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只是去臺灣和日本旅行,或只停留在懷舊、傷逝。我們不要溫馴地進入良夜,我們要有進取的表現,要給同道知道我們有甚麼心情⋯⋯我自己覺得我們香港年輕人的潮流應是cyberpunk,這是最撚適合香港共同體現在mood feel的一樣東西。 — — 陳冠中
【前記:本來在《關鍵評論網》獨家發表專談近年港產片「誠實影評」系列,文章現已全部消失,故更正作「獨醒撚影評」,以延續自己對港產片的觀察和思考。】
自《九龍城寨之圍城》上映至今,坊間讚譽極多,除了電影值得稱讚,夾雜了不少情緒,眼見批評、異見,動輒說是「獨醒撚」,仍然未脫《明日戰記》、《毒舌大狀》等大作的,那種延續困境之下本土文化危機的玻璃心態。
有好就讚,有差就批評,這樣才會進步。若缺了兩者之一,如同船只有半邊船槳,最終在水中打圈。《九龍城寨》叫好叫座之際,三部曲決定拍攝,也是時候作更多面向的思考。
香港的國際視覺符號為創作題材,繼《燈火䦨珊》的霓虹招牌之後,《九龍城寨》發揮得更好。前者留在寫實傳統的懷舊雞湯,不斷追憶逝去的父輩鬼影;後者卻顯然擺脫了寫實的束縛(不少老人家批評曰:時間、空間都不準確),以獨屬香港的江湖想像(金庸筆下的快意恩仇、忠義難全)、身分思辨(我是誰?什麼構成了我?)糅合沒有cyber的punk特色(取其底層邊緣、癲狂反抗),重新詮釋了九龍城寨。
武俠城寨,忠義難全
唐諾不無感嘆地說,「這些年,若勉強要說還有什麼人們生活裡攜帶著的、不斷對話的書,大概就是金庸那幾部武俠吧」,當然像我這種金庸迷,就難免會意識到看原著小說這回事,很可能也只停在九十年代出生那輩。其餘的,是改編劇集的時代,永遠推陳出新的黃蓉、小龍女。
但那種傳統的敘事方式,金庸快意恩仇的武打架勢(現實系的見招折招,非現實的降龍十八掌、絕世內功),必須戲劇的忠義兩難全(楊過面對俠之大者的殺父仇人、蕭峰為阻止遼國入侵宋國自殺身亡),都在《九龍城寨》扎實地傳承下來。
因此,我們看見電影最關鍵的兩場衝突,其實也是同一脈絡的:龍捲風和陳占是生死之交,偏各為其主,只能在廟堂蒙著眼睛亂斬,化解了忠義矛盾的兩難。那幕當陳洛軍這個飄零人,說自己想留在城寨,龍捲風替洛軍刮鬍鬚,既是身分轉變的改頭換面,象徵砧板上的肉般交付性命。龍捲風找了整個城寨都無人願意,只有陳占和洛軍肯躺下,不也一樣像蒙著眼睛嗎?
沿續上一代的仇恨,狄秋要取洛軍的人頭(某種太粗暴的直球交代,忽然就被發現了,硬生生推進劇情),龍捲風再次夾在忠義之間,這次義那方比較重了,畢竟陳占早已身死,還托負了兒子給他。他面對狄秋的要求,安排洛軍離開香港,偏偏忠義之外,還混雜了武俠小說、古人思想最貶義、負面的「利」(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氣硬功的不可擋,超出爽片的包容
武俠小說不論名門正派、邪派魔教,在表面至少都輕視世俗的利(絕世武功、兵器屬於非世俗,達成理想的工具),主角出手千金,錢從來不是問題。但在現世,利往往主宰一切,電影開幕洛軍流落香港,打拳賽誤偷毒品城寨打工,都是要搵錢,唯有錢才能解決他的身分問題。
古惑仔的世界,黑社會通常等同武俠江湖的變形,正派角色賦予了義的執著。但當多了一個《九龍城寨》,「黑社會都係死仆街」,大老闆、王九這一派就成為奸角,彼此只為利而生存、吞噬城寨,沒有其他標準原則。對比九龍城寨人人皆可為兄弟而死,王九窺準大老闆重傷謀殺奪權,在忠義以外,樹立了利的狂妄。
利字當頭,人人自危,這種理想世界最無法匹敵的現實,《九龍城寨》唯有誇張地給予,許多批評都談到王九超人般的氣硬功。反駁批評者云:睇爽片啫,唔好要求劇情。但當劇情偏差到影響觀者的爽,令人出戲,已經不是我們要求劇情,而是劇情直接阻礙我們(更不要說,將所有問題推向爽片二字,標準到底要放到多低)。
或許是商業考慮覺得要打得更誇張,或許是要賦予利遠超忠義的力量,連亂槍掃射的畫面都出來了。其實氣硬功早已天下無敵,何必拿槍呢(這些槍也幾乎沒有任何實用)?當戰力嚴重失衡(讓人一度以為洛軍送出城寨之後,就應該劇終了,沒有足夠時間讓他們捲土重來),只好落於最勉為其難的解決方法,龍捲風式的顯靈,用近乎神怪魔幻的方式,四人的忠義合力消滅了王九。
缺憾處處,仍能可喜
《九龍城寨》優點,如大家所說,打鬥處理得極出色,劇情也恰如其分地能夠托起動作(除了結局大戰)。但其實缺點也很多,諸如身世秘密的鋪排、四人兄弟情的延展、城寨眾生相蜻蜓點水式的描述(撐不起《風的形狀》、結局忽然柔情地仿紀錄片的畫面)等。
另一方面,電影仍然刻意塑造一些太過討好、精明的金句:「你可以一覺訓天光,唔係因為城寨,係因為城寨啲人」、「想留低唔係因為城寨,而係入面嘅人」、「有啲嘢係唔會變嘅」。現實卻是,沒有城寨也就沒有風箏飛翔的地方,也不會出現邊緣人安居之所(否則,為什麼要努力經營、奪回城寨)。若果洛軍沒有香港的身份證,他也不可能走入城寨再續忠義。
有些電影一眼就能看到缺憾,仍然讓人喜歡,《九龍城寨》即為一例。絕非也不應形容為滿分神作,但其punk式激烈活躍的生命碰撞(非文藝懷舊式灰白的悲愴追懷),其延續和再創香港癲狂的敘事、場景,給予後生一輩舞台的傳承,足以令年輕人喜愛、入場觀看之後的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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