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俊猛地醒過來,望著掛在衣櫃門把上的白色校褲,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是form4的學生。Band1學校的壓力時不時會擠壓回憶的縫隙,有眼淚會從那流出,讓他總想起四年前的自己。
那時,他還就讀於天水圍鄧紹基小學。六年級的他剛剛擁有自己的第一部手機和第一條有線耳機。每天由天華邨走去小學的十五分鐘路程,他會聽一兩首Lady Gaga和Queen樂隊的歌。七點十五分的天水圍已經很吵嚷,但陳思俊仍儘量降低耳機的聲量,插著褲口袋昂步向學校走。在微弱的鼓點和時隱時現的電流聲中,陳思俊享受著每天只有十五分鐘的lip-sync時刻,即使他一點表情也沒有。
那是六月的某日,陳思俊聽著Lady Gaga的Born This Way走在通往學校的甬道,雖然他根本聽不清電音和鼓點,但腦海裡跳著舞的自己可以完美同步每一句歌詞。
「I'm on the right track, baby.I was born this way.Don't hide yourself in······」有隻手突然搭上陳思俊的肩頭,他嚇了一大跳,差點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唱出聲來了。
「喂!C俊!今日放榜wor!你心情點啊?」原來是他的同班同學黃樂恆。陳思俊暫停了音樂。
「咪都係咁咯,呈分試炒咗都唔知搏唔搏到band1頭。」他說的是實話,作為天水圍的小學生,第一round面試通常都很難被band1頭中學收,而自己呈分試又未能考出以往的水準,他早就不寄望於地區名校,只是希望自己的抽獎運不要太差。
「算吧啦,你一定得啦,六年都係全級第一,英中實收你wor。」黃樂恆以為他在自謙,露出一副又鄙夷又諂媚的神情。
陳思俊不想說話,他想再回去自己的世界跳舞,但黃樂恆一直搭腔。
「你第一志願填咗邊間啊?信德定係方樹強?聽講你隔離位阿邊個都想去信德。」黃樂恆在說徐樂峰,陳思俊一直以來的競爭對手。
「信德係我第二志願,第一我填咗郭信華,不過應該都無機。」說著說著就到學校門口了,陳思俊假裝自己在翻找學生卡,而黃樂恆嘟完學生卡後也默契地走去樓梯間。
天水圍就是這樣的,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只是幾句話的功夫而已,陳思俊很感謝這種距離,卻也害怕這種距離,無論什麼,在天水圍都只是幾句話的功夫而已,在這個小小的盒子裡,陳思俊跳不了自由的舞。
將郭信華作為第一志願,也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陳思俊覺得元朗或許會大一點。而當他看到自己的錄取結果時,見到了自己困在小盒子裡的一生。香港的升中制度到最後,都是靠運氣,就算成績沒那麼出色,如果抽到前面的順序,也可以進名校。陳思俊並不覺得自己異常出色,但也覺得不應該淪落到進band2的中學。他打電話給媽媽的時候,媽媽哭了。
「阿仔,我宜家攞埋d成績單獎狀過嚟,我地即刻去叩門。」
其實陳思俊已經習慣被張冠李戴了,從出生時,他的性向好像就安錯了,從那以後,興趣、穿著、偶像,全都被安錯了。以往他都能將真正的自己藏好,但這一次,無論是虛假的自己,還是真實的自己,都覺得自己被縫在了錯誤的袖口,他的人生,就是無限次的狗尾續貂,這好像是一種命運。
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毀了,大人常常會嘲諷這類事情。可是踩在二元光譜以外的人,每每拉伸自己小學生的腿,筋腱都快斷了也仍沒能跨越一條小小的鴻溝,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多光明嗎?
「乸型,你入到邊間啊?」徐樂峰一定是進了信德,才有餘裕來問他。不知道是因為競爭關係還是他真的看出來了陳思俊的秘密,徐樂峰總是叫陳思俊乸型,以往陳思俊總會當作聽不到,但今天他既不知道如何掩飾悲傷,也不知道如何掩飾性向,陽剛的自己被逼到牆角。
「關你乜事啊。」他第一次將侮辱聽進耳朵去,或許那些耳垢一直都在,涓滴成河,刺痛了他的耳蝸,他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了。
陳思俊被媽媽推進的士,飛馳在青山公路上,陳思俊告訴自己,這次千萬不准失敗。
到了郭信華時,門口已經塞滿了要叩門的學生,大部分人都穿著元朗小學的校服,陳思俊並不感到自卑,他只是覺得無望。
他真正感到自卑,應該是郭信華校務處打給媽媽的時候。
「嗯。嗯。好,明白,唔該曬。」媽媽沒哭,於是陳思俊回到了自己的小盒子裡,在筆記本上不停畫著不可辨認的符號。
「媽咪,點算好啊?」
「仔,不如你先瞓啦,睇吓聽日信德同方樹強點啦。你宜家個樣······阿媽·······心好痛啊。」說著說著媽媽又哭起來,陳思俊哭不出來,乸型又好,band2中學又好,他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會過去了。
第二天,什麼也沒有。
升中註冊最後一天郭信華打來通知第二次叩門面試時,陳思俊和媽媽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準備好,媽媽不停地說著幸好還沒去原本進的中學交留位費,陳思俊經過幾天的空白,在去往元朗的輕鐵上戴上了耳機。
「I was born this way.Don't hide yourself in regret.Just love yourself and you're set.I'm on the right track baby.I was born this 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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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校褲的陳思俊陷入回憶時仍然感到膽戰心驚,打開昨天剛買的生命麵包,陳思俊一邊塗著果醬一邊試圖告訴自己:這不是一個為了安慰自己而創造的夢。這是真的生命麵包,這是真的家,這是真的校服。
我是真的,已經不在那個盒子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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