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班導請假比想像中的還順利,簡單的跟班導解釋我的情形,說明三舅媽對我的照顧和視如己出,班導最後跟我要了三舅舅的手機,說要確認狀況,電話連絡過後,就會幫我簽假卡。
三舅媽住進醫院那個晚上,我要打工,所以沒去看她,我打電話跟三舅舅確認完病房號碼,設好早上的鬧鐘,打算隔天一早搭最早班的公車,前往醫院。
待在手術房外,我才明白,常在新聞上看到那些傷患的家屬,心情是如何。
三舅媽開的刀算成功率不低的手術,即使是這樣,在手術房外等待的我和三舅舅,仍舊很緊張。
開完刀的三舅媽很虛弱,也還不能進食,躺在病床上,偶爾會因為疼痛而呻吟出聲。護士和醫生交代我們,要定時讓三舅媽翻身,避免傷口不透氣潰爛。
第二天,三舅舅沒辦法再請假來顧三舅媽,病房只剩我跟她。
「漾漾,真不好意思,還讓妳請假。」三舅媽精神好了不少。
「不用道歉啦,我挺開心不用去上課。」我聳肩,這句話倒有一半是真的。
現在課業越來越重,課本的東西越來越難懂,我一點都不想認真去理解和消化。
「是嗎?是說當學生的時候,總會想盡可能不去上課呢,會特別喜歡假日,也常常希望自己趕快長大,長大了才發現,還是當學生的時候好。」三舅媽的表情,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
「舅媽很會念書嗎?」我這才發現,以前很少跟三舅媽聊天。
大概是我之前一直迴避吧,三舅媽一直對我很好,也一直想親近我,但我總是有意無意的躲著。
「舅媽讀書還不錯哦!那時候雖然不喜歡,還是覺得是種責任,要好好完成呢。」
被三舅媽這麼一講,忽然有點心虛。一直以來,親戚供我吃住,替我繳學費讓我上學,我卻不珍惜,甚至討厭讀書。
「妳看妳舅舅現在事業那麼忙,他以前學生時代也很優秀呢,我們是高中認識的,有時候想想,那段時間雖然讀書很煩,但那時候跟妳舅舅之間,那種純純的感覺,真的好懷念!」
「你們是彼此的初戀嗎?」
「對啊,但妳舅舅一點都不浪漫,結婚那麼多年,連束花都沒收過。」三舅媽雖然聽起來像在抱怨,但她其實不大介意。
「有時候看到漾漾,就好像看到自己。」三舅媽忽然握住我的手,這麼說。
「什麼意思?」
「我有七個哥哥姐姐,和我都沒有血緣關係。」
三舅媽的話,讓我立刻想到梁品聖,想到他跟洪先生,他跟蘇靖蘊。
「我是養女,我生父生母生我之前已經生了三個姊姊,生到我發現又是女兒,就說養不起了,那時候,我養父母剛好到我生父母的村子去,聽到後,就把我帶回家。養父母家,已經有那麼多小孩了,但爸媽心疼我,仍舊堅持要照顧我,還叫哥哥姐姐們要好好疼我。」三舅媽露出欣慰的笑。
「他們沒隱瞞我是養女的事情,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從小就很乖巧聽話,爸媽說的話都不敢忤逆,因為我怕被丟掉,去學校我也努力讀書,想讓自己更優秀,希望能成為爸媽的驕傲,我很沒安全感,即使爸媽對我和哥哥姐姐一樣好,我還是有種莫名的恐懼。」
「夜深人靜,我會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為什麼生我的人,卻不能好好愛我,那些與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卻不在乎我?我會進入一個冥想的空間,想著我是誰?我又為什麼來到這世界上?我這樣子,真的有誰在乎我嗎?」
我好訝異,會從三舅媽口中聽到這些,因為這些念頭,我也想過。
「然後妳舅舅,聽到了我的這些想法,點醒了我,他說,血脈相連的親情是注定,我們無法自己決定、自行切割,但其他的感情,我們都能自主啊,我們能決定把誰當朋友,能決定自己愛著誰,當然也能決定要把誰當作家人,即使沒有血緣,那種情感建立的關係,也不能輕易抹滅。」三舅媽握著我的手,加重力道,「我聽過最感人的話,不是我愛你,也不是有我在,而是爸媽在我要嫁人那天,緊緊握住我的手,告訴我,謝謝我,來到這世界,他們待我如此,我無法回報,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會埋怨什麼,我甚至開心自己能夠好好活著、長大、結婚步入禮堂,經歷好多不同的事情,我好高興我來到這世界了,也好高興,有人因為我的存在而覺得感謝,覺得開心,漾漾,妳跟我很像,只是妳比我辛苦,所以我希望妳能過得好。」
我拼命的搖頭,喉頭有東西哽住無法言語,三舅媽的話,讓我心揪成一團。
雖然也會感謝親戚的辛苦,卻也會埋怨我只是皮球,我從來不像三舅媽一樣,能以這麼豁達這麼包容的眼光看待這世界。
「漾漾,也許這麼說妳會覺得矯情,可是三舅媽真的很想也這麼對妳說,妳小時候,我說過一次了,那時候,妳不記得,我現在再說一次,謝謝妳,來到這世界
,希望就算遇到再多不順心的事,妳都要記得,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麼糟,人生沒有那麼難,世界很大,總有個地方能夠讓妳停留。」三舅媽語氣好溫柔,好誠摯,我潸然淚下。
梁品聖曾經在以為我睡著的時候這麼告訴我,而現在,三舅媽竟然也這麼對我說。我竟然可以成為一個被感謝的存在。
我一直以為,這些話就算要聽到,也是會從「親人」的嘴巴聽到,而這些話,卻是從和我沒有任何血脈關係的人口中聽到。
他們的身世都讓他們缺乏安全感,他們卻還是好好活著,好好過著,甚至將自己的正面能量,傳給別人。
「舅媽!」我站了起來,湊近三舅媽,伸手摟住她的脖子,「真的謝謝妳,我好愛妳,我好高興妳能這麼對我說。」
「漾漾,我也很愛妳,我希望妳能過得好,開心點。」三舅媽伸手輕輕摸著我頭。
過沒多久,三舅舅進來病房,看到我跟三舅媽眼睛都很紅又很腫,神情慌張地問我們發生什麼事。
三舅媽敷衍兩句交代過去,我和他們說了幾句話,才離開醫院,加快步伐前往菓山。
三舅媽的話,給了我好大的力量。
我已經不想再去探究有沒有血緣關係的問題了,我只知道,我好開心現在活著、走著、享受這世界的一切。我不會再覺得自己只是顆皮球,不會再自暴自棄,我會更加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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