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侶交往的第三十三天、萬聖節,往年在學校禮堂舉辦的鬼屋活動,今年違規在校外進行了,事關兄弟已誤把墮天使當成外星人來追隨,當爸的怎麼可能放任他倆慶祝這拜撒旦的節日?早前雨順找上團契老師,聯署請願,懇求校方務必禁止鬼屋活動,更在校長室外三跪九叩。
「求求你們,放過無辜的學生們吧,我倆兒子不能下地獄,求求你們!」
誠如校園網頁願景寫道,緊密的家校合作是學生全方位健康成長之關鍵。校方答允了停辦鬼屋的請願,免與這位瘋狂家長糾纏,但雨順的失序行徑卻害兒子遭致恥笑,同學更將沒法暢玩狂歡的帳算在他倆頭上,尤其是應屆畢業生,埋怨錯過今年便再無下次了。
百鬼夜行還得問你的神批准不批准?開甚麼靈界玩笑?
這是為甚麼世鋒暗中收集簽署,你有你的請願書,我有我的生死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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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guard 學生會】萬聖節鬼屋 2016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B9u7iP4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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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簽署此文件,本人確認是自願參加「官立中學第32屆學生會」與「穴居人酒吧餐廳有限公司」所合辦之「H14限制級鬼屋活動」,並願意承擔包括但不限於財物損失、人身傷害及死亡之所有義務和責任。此外,本人授予主辦方任何關於此項活動之照片及/或錄影片段作所有用途,包括廣告及促銷用途,不受任何修改限制,並放棄任何檢查或批准使用照片及/或錄影片段之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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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雜物室敗給高氏兄弟的欖球隊,約定傍晚來到地鐵站匯合,帶頭的鬼哥在閘機外招手,催促隊友們動作快些,但僅只五名球員聽話跟上,剩得阿狄心有不甘地躊躇原地、久未肯拍咭出閘:「老大,那對睾丸兄弟擺明不把你當回事,為甚麼還要給面子他們去玩鬼屋?」
「你說得對!」小賴立刻附和,畢竟是球隊中最怕事的快腿,拍咭回到閘內、死雞撐飯蓋地振臂吶喊:「誓不低頭!」
旁邊三個福祿壽趨奉尾隨,大牛見狀即發怒喝止:「老大沒說走,誰都不准走!」雄厚吼聲震懾得四人頓住,絲滑轉身回來,當中小賴活脫是蔫頭耷腦的牆頭草,再度拍咭出閘、慨嘆白費了儲值咭中的三塊錢。
而方才凶悍如巴弗洛似的大牛,在面向鬼哥時又變回溫馴的小家畜,探問道:「鬼哥,阿狄說得沒錯,難道為了張照片就要忍氣吞聲嗎?」
這可是個兩難局面,你看,鬼哥的球技沒有犀利到能被名校挖角,只好待在輕視體科生的環境,賣力維繫球隊運作,甚至包庇球員四出胡作非為才可湊足人數。作為球隊裏的四分衛,擅長判斷形勢是必然,怎能因意氣之爭而葬送前途?
當鬼哥想勸告隊友別魯莽行事、胡扯報仇不嫌晚的廢話時,他不由愣住,定睛把隊友神情看個仔細。
囂張跋扈的阿狄,想惹事何曾需要他人許可?愛開玩笑的小賴,怎麼笑得那般不由衷?最忠誠的大牛,為何非要屈居於隊長的決策下,挨打受氣不可?連總是仰仗隊友的福祿壽,此刻也垂頭喪氣⋯⋯
起初鬼哥恥與他們為伍,姑且當是濫竽充數,但幾年下來難免建立起手足情誼。算了,其實自己亦非善類,或許是攀比不上同母異父的老弟、或許是從小受師長針對,他逐漸愛上了那種成群結隊、所向披靡的征服感,就算明知不對。既然認清自己是個惡霸,那就不要徒負虛名,現在這副德性還算甚麼老大?
「放心,我們不會任人宰割的。」鬼哥只好打腫臉充胖子,硬着頭皮撂下狠話:「進鬼屋不是要簽生死狀嗎?換句話說,打傷人不負刑責,我就是在等這個機會!」
此話似為隊友打了強心針般,阿狄迅即拍咭出閘,重拾那挺胸昂首的招牌臭臉;小賴彎下腰伸展筋骨,最膽怯的,反而最緊張雀躍;大牛豪邁啞笑,伸出胳臂把福祿壽鎖肩壓頸,粗魯推搡打鬧。髒話互懟不過就是玩耍嬉笑,他們性情如此,全體人員滿血復活。
值得了,鬼哥暗忖,不管今夜過後會怎樣,值得了。
他拼勁招手示意隊友跟上:「出動!鬼屋是我的主場,有名你叫。」
店面霓虹隨天黑亮起,除了標識「穴居人酒吧」的店舖名,毗連還掛着小型燈牌,青黃橘紫的搭色、東歪西倒的標階字體寫着「衰鬼派對」,顯然是彪形壯漢的小手工。
守在酒吧門前,是自知天生惡相的劉民漢,慎防嚇到學生,唯有笑得見牙不見眼、一副蓮子蓉口面,以迎接孫兒邀請前來的女同學。為了隱藏心底裏的流氓漢,居然玩起手掌摀住臉、打開裝鬼臉的哄嬰孩遊戲:「哇!」逗得女生們忍笑步進店內,途中交頭接耳,臆測店長是否小時候磕到頭變傻瓜,這樣還能創業,可謂勵志故事。
全都聽入耳的劉民,雖知青少年不是小孩子,但又不知從何入手,憶起當年海倫介乎這個歲數,自己也是不太曉得該如何與女兒相處。笑着笑着臉就僵了,手扶牙骹按壓,借以紓緩疲軟,其時瞥見數名學生走近,他便再次撐起笑容。
瞧見七個死屁孩大搖大擺走上來,劉民反倒緩了口氣,嘴角自然垂放,恢復原廠設定的撲克臉。
有別於款待青少年,他對付不良青年的方式,可謂別出心栽,你愛行為不良?就打到你發育不良。還可在兼任外公、店長、知客等苦差事中稍息,幹回金盆洗手多年的老本行、黑道金牌保鏢,淡然脫掉有礙於解決問題的腕錶。
只顧吃串燒聊天、走路不看路的小賴臨到店門前,無意間迎頭撞上某物,質地如汽車座椅頭枕似的結實。
「蛤——?」小賴扯着嗓子耍狠,原想恃着人多勢眾喧嚷,回頭方知那頭枕是胸肌來着,這守門人要比大牛還更魁梧幾分,轉瞬認慫搓手假笑:「哈哈,字典厚的胸肌,怎麼練的?」
逐恭維地拍去沾在劉民襟前的咖喱醬,阿狄見勢從背後巴頭、打走丟人現眼的小賴,邁向前硬抗對峙,驀然遭大牛攔住,皆因鬼哥抬手示意別輕舉妄動,福祿壽退讓予老大上前。連場串戲走台,劉民只是聲色不動地低看他們,無須盛裝打扮成妖魔鬼怪、非關龐大體型或刺青花臂,單憑氣場已夠懾人。
「我兄弟有點焦急,請見諒⋯⋯」鬼哥放鬆肩膀,假裝鎮定,為了進場編作藉口:「他不放心女友來夜店,才發那麼大脾氣,把人找回來就會離開。」掏出口袋中的幾張生死狀,盡量撫平摺痕後呈交,「我們是學生,不是來搗亂⋯⋯」
對遞至跟前的手置之不理,劉民交叉抱臂、上下打量,納悶這頭小綿羊何解成了童黨中的領頭羊,不知他們在鬧哪齣,還是拒客為妙,免為孫兒添亂。
忽聞裁判長哨響起,「嗶——」留意比賽哨聲已是欖球員的第二本能,七男下意識地提起警戒,直至聽到隨後那句「進球了!」的經典旁白,才知是足球投注軟件的得分提示。
打開手機瞥了眼的劉民,隨興地撇下嘴,貌似是對某件頗在意的小事取得解答,一把從鬼哥手上接過生死狀,以目示意准許入場。
其餘六名球員不明就裏,甚以為是隊長深諳江湖規矩,語帶黑幫接頭暗號,邊跨進大門,邊比出割喉手勢向劉民逞能挑畔,幼稚到讓人懶得搭理。剩下鬼哥呆在門前,仰頭回想,到底曾結識哪個狠人會這樣罩着他時,湊巧望見門上的監控器⋯⋯
鏡頭內部的紅外線燈,一閃、一閃,言明正開啟夜視功能緊盯着他。
等下,這天壓根沒有足球賽事,何來博彩、何來得分?鬼哥不禁心下着疑,但聞隊友們在前頭催促,他亦無謂深究,趕忙跟上。然而這裏無人在暗裏罩着他,只有藏身於監視器遠端、獨個坐在員工休息室的世稜,瞪視閉路電視屏幕,傳送偽裝成投注軟件的短訊音效,煩請外公配合投羊餵狼。
你以為這是哥哥舉辦的鬼屋?
錯了,這是弟弟的發洩屋。
進到酒吧接待處前,七男掃視四周,到處煙霧彌漫,透射青碧色的光線。通道和房間的間隔,皆由舞臺佈景常用的泡沫板及珍珠板組成,特意收窄空間,部份角落因板材不足而改用布幕,隨着陰風擺動,偶爾露出店舖原身的仿巖石壁與假草苔蘚。
他們順着預設好的單程路前進,鬼哥趁未有驚嚇彈出,口頭上大仁大義,實情是臨陣膽怯:「得饒人處且饒人,待會遇到他倆兄弟的話,隨便幾拳就開溜。」話聲剛落,燈光突然熄滅,嘍囉成群殺出,將球隊全員抱起扛走,「呀——!」
強行被分散各處的七人,尚未平定驚聲,赫見鬼屋演員掀開布幕、蜂擁而至!
盡是裝扮成童話公主的奔放男兒,穿戴亮麗的假長髮與連身裙,卻又鬍子拉碴、胸毛茂盛、更遑論是胳肢窩了,奔向球員討摸、討親、討摸,主打的就是個恐同。這群演員來自彩虹遊行、同志族群,當時世鋒憑着三寸不爛之舌,談到自己就讀的校園裏,有七名大男子主義的健身狂在欺負弱小時,縱使沒有多少酬勞,也足以令人決意要拔刀相助。
倘若那是通俗鬼怪,球員定必強充硬漢,這是為何世鋒反其道而行之,乘搭性小眾平權順風車,費盡心思哄回世稜。
落單的小賴竄入洗手間,慌忙鎖上門栓,猛按電話欲與隊友聚頭,奈何男廁內的信號覆蓋極差,怎也撥打不通。頓時燈光幻化紫紅,他抬看洗手盆鏡子倒映,竟見背後有個濺滿血跡的白瓷浴缸,水面冒出氣泡,身披紅色斗篷雨衣的女生從中崛起,舉着戴老婦面具的假人頭。
「狼來了,他是衝着你來的,高世稜指名要你的命,你完了⋯⋯」
「你嚇不到我的,省省吧。」小賴逞口舌之強,從速撤退,但就是無法拉開門把:「開門呀!」情急下死勁拍門,震得門口上沿的桶子掉落、套住了頭,道具血漿傾瀉而下,教他滑倒在地,良久沒能睜開被假血黏住的雙眼,「哇呀——」
扮演小紅帽的語芯緊抿着唇、止住笑意,慎防對方認出自己,抱住疑似是老祖母的假人頭,陰陽怪氣說道:「你們得罪班上那個最安靜的同學,會死人的⋯⋯」
反觀其他隊員要比小賴更有膽量,既然是來作怪,那何必循着鬼屋通道走?
這頭是阿狄拆毀布幕,那頭是大牛撕破隔板,於酒吧台前碰面,率先想及的竟非如何找回隊友,而是揪衣領互罵,把球隊失散的罪責推卸在對方身上。不久前圍堵他們的貝兒和白雪,固然不敵推撞,逃跑至員工休息室呼救,幸好並無受傷,只是急需坐下稍息定驚,捧着熱茶慢品細酌。
瘦骨伶仃的手,輕力搭在兩位鬍子公主的肩上,反倒教人安心。
「辛苦了,不該讓你們捲進來的。」
當阿狄和大牛尚在酒吧台前內閧時,銳器與硬物的摩擦聲,像手指刮黑板般刺耳,打岔兩人較量男子氣概的罵戰,循聲望去。瞟見身穿全黑酒保制服的世稜,手握鐵撬在酒吧台上拖拽,逐步逼近,擺着張苦瓜臉,毫無應節打扮的興致。雖則他持有武器,但終究是個羸形垢面的腦癇病人,不足為懼,兩男當場出言嗆聲。
「那麼積極過來討打嗎?揍到你流血,可別怪我們了。」
「啪啦——」徒手拍碎桌上酒杯,世稜伸出遭玻璃扎傷的掌心,任其鮮血滴落:「滿意了嗎?」
可是他的用意不似威嚇,兩目晦暗無神,彷彿靈魂已隨酒杯碎散,緊攥住拳頭搓揉,使玻璃碎屑加深切口,更湊近耳邊聆聽。削磨皮肉的音色搔癢耳膜,不過就是天性敏感的消遣行徑,「颼、颼、颼⋯⋯」
「最近我在鍛練,不是肌肉咯、當然,而是對身體加諸痛苦的技能,幾乎算是藝術。」世稜露出不知是自憐,還是竊喜的陰笑:「這是為了幫助自己,不至於憂鬱到下不了床,轉移那些不是屬於我的快樂,問題是⋯⋯」他以鐵撬尖端指向兩男,「為何割自己的手?當我能廢掉你們的腿。」
這事已經與拳頭磅數無干,誰會傻到和不要命的瘋子打架?
聞言怔住的大牛,方才還在責備隊友不夠男子氣概,如今卻拉着阿狄嚷着閃人:「該走了,狄,別跟他較真!」
使勁甩手甩掉玻璃碎,世稜按壓頭臉,為自己面相蓋下血掌,酷似那位與快遞員流浪到荒島的好朋友、漂離了木筏的威爾森排球。沒看懂電影梗的兩男,只管撒腿狂奔,急於逃離喪心狂徒的揮劈追趕。
「嗬、呵、嗬、呵⋯⋯!」無法辨別哪些是兩男的喘鳴,哪些是世稜的笑聲。
撥開懸在前方的布條,隔着光怪陸離的煙霧,阿狄瞥見通向廚房的防火門,比手勢示意大牛轉彎,推門直闖進去。
殊不知劉民瞠目站立門前,恭候多時,純為技癢,先蹲身閃避大牛的來拳,擒抱膝窩,向上拽起將他騰空摔翻!再硬接阿狄的蹬踢,拉扯足踝劃弧,破其重心使他旋身倒下!
「唷呼⋯⋯」劉民彎腰粗喘着,慶幸自己爛船也有三斤釘:「還行⋯⋯」
趁着兩男吃痛在地上打滾,世稜頷着向外公致意,逐拿起事先備用的老鼠籠,如提燈籠似的,蹲在他們面前展示。特意捕捉兩隻髒鼠都算了,竟還玩起換裝遊戲,用電線膠布在鼠頭上貼着欖球頭盔。
「你們有聽過老鼠烏托邦嗎?」他指尖輕敲籠子逗弄兩鼠,恍神道:「研究發現,為老鼠提供無限糧食圈養着,直到數量飽和,會發展出同族相殘和同性群交等行為,個體意識過度膨脹。我猜,如果這時候把牠們放回貧瘠土地進行競爭,要不滅絕,要不演成真社會性動物。」簡直好比他倆兄弟的聯繫,雖有不甘,但已注定:「階級兩極分化,同時融合為一,因為群體與群體的競爭效益大於內鬥,所以我會安守自己位置。」
「別拋書包了,趕快拿開這個鬼東西!」阿狄連示弱都侮慢,揚手虛晃遠離鼠籠惡臭。
「既然你幹得出這種事,那為甚麼要等到這天?」大牛聽得腦袋打結,惶然問道。
自覺扯太遠的世稜,輕放鼠籠,拿鐵撬搔了搔項背,估計兩男沒能聽懂學術假說,便改用淺白的語言:「這五年來你們把我當成過街老鼠,我現在才反擊,幾乎算是仁慈,勞煩你們也安守自己的位置⋯⋯」他湊近血手印臉譜瞪視,以茲警醒,天敵存在:「與我們相比,你們還沒進化好。」
不單是兩男被唬得直冒冷汗,連見過世面的劉民亦暗自替孫兒擔憂,時而魂不守舍,時而惡鬼附身,總是離題萬里地高談闊論,類似神態乃精神科監獄的慣犯、黑幫特聘的白咭刀手獨有。
為免釀成失控場面,外公正想踏前告誡孫兒,幸然世稜拿捏得當地站起來、後退幾步,取出掛在皮帶扣的鑰匙,順手拎起紅色紙杯,步往廚房後門開鎖。
原本還怕孫兒遺傳到海倫的疾病,看來是自己過慮了,劉民如釋重負,悠然揪起兩男的後頸領跟上。
四人經後門來到店外的窄長冷巷,倏見小賴抱膝坐在牆角,渾身道具血漿,不知還以為是慘遭毒打,混有枇杷膏的假血令他倍感寒涼發顫,羞恥推拒身旁拍肩安撫的福祿壽。看得阿狄反應不來,未能接受這仗敗得徹底,非得要愣頭愣腦的大牛穩住心緒,伸手點算人數,驚覺球隊中最重要的人不在。
「老大在哪,你們會放過他吧?」
劉民不急於回答,淡定地點燃香菸,這可是鋒稜的洛基恐怖秀、執掌所有話語權。
「我哥說要殺雞儆猴,我說留點情面,我挺理解那個魏承貴的⋯⋯」掐着紙杯酌小口淺酌,世稜慢條斯理道:「誰知道呢?我管不住我哥。」他的鼻音變得濃重,雙眸凝淚,倒又嗤然自笑,酒精使然的愁善感:「走吧,趁你們還有腳。」
知難而退的福祿壽,當即扮作犬寵拱手請請、連連答謝,並攙扶着小賴遠去。替鬼哥焦心的大牛,似乎打算直立原地等候,只因曾承諾過同甘共苦,不肯背棄教他愛上打球的人,卻被推着胸膊勸退,是首回放下面子哽咽認錯的阿狄:「該走了,牛,是我不好!該走了⋯⋯」
這下劉民總算想通透,為何小綿羊能成為童黨中的領頭羊,原來全都不是壞孩子,淨是在裝模作樣。
然而孫兒永除後患這事準沒錯,智力不必然勝過蠻力、玩命的也能被專業的秒殺,像外公這種莽夫,自然很明白這些道理,他只敢寬慰孫兒不用過着犯罪者的生活,充斥着欺詐、毒品、賭命、仇殺的生活。
與此同時,於店舖酒窖的特備大鐵籠裏,困着遍身灑上青色彩繪、配戴淺藍色高頂禮帽的鬼哥,彷似木偶奇遇記中會說話的蟋蟀,「哐——」在籠子外蹬踢,持鐵鎚胡亂揮打的世鋒,則以特技化妝黏貼長鼻子飾演皮諾丘,正契合鬼屋的童話主題,忘我地過戲癮。
鐵鎚險些就將捉緊欄杆的手指敲斷,鬼哥尖叫着退回籠子中央,崩潰跪地求饒:「別演了,你講句話好嗎!」
牢籠周遭陳設假草、假石、假盆栽,這是鬼屋環節之一,從標記滅蟲服務的隔板窺孔偷看,目睹向來故作威風的鬼哥竟受虐嚎哭,女同學驚喜地議論:「他和主席的關係變好了嗎,熟到幫忙當鬼屋演員?」、「鬼哥好厲害,哭得好逼真!」
事關世鋒採納親弟意見、做事留點情面,讓知情的恥笑鬼哥顏面盡失,不知情的誇獎鬼哥演技了得。
別的同學沿路進到酒吧貴賓房,購買紀念品,一塊正面烙畫「世鋒日下」,背面烙畫「劉民當道」的原木牌吊飾。明擺着是取世風和流氓的諧音,雖則是爛梗,但就算價格半百仍有同學付帳,證明活動舉辦得相當成功。終在員工帶領下回到店面正門,複述着「世風日下,流氓當道」的笑話,揮別離開:「我們會再帶朋友來玩,拜拜!」
尚待在冷巷的世稜,寂然無聲地別過頭、抬手擦淚,劉民見狀從後搭肩慰解:「哭甚麼哭!他們都不敢惹你了,你沒有輸。」外公對年輕人的戀愛煩惱全然不知,確實,他沒有輸給惡霸,他輸給了比惡霸糟糕百倍的人物,他親哥。
仰頭、仗着重力使淚光回流、沒事,世稜強撐笑臉,費勁好比在扁塌牙膏筒中擠出僅餘丁點,「嗯。」
不打算把失戀這件小事告知,坦白講,他也厭倦自己如此矯情造作,乾脆烈酒灌下肚腸,不勝酒力,醉眼漸變迷朦。
「小孩子別喝這些。」劉民這才想起孫兒未成年,奪過了杯,順道澆在他手心上以酒精消毒傷口、包裹抹布,就外公的標準而言,算是護理妥當。老派人不善於交心,望見少年那哭至紅腫的眼窩,着實待不下去,既是暖心,也是迴避:「我煮碗麵給你吃。」
轉身回到廚房,劉民搖了搖頭,慨嘆世稜性情不及海倫硬朗,就怕自己說話直接過頭,害他胡思亂想。正想拆開速食麵包裝時,廚房的防火門乍地打開,「嘭!」嚇得劉民用力過猛,誤將包裝撕成兩截、噴飛麵餅碎屑。
原來開門的是世鋒,難得捕捉到外公吃驚的瞬間,他倚在門後憋笑道:「待會八點半,騰出部份座椅和吧台接待客人,鬼屋區域持續到凌晨,不會礙到做生意,也能搞噱頭。」更指能在三日內把活動側拍剪接完畢,用作網上發帖宣傳。
「沒問題,少賺些錢很平常。」
「說甚麼傻話,分拆再上市,保證你發達!」世鋒匆促而去,趕在八點半前體驗他最期待的事。
其實哪怕當日世鋒不製作簡報、不使盡推銷術語哄騙自己、不搞噱頭、不作宣傳、不能回本,無妨,外公只是想為孫兒做點事。怎料這天前來遊樂的除了學生,還有其他街外人,按這走勢看來生意將會比往年還更興旺,劉民欣然而笑,暗忖這小子長大可不得了。
麵餅掉入煮沸的湯鍋中。
「哺嚕哺嚕⋯⋯」
語芯平躺浸在浴缸裏呼出氣泡。
原是聽見有人進來男廁,埋頭缸中預備驚嚇,誰知隔着這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見世鋒站在缸前,語芯坐直身子,將濕透的秀髮撥到腦後:「世鋒?」逐抹去糊住睫毛的水珠,睜開眼睛,方知追飛碟時見過面的前輩亦在門前:「志杰?」
「你跟我過來。」世鋒從旁挽手,攙扶語芯跨出浴缸。
手裏抓着大把糖果包裝紙,志杰邊咀嚼邊問:「你兩隻公仔把我叫來,有事嗎?」
「對。」世鋒伸手指着浴缸,若無其事道:「換你躺下去。」
「換我躺下去?」志杰當場震驚,扯着嗓門質問:「躺在水裏面?」
「你不要那麼自私好不好,人家語芯也沒在抱怨。」
「我只是來玩玩!」游移片刻還是慣性遷就:「唉,都聽你的⋯⋯」
隨着志杰口嫌體正直地脫掉鞋襪,坐進缸中,摘除假人頭的老婦面具戴到臉上,認真演練蛇拳、虎爪等駭人功架時,世鋒已㩦同語芯步出洗手間。
男女越過層層布幕、穿過用隔板架起的秘道,鬼屋演員人來人往,這頭是塗灰臉、身藍色緊身衣、擎天柱髮髻的湯瑪士小火車;那頭是塗白臉、手捧炸雞腿桶、紅冠龐克頭的四眼天雞。左右逢源的世鋒沿途談笑風生,這頭誇這個最有才、那頭讚那個最有梗,不過就是籠絡人心的中央空調,隨行的語芯紅衣淪肌、挨身附耳悄問。
「好歹也讓我擦乾身體,你要帶我去哪?」
「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別急。」
鑑於鬼屋的前台、後台,平面設計藍圖皆由世鋒構思、繪製,故然知曉所有隱藏路徑,牽着語芯來到遠離人群的小門前,竄進了不為人知的幽暗房間。滿頭霧水的小紅帽,在看見小木偶捏起避孕套時,才幡然大悟的睜圓杏眼。
「⋯⋯在這裏?」
「嗯哼,這是個群魔亂舞的夜晚。」
男生掃倒桌邊的假斷肢和南瓜籃,扶着女生纖腰捧起、放在桌上,進而啜吻耳廊、嚼至鎖骨,更把礙事的長鼻子給拔去。怎奈這根木樁不頂在臉上,那根木樁就頂着胯下,又探手開墾新地,挑弄教人羞於言喻的每個部位,霎時之間,語芯已經變得比身上衣物還更濕滑。
「這次你不要太久,外面很多人⋯⋯」女生話聲剛落,就猝不及防地被塞滿了。
兩手提着斗篷雨衣下襬、頷首,語芯行了人生首個半坐臥的、會觸電的、無法正常思考的屈膝禮,且本能地勾腿纏住世鋒腰背。目色與目色的逼視、額頭貼額頭的狂喘,我該怎麼辦才可猜得透你呢,時抽離、時緊靠、時遽退、時頂撞,簡直像盲盒開箱抽到液壓機。
意識旋轉,鐘擺在禁忌和慾望的中間地帶,節拍由溫和漸趨暴烈,靈肉合一。
就在臨近高潮那刻,女生睜開眼縫,盼在漆黑中看清世鋒的表情,湊巧忽紫忽黃的探射燈轉向,疑因光線投入眼球後的視覺暫留,男生臉蛋略顯乾㿜、黑眼圈極濃重、一個殘影浮現於他臉上——血掌。
「呀!」語芯驚得兩腿亂蹬、雙手往後推撐,背脊猛的抵着隔板,退無可退。
駭然煞停了動作的世鋒,原想上前慰問,生怕自己姿勢不當傷到女友,殊不知以眼角餘光瞄見世稜、他最疼的親弟,竟藏在虛掩的門外偷窺,手在褲子前襠擼動。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故意的!」世稜慌張嚷道,往褲子硬塞拉上拉鏈,因喝至爛醉而步態不穩,畏縮退後求饒:「感覺太強烈了,我不是故意的!」
姑且抽起褲頭,世鋒直往門外衝去,事關他的伴侶剛被他的親弟強暴了,拳頭揍在世稜臉上、將其壓倒在地。別再假冒受害者了,這是選擇、這是你僭越了我倆在海旁碼頭談好的界線、這是你的軟弱⋯⋯不,這就是你!
騷動未及酒吧音樂震耳,客人尚未察覺不妥,唯獨有位公主湊巧轉角逮到,連忙經秘道奔往廚房向劉民彙報,可惜在鬼屋迷路了。
「你不是故意?」世鋒怒不可遏、心率暴漲,拳頭又再擊落,「啪——」
被打歪了臉的世稜吐出鮮血,門牙隨之噴出,可是相比起皮外傷,弟弟憶起那瓶棕色顏料、那個衣櫥光球、那夜在古樹下被擁入懷內的暖意,然而哥哥沒有止住攻勢,盛怒兩拳鞭打下去,「啪、啪!」
三枚恆齒剝離了世稜口腔,忽有第四、第五枚掉落他的頭上,言明世鋒接通了他的傷痛,門牙、虎牙,縱在無意間剝落,卻還是照打不誤。因為哥哥是如此疼愛弟弟,所以再憎惡亦善待地攤分傷害,這下迎頭掉落的,不再是牙齒,而是熾熱的淚滴。
哥哥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就像你害死我媽那樣,都不是故意的?」
弟弟都很心痛,媽,這就是地獄嗎?
該酒醒了,任酒再烈也該醒了,世稜發狂怒吼,反撲世鋒在地板上纏鬥。
僅以隔板及破布作為間隔的鬼屋,在兄弟的哀號、輾轉和廝打下,經不起考驗地整個散架,「砰——」同學應聲逃出店外,囚禁在鐵籠的鬼哥拔起嗓門呼救,劉民跟着演員衝出廚房。
店內塵埃滾滾,隔板倒塌誤觸假血機關,血漿如煙火般爆發,布幕徐徐飄落。
野格、紅牛,骨牌炸彈酒終於臨到破碎的時刻,這是劉海倫起頭的故事,還記得嗎?
兄弟在黑色布簾的遮蓋下,推、撥、抓、挖、刮,纏鬥着掙開帷幕,剛巧弟弟跨騎在哥哥腹上、扼着他的喉頭,喉結突起是這般明確,掐碎了,就得死!不對,他可沒那麼好對付,必須狠下殺着才行。於是世稜急騰出左手、解開皮帶,纏住世鋒的脖子,死勁箍頸!
這情境,像極當年的超聲波屏幕。
而遠在店舖樓頂外的夜空,乃朔月,無月光,無重力穿透以供蓬鬆接收,答案盡藏在體內。
正如今個萬聖節,既是西曆十月三十一,亦是農曆丙申年十月初一,始與末的相交點。
「我記起來了!我試過、我試過阻止你的!」世稜啼笑皆非,胎內記憶由內而外鋸開腦門。第三齒,正與哥哥同步地迅速再生,牙齦鑽出血肉、頭部猛烈搖晃,弟弟臨在癲癇的瓶頸吼問道:「我害死我媽?我怎麼害得了她?」
被勒得窒息嘶哮、臉面紅腫的世鋒,望着世稜的血掌臉愈漸模糊,驚覺自己快要昏過去。趁着神志還清醒,他伸盡手臂,撿起酒吧桌下的酒杯玻璃還擊,但臂展不足,只能死命掙扎地抓刮硬地。
殺與被殺,僅此而已。
「哥,你才是那個超磅嬰呀!都怪你,媽媽才要開刀、才會難產!」
使勁揪起箍頸的皮帶,蓄力、猛推,世稜等同用地表砸打親哥後腦,怎料這細微位移,反倒讓世鋒夠得着手邊的酒杯玻璃、執起碎片,舉手朝着親弟的頸喉刺去!其時語芯雙膝跪地,緊攥住襤褸的紅衣蔽體,聲嘶力竭地哭喊道:「停手呀——」
碎片劃破百眼扎在孔雀上,是劉民伸出花臂擋刀,及時使蠻力攔腰隔開孫兒。
鮮血濺在世鋒的臉頰,他坐直了身,理智隨着大口抽氣的供氧恢復,呆望手裏殺人未遂的玻璃,顫着手丟掉,尚彷徨在險些刺死至親的餘慄之中。反觀世稜狂性未消,雖被劉民挾住,但還是死心不息地亂打亂踢,手指摳入花臂的刺口裏、掏挖,小鬥不過大就出些陰險招數。
「別想再困着我,想都別想!」世稜似乎誤把外公當成負親。
「你先冷靜,稜⋯⋯」劉民強忍劇痛,捨不得對孫兒施展致暈鎖技。
焦急跑到世鋒身旁,語芯替他卸下如絞刑結似的皮帶,埋頭在他懷內抽噎,儘管沒有直接遭到強迫進入,還是感到被侵犯了,不管世稜是有心或無意。
「我照顧你這麼多年了,你還想怎樣?」世鋒面露疲態,垂下頭去。
直至女生哭聲把世稜的怒火澆熄,才停止反抗,癱坐在原地:「語芯,我⋯⋯」
他想解釋,偏又無話可說,就如此刻腳邊閃現微小火花,掉牙,燒成焦炭,再也無法洗白。
情侶交往的第三十三天、萬聖節,往年在學校禮堂舉辦的鬼屋活動,今年違規在校外進行了,事關雨順不可放任兒子慶祝這拜撒旦的節日,找上團契老師促請校方禁止。那時老爸三跪九叩,依仗毫無憑據的妄信在校長室外乞求,所有人都把他當笑話看,沒有哪個真的放在心上。
但他至少說對了這件事,他倆兒子,已墮入地獄最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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