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諾比之眼 - 楔子－Reset

躺在地上的人緩緩張開了眼。

眼前所見之景，被一片血紅渲染，目光所及之處，只見遍地荒蕪，就連從地上竄出的枯枝孤木，也帶著毫無生機的黑。

此刻，那人的雙眼劇痛著，耳畔傳來聲聲不絕的淒厲慟哭。

那個人看到，一位瘦骨嶙峋、衣衫殘破的老人，正滿地爬著，尋找不存在的草糧。他將雙手緊緊靠攏，向下探挖，卻只撩起滿手黑灰，早已乾癟的喉頭，再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力地發出如蛇般的嘶聲。

那人吃力地起身，晃著頹弱的身子，走到那位老人身旁。

老人聽見了腳步聲，感知到有人佇立在身旁。他抬起了慘白的雙眼，那人不由得一驚：這人是個瞎眼。

「殺了我吧……」

老人張開了嘴，牙口已然不在，他露出了一抹陰鬱的笑容。

「殺了我吧，趁我身上還有肉還能吃時。幫我帶回去給我的家人，我還有一家老小要養。」

「這裡是哪裡？」那人假裝沒聽到老人所言，自顧自地問道。

「這裡？這裡是莫比烏斯都。」老人絕望地答道。

莫比烏斯都？聽來實在熟悉，但那人早已想不起來了，畢竟連自己是誰也忘了。

「聽你的聲音，是個少年吧。」老人咧開嘴笑道「你，要帶我回去嗎？」

「我憑什麼幫。」少年毫不遲疑地說道。

剎那間，他被突如其來的重量給撂倒，老人如瘋了似地捶打、撕扯著眼前的人。

觸碰到少年的那刻，老人心裡萬分竊喜——身下的這團肉，摸起來肉質多且鮮美，將這些帶回去，一家老小必能溫飽。

「給我！給我！我要你身上的肉，有了這些，我就能帶回去給他們吃了！我們都不用死了！」老人撕心裂肺地狂吼著。

少年並沒有抵抗。於他而言，這氣力只能與嬰孩的粉拳攀比。

忽然，老人觸碰到他的頭，像是觸碰到烈火般地尖叫一聲，如同受驚嚇的鬣狗，跳下少年的身軀。

「怪物！你是怪物！」老人的雙眼滲出眼淚，抱著頭哭吼道「放了我，放了我，我還要回家去見家人，我還不想死！」

少年沒有感覺，只覺得雙眼不斷劇痛著。

回過神來的時候，老人已屍首分離，四肢扭曲，伴隨著大片黑血，死在地上。

「原來是這樣。我是『怪物』。」少年平坦的語氣，不斷地反覆叨念著。「原來，我是『怪物』。」

他又再度起身，緩緩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少年看見，不遠處出現了聚落。

更準確地說，是由磚塊，堆砌起來的幾道牆，就像鴨子取暖般地，倚靠著彼此。

有許多人在裡面。

嬰孩嚎哭、小孩尖叫，大人哀號，或是啃食彼此。聲音同場景，一片淒茫。

少年走近，卻彷彿像是空氣般，沒有人看向他。那些人的目光，只集中於自己或身邊的人身上。

他突然萌生了好奇：「剛剛那個老人，是哪家的？」

於是，他開始四處張望、搜尋。

不一會兒，他感覺自己找到了—— 一位母親正抱著嬰孩，乾癟的乳房已經無法再供給更多奶水，嬰兒本應有的清脆聲音，也早已嘶啞。他心想，她的聲帶大概是哭斷了吧。

女人的身旁，還有四個小孩圍繞，他們雙眼無神，嘴口呆滯地張開。一旁還有盤著髮髻的老女人，帶著斷斷續續的「啊、啊」哭聲。

「爸……你在哪？孩子很餓啊……。」

那位母親的雙眼早已被掏出，也沒有雙耳 —— 大抵是給孩子當食物了吧。很聰明，在這個時候，眼睛和外耳的確是最沒用的。沒了外耳還能聽見聲音，沒了眼睛，反正這裡也只有一片血色，以及荒煙蔓草罷了，沒什麼好看。一想至此，少年不由得欽佩地點點頭。

而坐在牆角的老女人，一聽到腳步聲，聲音便忽然大了起來：「是……老頭子回來了嗎！？」

聽到這裡，四個孩子中，有三個不約而同地朝聲音來源看去。

不出少年所料，他們一瞧見他，也頓時像瘋了似的大吼。

「惡魔！」

「怪物！」

「撒旦！！」

那三個孩子使盡吃奶的力氣，拿起石頭朝少年丟去，最小的孩子，則是撲到母親懷裡，奮力地顫抖著。

「『怪物』、『惡魔』、『撒旦』，請問那是我的名字嗎？」少年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朝他們問道。

「該死啊啊！去死去死去死！！」忽然，老女人拿出了揣在懷裡的刀子，瞬間朝少年的胸口飛奔而去。

刺入的手感非常舒坦，她雖然看不見，但可以感受到，眼前的生物體正痛苦地抽搐著，老女人是這樣想著。

眼前的這個生物，已經無法用世間上一切語彙來形容，但「它」必然是超越世間一切不幸，而誕生的東西。

沒想到，那個生物還是絲毫沒事地發聲著，彷彿痛苦與它無關。發出聲音的它是靈魂，受苦挨疼的是肉體，靈魂和肉體像是彼此毫不相干地運作著。

「我只是詢問了一個問題，可是為什麼妳要拿這個東西攻擊我呢？跟剛剛那個人一樣攻擊我，只是這個真的會痛。」少年嘟著嘴，側著頭問道。

聽到這裡，老女人忽然忍不住哽咽。

「那個人……那個人？」她的刀刃刺得更深入了，已經碰到骨頭。「他，他怎麼樣了，他還好嗎？」

「那個人，是個老人？啊，他剛才死了呀，是我親眼看到的！」少年先是面露驚訝，隨後露出了笑容，他猜得果然沒錯。

不只老女人，所有可看見的人，都於剎那間，狂暴地衝過來，毆打、撕咬、刺殺著少年的身軀。

他們的嘴裡，正用極其惡毒的言語瘋狂咒罵他，有些話語，少年甚至從沒聽過，只知道自己的身體很痛，可是他的腦袋還是飛快運作著。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為什麼自己的來到，會讓他們有這樣傷人的反應？自己也只是說了實話，說出了所看到的現實，他們為什麼無法接受？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什麼，從某處飛竄上來。

此時，他的雙眼又開始劇痛，被撕裂的痛苦。

「拔下他的眼睛！這個該死的惡魔！該死的惡魔的雙眼！」

啊，少年這才會過意來，不是的，那肯定不是我的名字，這些人，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我是誰，卻讓我誤以為，他們知道我是誰。

那也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就是現在——

再次回過神來，少年的面前，又是屍骨成堆。但，他卻感受到撕裂般的痛，原來是左眼被扯下來了，掉在地上。

少年只是靜靜地看著地上的眼球。過了一陣子後，他拖著殘破的身子，蹣跚地繼續前行。

他沒有感覺，對於眼前所見的景象，他也完全無感。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不認識自己是誰，在他的心中，沒有「感受」可言。

剛剛看到的那些人，雖然並不是全部，但有人身體完整，因此，少年是這樣斷定的——他們都有「正常」人有的東西。

他不只有發聲器官，而且還會說話、組織語言，他不只是徒有四肢，還會行走。

他有每個人都有的東西。

他明明就有這些「正常」人有的東西。

但——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看到他的神情，是那麼猙獰不堪？

我好像，不喜歡待在那樣的環境裡？

頓時，像是在一片死水中，忽然看到了尚會游動的魚。

少年停下腳步，仔細地就著方才的「感覺」玩味。腦袋中出現了一個念頭：「思考，本身就是一種『感覺』。喜歡與否，也是一種『感覺』。」

他突然有種「感覺」的感覺，他瞪大雙眼，感受到內心有什麼，正飛快地竄升。

嚐到甜頭了。

嘴角自然地揚起微笑，他繼續「思考」下去。

那，為什麼看到這樣的景象，剛剛的我卻沒有『感覺』？

這時，少年才恍然，好像，真的是少了什麼——這樣的他，並不完整。

但是哪裡不完整？究竟是哪裡？

是少了左邊的眼珠子嗎？應該不是。沒有眼珠子，也不妨礙他現在的「感覺」。

少年杵在原地，苦思良久。身邊一片死寂，連風吹過、草滾過的聲音都毫不見聞。

那樣的地方，實在不像活體會存在的空間。

他決定先拋棄「感覺」，爾後，邁開步伐，繼續前行。

好一段路，少年都沒有再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

但路面並非持續平穩。路上有許多成堆、殘破的沙袋與磚瓦、凋零腐朽的枯木、焦黑易碎的植物，少年必須穿越、踩過它們，才能繼續前行。

有時，少年會看見，某些沙袋中，埋著僅有下半身、無衣著的屍體，令他意外的是，那些屍體的外表，皆是十分潔白，絲毫沒有沾染地上的黑灰的感覺。不過，在那些屍體的胯部中央，卻都已雙雙腐爛，上面的血塊早已凝結氧化。

又走了一段路後，少年開始發現，有些屍體，能被作為食物的「肉塊」部分，雖然早已被撕裂毀壞，但它們的下半身，卻一絲不掛地交疊在一起，他發覺，被壓在下方的屍體，殘破的面容，使得面目格外猙獰，看起來十分痛苦。

雖然，於此之前，少年的印象中，並沒有親眼看過這樣的場景，他卻恍惚感知到，眼前的人，生前正進行怎麼樣的事情。

「我明明沒做過這樣的事，但那些人，怎麼就不會稱為，上面的這個人是『怪物』？」思及此，少年下意識地，朝上面的屍體猛力踐踏了好幾下，直到屍體的每一根骨頭，都被完全踩斷。

此時，他模仿著那些人的口氣，嘴裡叨念著：「你是『怪物』。怪物、惡魔、撒旦。」

不知道是什麼在前方逗引著，少年自始自終，沒有改變過向前直走的意念。漸漸地，他看見地平線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個碩大無朋的影像，和一旁的斷垣殘壁、荒草淒淒的路景比起來，那個巨物彷彿附了魔，非常吸引人。

少年驚訝著，放快了前進的步伐。

龐然大物的輪廓，隨著快速的步伐，變得越發清晰。少年的呼吸，於無意識中變得稀薄，他大口喘著氣，彷彿氣管被攫住般，難以運作。

終於，他停下了腳步。此時，少年看清了，眼前的龐然究竟為何物。

那是一棵樹。

樹幹極其寬厚粗大，一圈的長度，大概要上千個成人開手合抱，才有辦法估量，而它的分枝亦粗大如斯、數量難以計數，承受百到千個人的體重毫無問題，但，它卻又如朝外放的俄羅斯娃娃般，恣意朝四周延伸，越往上看，就會發現其分枝越發短小。

令少年不解的是，在這樣毫無生機，僅有死氣的地方，那棵樹的樹梢上，竟有幾片乾淨、翠綠的葉子，屹立不搖地站在樹頂，彷彿不受這個空間的汙濁影響，也可以說是：不像這個空間，會出現的生物。

少年突然迅速地，無限擴張、竄升，一股極度渴望、冀望能向上爬的衝動。

就在他萬般火急地尋找，任何可以著腳的發力點時—

目光忽地，被樹根上方，也就是距離地面不到一呎的，一幅巨大、細長的紅布條，給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朝左右看去，發現那一幅紅布條如肚兜般地，將樹幹完全繞住。再仔細一瞧，那紅布條的形狀並不是細長的長方樣，而是被裁剪成一個、又一個的倒三角形，就這樣無限地綿延。

那一瞬間，少年的呼吸彷若停止了。

他失了神，撫上那長紅布條—

「沒有我之後，你們才能得到幸福吧。」

「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你們所喜歡的存在。」

「……對不起啊，『它』，崩壞很久了，既然，我們是同身共體，那我便有義務，要親手埋葬『它』—這個世界上，不應該存在的，邪穢之物。」

少年的耳畔響起了一個沉著、冰冷，卻顫抖的聲音。他分不清這是男或女的聲線，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彷彿沉入無止盡的冰河。

他不想再往前走，跪了下來。

腦袋裡出現了方才的「感覺」，他閉上右眼，仔細地感受：

好冷、好無助，好悲傷、好可怕。

再睜開眼的同時，他的視線早已模糊不清，滾燙的什麼，順勢從凹陷的雙頰滴落下來。

「原來，這就是…….我缺少的東西嗎？」

少年頭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感覺」的感覺，竟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無限沉醉與著迷。

這些「感覺」，明明聽起來，會令自己感到如此悲催、痛苦，但，卻真實地對應到，此時此刻最真實的處境及感受：這個已經死了的曠野，前後皆無來者，只有遺骸、如同生人的行屍走肉，這裡是已無生命的世界。

沒有正確與否，這些都是最為真實的「感受」。少年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將它們全部束之高閣，收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只是生怕將任何一點「感覺」展現出來……

結果還是成了這副模樣，最終還是，親手造就了這一切。

「如果能早點……早點發現，就好了……」

忽然，少年眼前一黑，隨之而來的，是右眼鑽心裂骨般的疼痛。

疼痛讓他不可遏止的狂吼，欲想掙脫，卻發現，自己被什麼牢牢緊鎖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厲聲、悽慘地尖叫著，他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隨著右眼的巨痛，也跟著被撕裂開來— 這遠不能與行屍走肉的村民撕咬、刺殺的感覺相比。

「已經結束了，這是完全的『清除』。一切將重新開始。」

一道聲音，彷彿悶雷般，壟罩在整個大地上。

少年終究倒地，他的雙目皆已消失。五臟六腑，全都散落開來，他的四肢凌亂地擺放，左手九十度向左、右手九十度朝上、左腳九十度朝下、右腳九十度向右。

「完全的『清除』已結束。」

「一切，將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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