「你怎麼在這裡?」
大庵看著金髮男人迎面走來,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暗紅色的夾克,黑襯衫,那頭燦爛的金髮,胸前還掛著跟大得誇張的項鍊,生怕走在路上沒人認出他是誰。
是說如今五年過去,牙琉浪潮大概早就退出大眾的視野了吧,這種過氣的樂團有什麼報導得必要性嗎,大庵不認為需要遮遮掩掩。
然而樂團曾經紅極一時,五年可多可少,至今依然有粉絲對他們念念不忘,妄想著大庵出獄後能捲土重來,這種敏感的時候,響也還刻意穿著五年前的舊衣服出現,弄這一齣又是什麼意思?
大庵稍微側目,確認旁邊只是低頭匆匆走過的路人,而不是什麼感人肺腑重逢的紀錄片。
「來找你啊,當然在這裡了,怎麼,出來也不聯絡我,大庵你這個人啊,是不是太見外了。」響也隨手把墨鏡插在衣領上,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走過去。
大庵皺眉,「我可不記得拜託過誰通知你。」他幾乎掛著冷笑,「就是換個地方住的事,搞得這麼矯情,算了吧。」
響也一點也不在乎,「那好吧,換個地方住,有著落了嗎?」
既然大庵不客氣,他就順水推舟拿了根針,開門見山就直擊要害。
大庵繃著臉,臉色沉了幾分,實在不想跟他說自己除了老家根本無處可去。先前搞得沸沸揚揚,鄉下老家早就被記者和狗仔蹂躪過一遍,開庭的時候父母親來過一次,父親當眾賞他一拳,說自己可沒教出這麼卑鄙的兒子,算是把親子關係鬧僵了。
那時候檢方找不到他殺人的罪證,律師勸他擔了走私的罪,再反過來利用梅德志綜合症大作文章,爭取減刑。
的確,事情在SNS上發酵,兩派人馬吵得不可開交,替大庵說話的人不少,但說到底也只是匿名不敢公開表達意見的網民,說得再多也掩蓋不了他鑽漏洞的事實。
大庵頂著家裡人一副對不起社會大眾的壓力,不得不放低姿態,配合律師的建議。要是真判了殺人罪,早早執行死刑也罷,萬一關個幾十年再放出來,可算是把他的自尊踩進泥巴裡了,為了不落得進退兩難的立場,除了硬著頭皮把戲做足,也別無他法。
至於那個無辜枉死的國際刑警怎麼辦?
一個拿著45口徑手槍從波爾吉尼亞共和國追到日本,只為了抓一個天使一樣可愛的未成年孩子回去判死刑,這種不近人情的法規想當然獲得了不少批判。再說,司法長官的兒子可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患病案例,誰又料得準自己是不是下一個絕症受害者。
「幹嘛,這麼惦記著我出來的日子,該不會是準備把我帶回去包養吧?」大庵簡直受不了兩個人這種把話藏在心裡的想法。他壞心地湊過去,貼在響也耳邊低聲笑了笑,「檢察官大人現在名下應該好幾棟房子了吧?可以啊,隨便什麼地方,把我扔在那就行了。」
一張臉冷不防湊近響也,極進的距離之下,鋒利的眉骨上淺淺的疤痕變得清晰可辨。
「那有什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響也記得以前好像沒看過他臉上有這樣的傷,「我這個人對朋友向來都是兩肋插刀掏心掏肺的。」
「那好,還囉嗦什麼,走吧。」大庵繃緊的背肌再度鬆開。
他一隻手吊兒郎當地搭在了曾經的搭檔的肩上,一邊吹著口哨上了檢察官大人那輛寬敞舒服的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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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的關係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大庵透過擋風玻璃反射,暗自觀察著響也的變化。
多年沒見,打扮時髦的檢察官還是一樣帥得人神共憤。響也梳著標誌性的髮型,左耳戴上了多年前那款耳環。
最後一次見面的細節至今還歷歷在目,響也去拘留所探視過他,那時大庵穿著平常那套,看上去跟之前沒什麼兩樣,但髮膠已經有點塌了。
檢方正極力蒐證他的殺人計劃,他被抓到偵訊室翻來覆去地審,一會兒是刑警,一會兒是檢察官。拘留所、檢察廳、法院……整個人沒了平時神氣驕傲的樣子,倒是響也,為案情不眠不休地奔波,臉上卻不顯疲憊。
「你這樣子跟席德.維瑟斯居然有點像。」響也剛坐下就笑,「每天一大早爬起來吹頭髮也是蠻麻煩的。」
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消極性安慰,或者真的就是個冷笑話,大庵一點都笑不出來。
「吸毒過量致死……你可真會比喻。怎麼,你現在很爽吧,捅了我這麼大一刀,自己也吃了敗仗。」他面如死灰,從齒縫裡擠出了乾巴巴的笑聲。
案情從敗露到這一步,勝負已分,兩個身為司法機關的人都很清楚,眉月大庵不可能全身而退。
走私集團已經抓到了,幾個人互不相識,在暗網各自都有代號,大庵佔了職務的便宜,一早就想到了脫身的辦法,除了馬基寥寥幾句供詞,沒人指控得了他。
「我沒那個意思。」響也解釋道。
「隨你怎麼說。」大庵像是在賭氣。
響也嘆了口氣。本來他只是為了緩和氣氛才脫口而出的,算是一種直覺吧,檢察官看多了屍體和犯人,不知怎麼的剛才第一眼看到面前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他就有種說不上來的陰鬱。
大庵的目光帶著怨氣,響也蹙起眉頭,「聽我說,接下來律師那邊怎麼說你就照著做吧……大庵,不會判死刑的,你知道吧。」
「……」
「服刑期間態度良好,也有可能假釋。」
「……」
「不是跟你開玩笑,都這種情況了你就老實點吧。」響也板起臉,抱著手臂準備說教,但語氣算得上低聲下氣了。
大庵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我耳朵都長繭了,你跟那個老頭子一樣囉哩叭唆的……」
他指的是自己的辯護律師,一個有點神經質的中年男人。
他一臉不耐煩,響也本來想趁機再說他兩句,但也硬生生憋住了。
大庵遭到羈押前一天,一個人在家裡急得焦頭爛額。先前他靠走私賺了一大筆,沒想到一大半用來打官司了。響也那天驗完尿去找他,想藉著樂團朋友的身分跟他說點真心話,勸他自首,結果踩進那亂得像遭小偷一樣的房間時,兩個人爆發口角差點打了一架。
意氣風發的吉他手一團亂,吃過的泡麵碗疊了好幾個,啤酒罐也沒丟,更遑論滿出來的菸灰缸。大庵紅著眼睛像惡鬼一樣,揪著他的衣領吼了幾次「為什麼要幫那個大額頭」。
響也被他的蠻力逼到牆角,忍耐著噴到臉上的酒氣,忽然非常後悔自己拿著他給的鑰匙擅自進來,看到的卻是最不想看到的畫面。
「那什麼,菸還是髮膠……除了這些你還需要什麼?」沉默了一會兒,響也不打算再說那些煞風景的話,他壓低音量小聲道,眼神直直望著前幾天還是搭檔的朋友。
太難看了。
明明是那麼囂張、會踩在他的監聽喇叭上對著一萬多人咆哮的傢伙,卻想不開要以身試法……比他哥哥還愚蠢得近乎可惡。
「過你的日子去,敢帶這些東西來,不怕官司纏身啊?」大庵丟給他一個輕蔑的笑容。
「說這種話就太見外了。」響也嚴肅地壓下唇角,「我也不是那種船要翻了就先跑的人,好歹我們也相處得不錯,我真心把你當朋友啊。」
大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很想告訴他「沒有我這種朋友比較好吧」。
當然,他最後並沒有那麼說。
「……燒你吉他的事我很抱歉。」他只是揮揮手,說:「下次別來了。」
此刻,響也的表情看上去和五年前沒有變化。
眉毛還是老樣子修得俐落有型,手上戴了幾個戒指,都說人一過二十五歲,各方面狀態都會下降,但顯然響也保養得很好,一點都看不出來是個將滿三十歲的熟齡男人。
「不好意思啊,只有這間房子了,之前出國考察在外面待了一陣子,又做了一點進修,另一間房子乾脆賣掉了。」
車子開進了位於千代田一帶的獨棟民宅,熄火後,響也把他領進屋裡。
費了很大心力裝潢的屋子,一整片牆掛滿吉他,最上頭還亮著展示燈,彷彿在向人炫耀屋主收藏了多少好東西。
大庵不由自主挪動腳步,走到玻璃門前。
「喂。」
「嗯?」
「你,還彈琴嗎?」
響也曖昧地聳肩,「就那樣吧。」
「哦?」
「有興趣的話私下玩玩。」他露出苦笑,「登台就免了,檢察官的工作也不輕鬆啊,現在沒那個心力了。」
他說完,想起什麼,又碎唸著「反正早就錯過最好的時機了」。
大庵從前最討厭他這種斤斤計較的樣子,但轉過頭,響也帶笑的眼底一瞬間擦過的落寞,他又懊惱自己是不是打碎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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