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日子我的人生是秉持著這樣的想法過的:只要別人不礙著我,即便他殺人放火也不關我的事。這樣淡漠的想法在老爸過世時非常受用,我相當理性地幫哭哭啼啼的老媽處理了大小事,包括那些掉淚後又厚顏無恥地瓜分掉老爸遺產的親戚。喪禮後沒多久我二十六了,人生除了安頓好老媽外依然一事無成,還是賴在家裡當啃老族。
原以為剛痛失配偶的老媽會很樂意地無視我尼特的事實、開心地讓我待在家,沒想到她似乎痛定思痛,更決定要讓我有番作為地硬是要我去找工作。不過本來就無心於此的我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會被哪家公司看上。無謂奔波的日子過了幾天,當初協助我處理父親後事的年輕律師竟然又按上了我家門鈴。
「是這樣的,」端好茶給律師後他單手鬆了鬆領帶,「處理您父親的遺產時疏忽掉了一間公寓,基本上應是由您繼承的。」
看著他遞過來的文件,包含土地權狀書和房子的基本資料,我還是沒什麼真實感地應了聲。
「房子本身我也看過,屋齡有些老舊外,是沒什麼問題的,只要您簽名我們就能幫房子過到您的名下。」
「哦?」我瞥向律師,他正一臉尷尬地將視線轉到一旁地上,現在我相信他比我小兩歲的事實了。「現在律師都這麼熱心服務啊?」
他看來有些困窘地回答:「那是因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面對大筆遺產而放棄的情況。想說你總得拿一些什麼,否則就太不公平了。」
「是喔,」聽他說話也不像在詐欺,我心不在焉地往他說的文件上簽名,有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正在腦中成形,「那就麻煩你啦。」
我對他露出了笑容。
據律師說,這棟公寓是我父親五年前私自買下租給他人的,天曉得除此之外還作為什麼用途,也許是想金屋藏嬌,尋找人生第二春也說不定。總之,莫名奇妙撿到一棟房子對我來說正是及時雨,搬進去當個全職包租公,我就能正正當當地當個廢宅、打一整天網遊了。
於是我久違地、興高采烈地把東西打包好,花大錢坐計程車來到距我家約一小時車程、有些鄉下的遙遠的新家。與照片上白天的第一印象不同,夜晚的公寓非常昏暗,整棟房子像是浸泡在很深的沼澤一樣陰森而黏滿泥濘似的藤蔓;明明陽光下這些植物看上去就像故事裡小木屋旁那些給人和藹可親印象的花草樹木的。
計程車司機把我唯一的一箱行李丟在我腳邊後,便飛也似的開著他上了年紀的車子僕僕離開。公寓的陰影在夜幕下渲染成電玩中巨大的怪獸似的,幾戶房間的燈是它在黑暗閃著幽光的複眼;而我,等級一的勇者(初心者、未帶武器和防具)正要朝它前進……邊做著無謂的想像,我吐槽了自己幾句後提起不怎麼重的行李走進了怪物的肚子…我的新家裡。
今天晚上電腦還沒寄來啊——我有些落寞地想。
接下來幾天很單純,和目前的房客打招呼稍作交流。即便是不喜歡和人相處的我也覺得很輕鬆,事前幫我探勘的律師已經把大致的情形告訴他們了,只要帶幾盒附近要走上十分鐘的超市的水果禮盒,稍微客套幾句、嗯嗯啊啊回覆就行了。房間也因為是鄉下地段便宜而有很大的空間,一般的個人衛浴設備外,還有小型的獨立廚房,雖說我也只會讓它生蜘蛛網就是了。
困擾我的只有一點,住在202的林先生到現在都沒和他見過一次面。
雖然在日常上不構成問題,但原先交房租的那個帳戶已經凍結了,想藉此逃避交錢的話我可是不會苟同的。最重要的是想買的遊戲只差他那份的錢就可以下單了。
據隔壁201的黃小姐說,林先生最近值班會值得很晚。要找他的話還是盡量先打電話比較好,可即便打了電話過去,也總是沒人接聽。
陰暗的走廊、閃爍的日光燈管、因無人打掃而積上灰塵與蛛網的角落、淡淡的霉味。鮮少在晚上出門的我,抱著這次絕對要見到他的決心、為了發售日在即的遊戲出門又上了次二樓。四周靜悄悄的,沒有蟲鳴、只有遠方傳來的風聲。上來時才和樓上301的房客們擦肩而過,沒多久他們的聲音在門關上的瞬間消失了,我總算了解到公寓的隔音設備之完善。就算301房的其中一個總是有活力到煩人的地步,我也希望他們留下來陪我走這一遭。
不是膽小,而是本能地覺得危險。黑暗中不長的走廊彷彿被無限放大、閃爍的燈光無法完全照明,只能隱約看到彼端窗外傳來微微的光線,這種宛如廢棄醫院的場景在我不怎麼玩的恐怖遊戲裡經常出現。也許走幾步就會有東西跳出來嚇我。
不過該做的事情還是該快點完成。我向前踏了幾步,感覺到頭皮發麻,如果在宮崎駿動畫片裡,我現在就變成刺蝟頭了吧。走了沒幾步後方便傳來分明的腳步聲,喀、喀、喀地從樓梯踏了過來,猛地回頭才發現是黃小姐,201的活生生的房客。
「哎呀,今天也來找林先生嗎?」她露出能勾人魂魄的迷人笑容說道,黃小姐總是讓我驚艷,不論是身材的姣好度或衣物的性感度(明明只是件再普通不過的襯衫和窄裙),我還是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這樣惹火的女性,我猜隨便一件T恤給她,她都能穿得像被水潑過似的透明。
「啊…是啊。」我愣愣地盯著她幾秒,這時產生的比起性慾,更多的是安全感。只見她大方地走過來,步伐間沒有猶豫和曖昧。而後黃小姐停在她家門口,開門進屋前對我甜甜一笑:「加油喔。」
我終於想起自己來這裡是要做什麼的。甩開那無聊的恐懼,我懷著白天時一定要把走廊打掃過一遍的想法按下電鈴。
「林先生,我是新來的房東——」說出口後才想起隔音設備之好,現在只求他聽見門鈴前來開門了。轉過身靠著門蹲了下來,口袋鑰匙的撞擊聲讓我想到自己其實有著每間房的備用鑰匙。
雖然私闖民宅和偷窺別人生活這麼麻煩的事絕不是我的作風,但為了新發售、初回限定版的那個,我不得不使出這種下策。再說缺交房租也是他失禮在先。想到這裡我興沖沖地衝回一樓自己的房間拿備用鑰匙。
為什麼當時沒想到呢?別人不回電鈴也可能是因為不在家這一點,為什麼當時要為遊戲所盲目呢?
我開了門,意料之外的音浪向我奔來,是某首著名的古典音樂,由貝多芬或莫札特之類作曲。有這麼大分貝的音量當然不可能注意到門鈴。我開始扯開嗓門喚著林先生的名字。
為什麼當時會這麼傻呢?明明就覺得他人的事情怎樣都好的我,為什麼這麼執意進來找他呢?
「好痛啊——!誰來救救我…嗚嗚……」
我的呼喚戛然而止。循聲前進的我在音樂中心的客廳發現了林先生,以及,被開腸剖肚到一半、以相對細小的聲音尖叫的人體。
戴著口罩、像是正在開刀的外科醫生的林先生正兩眼轉也不轉地盯著我。
幾乎就要窒息。本該跟著在這種情境下尖叫的我跌坐在地上,或許是瘋狂到某種境界了,我張嘴開闔幾秒後嘴角竟開始上揚、發出連自己也不敢想像的冷靜聲音說道:「啊…您好,林先生初次見面,我是新來的房東……」
「救命啊啊啊——!好痛啊房東先生,我要被殺了啊啊啊——!」
明明殺人慘案就在我眼前活跳跳、血淋淋地發生,我卻能夠無動於衷地嘗試和殺人兇手溝通起來,即便事後想起也覺得當時自己肯定瘋了。
「您好,」沉默幾秒後,林先生將口罩取下,撇開眼角不小心沾到一點的血跡外,是一張相當清爽帥氣的臉,他以與之相襯的清爽笑容回應我,字字中氣十足:「很抱歉初次見面就讓您見到這種場面,可以麻煩您一小時後再過來嗎?屆時肯定已經不是這麼驚人的模樣了…或者說,到時要我到您府上坐坐也無妨?」
「好痛啊啊——!腸子、腸子流出來了啊!救命啊啊啊——!」他說話同時,那剖到一半的人發出的哀鳴和求救再再提醒我這不是幻想,而是令人遺憾的現實。意識有些飄渺地回覆了他後,我離開了房間。
為什麼要開起那扇潘朵拉之盒的門呢?我腦中只有無限的悔恨,回到房裡後則變成了一連串的道德掙扎——現在究竟該不該報警呢?但我的臉可是完全被林先生看見了,萬一他跑回來殺我該怎麼辦?一小時的時間警方究竟能不能及時趕到?要是林先生只是在說謊、實際上則是來監視我這個目擊證人我又該如何是好?況且我還需要林先生的房租買遊戲,初回限定版肯定一下就會搶完的……明明血腥味還殘留在鼻腔裡,揮也揮不去,我卻想起了與自己利益有關的事情,甚至,還有些期待待會的會面。我開始為自己的自私自利作嘔,即使我過去就是抱著「別人的事情與自己無關」,這樣殘酷的信念活過來的。
在混亂的善惡對抗與自我厭惡下,一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我硬著頭皮踏上還真的很危險的二樓,按下202林先生的門鈴。
如他所說的,方才血腥的痕跡已經沒有了,擦拭得十分乾淨的磁磚地板上如果用探測器會不會出現血跡反應呢?想著無謂的事情時林先生泡好了茶遞給我。
「真的很抱歉呢,雖然聽說換了新房東,但最近工作太忙就忘記您可能會過來的事了。」他露出真誠的微笑說道,如果不是在這種前提下見面,我大概會覺得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吧。
「不會,是我沒先向您通知才會這樣,」我戰戰兢兢地說,現在才想到很多預防措施實在太晚了,「那麼之後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直到說出多多指教前我都沒想過往後的事情,仔細想想和一個殺人兇手說什麼以後請多指教實在是很恐怖的事情。
「我也請您多多指教了。」
林先生依然掛著那與平凡人無異的笑容說道,但接著他換了一個語氣,一個與一小時前我所看到的光景非常相符的,冷酷的語氣說:「話說回來,既然你看到了——雖然想想這也是遲早的事——我就不得不給你個忠告,住在這棟公寓的房客全都是像我一樣會殺人的人,不管有什麼年齡、喜好或理由。」
「最好不要和他們走太近、也別想去知道他們太深……雖然我不認為你看起來是這樣的人啦。」
「好嗎?」他恢復輕鬆的口吻說道,朝我眨眨眼的模樣與剛剛簡直判若兩人。殺人犯好可怕。
「嗯……」我只得點點頭,想起前幾日打過招呼、甚至進門與他們聊天的房客們,突然感到一陣惡寒,也許差一點,我就會被殺害了。
「雖然我不是非常了解每個人在做什麼,但我想身為房東得你應該不在會被殺的範圍內喔。」看穿了我的思緒,林先生笑著說,「能有這麼好的房子住還要多虧房東先生呢。要是一直換房東也很困擾吧?」
「是喔…謝謝……」
然後某個疑問隨著房租從我的腦海中浮上:「對了林先生,問您一個有點冒犯的問題喔,剛才您怎麼不怕我回去可能就會報警了?」
「這個嘛……」我一瞬間覺得氣溫低了幾度,但他卻回以一個相當開朗的笑容:「首先是我並不覺得你是會為了這種事情特地跑去報警的人啦,再來呢,就算打給警察局,也沒人會相信你說的話喔。」
「因為我自己就是警察啊。」
他指向一旁我從未注意到的掛勾,上面確實地掛了警帽。不曉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覺林先生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得特別燦爛。
總而言之毫髮無傷地從林先生那得到了親手封好的房租後,我像是精神跑完三公里馬拉松、疲倦地回到房內。本以為會因為那恐怖的殺人場景嚇得睡不著覺,沒想到循著本能訂完期盼已久的初回限定版遊戲後,我一覺安穩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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