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的寒風颯颯,把屋簷上的鐵皮吹得上上落落,不時發出「吱吱」聲。平時在後巷的積水在這個季節被乾燥的天氣抽乾了,難得地令巷弄的路不再濕滑,行人的步伐也變得利落,不「拖泥帶水」。
張少祖在收拾自己的生財工具時不慎碰倒了收音機上的天線,硬生生的把一首完好的花好月圓中的「雙雙對對」拆成沙沙聲,刺耳得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髮泥盒再調好天線的角度。待周璇優美的歌聲穩定了,他才繼續把髮泥盒一個個地放回木櫃上。
望了一眼釘在櫃上的日曆,眼下快要過年了。雖然張少祖搬到這裡開業不久,但托年尾的福,這段時間的生意興隆得不得了,張少祖的手快要因不斷幫客人理髮而累斷了。
但他仍在等待著今天最後一位客人。
把煲滾過後的水倒在盛有白毛巾的鐵盤子內,再把少量的花露水倒進去,拌勻。水蒸氣粘在他眼鏡鏡片上,令他眼前模糊不清。花露水的丁香與薰衣草香蒸上來的氣味把他薰醒。雖然在這後巷中的髮廊不比傳統上海理髮廳工具服務齊全,但這一個師父教他的小巧思張少祖仍不願放棄。
「嘩,呢隻味道好香喎。」一把沙啞嗓音在張少祖背後傳來,還兩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頂你,打個招呼先好難咩?」
「你唔好扮嘢啦,你一早聽到我腳步聲先會係度整毛巾啫。」陳占說完,便把擔在口中的煙苗在煙灰缸中按熄滅。平時他不會這樣規矩地用煙火缸,只因在張少祖的店內但凡有一絲亂來,陳占都生怕被他轟出去。
張少祖把一條毛巾取出,用雙手擰乾裡面的水分後摺疊好,再遞給已擅自在坐下理髮椅上的陳占。他的雙手已習慣每天來回泡在熱水中,早已練成了「鐵沙掌」這種職人獨有的秘技。但陳占可不同了,只懂打架拿武器的雙手一接觸熱騰騰的毛巾,仍會不自覺地將之微微拋起讓它冷卻。待溫度變得和暖後,陳占才用毛巾抹臉抹身。
「今次想點剪啊,大帝?」張少祖沒好氣地回收陳占手上的毛巾,然後替他除下帶著一點點血腥和煙草味的黑色大衣。他的衣服很多時候都是黑色的,因為這是惟一可以完美遮蔽血跡的顏色。他都不敢想這件衣服上一次是何時有被好好洗滌過。
「你錯喇,我今日唔係搵你剪頭髮嘅。」陳占轉過頭來,露出一副不懷好意的笑容。
「大佬啊,你知唔知臨過年我呢度忙撚到飛起㗎?呢個時間我特登留比你㗎。搵我吹水嘅話你過主啦,我好攰啊⋯⋯」張少祖反了一下白眼。
「咪住先,離新正頭仲有成個禮拜,仲唔係時候快啲溝返條女過年咩?你都唔想又比你附近嘅隔離鄰舍問左問右㗎啦。」陳占繼續說,「聽晚廟街個邊有間酒廊搞咗個拉丁舞會,講明不分資歷都玩得。我預咗你㗎喇。」
「妖,我都唔識跳呢啲舞,玩鳩我咩?」
「拉丁女郎慾火焚身喎,到時你就識㗎喇。」
「睇來你識跳喎,你跳返兩下我睇我先考慮下去唔去啦吓。」張少祖摺好陳占的大衣並掛在另一邊的大椅上,並用手點了他的肩膀兩下。
「簡單啦。」陳占站起身,用力地把髮廊笨重的理髮椅推向一邊,留了一塊很少的空間。這動作著實嚇得張少祖不輕。
「你做男定做女?」
「屌你,兩條麻甩佬攬住跳舞?」張少祖戰略性地托一下眼鏡,試圖掩飾自己的手足無措,「我呢度好細㗎咋,小心啲呀!」
「驚咩啊,依家都凌晨冇人睇到,係咁以啦。」陳占走前,提起張少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腰背上,「最多我屈就啲,你做男方我做女方咁教你喇。」
兩人的距離一下子留下只有半個身位的空間,張少祖的眼神無處安放,只好凝視陳占那濃密的眉宇之間,嗅著他身上的菸味。身高差距讓他不用叫伊人坐下就輕易見到他的髮旋以及冒了出來的幾條華髮,要是他想染的話,恐怕要待元宵過後才有時間替他處理。他用空出來的左手飛快地替陳占拔掉,陳占捽不及防地低呼一聲。
「屌,好痛啊。」
「過年前咁遲搵我,應急一下將就下啦。」張少祖把拔掉的華髮交在陳占的手心上。
「是但啦,幾條唔覺嘅。」陳占望了一眼便倒掉了,再反手捉著張少祖原本空出來的左手擺弄姿勢,「男方右手要抱緊條女嘅腰,左手要捉緊對方嘅右手。」
張少祖乖乖照做,在抓着陳占的右手時,摸到他手心上厚實粗糙的繭。本來他們就是同一類人,以雙手為自己覓路途,以拳頭找公義。但在對方面前,他們都把身上的戾氣徹底回收。
「成碌木企喺度做乜鬼,你咁點溝女呀?」陳占繼續他的教學,「之後跟住音樂『1、2、3』咁數住,同對方一齊左右方搖晃。開始喇。」
不等張少祖的反應,陳占已帶著他開始舞動。看見高大的張少祖尷尬地不知所措.,陳占從容地邊舞動上身,讓對方習慣三拍子節奏。
張少祖只是搖了一兩下後,便停下了動作:「等陣先你識唔識教㗎 ?呢個係華爾滋唔係拉丁舞喎老細。」
「都係抱住佢是撚但啦,到時候捉住條女攬到實一實,話知佢係跳華爾滋定係拉丁舞啦。」陳占望了他一下後便自顧自地郁動。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他發現自己亂來……
張少祖見眼前的人開始胡扯時,便收緊了右手的力度。「咁樣夠唔夠力啊?」
「大力咗啲⋯⋯係⋯⋯似喇。之後試下轉個圈,你伸高隻左手先⋯⋯」
呯!張少祖這一下伸手不同凡響,把髮廊上的鎢絲燈膽一下,乾脆利落地打下了。玻璃碎散在他們的頭上,嚇得他們立刻放手掃掉身上的碎片。
「仆街!」
髮廊的燈光霎時消失,只靠外面街燈微黃的光線照出他們彼此的輪廓。光影之間,讓他們分不清楚面前的他是照片還是真實……只知道眼前的畫面美得難以形容。
「嗶、嗶、嗶⋯⋯」電台的報時消滅了眼前的平靜,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好喇,大家唔使去舞會溝女喇,我又唔駛開工喇。」張少祖托了一下眼鏡,即使現在根本甚麼都看不見。
「咁仲好啦,提早收爐。唔洗多謝我啦。」陳占故作輕鬆地說,眼尾卻瞧了一下張少祖,希望他沒有怪罪。
「唉。你唔好亂郁啊,我來裝一個新嘅燈膽。」張少祖用手摸著起身,在一邊摸出了工具箱及燈泡;而陳占亦沒有偷懶,他慢慢舉手站起來摸索出連結燈泡的電線,小心地抓着燈泡的連接位,以免張少祖「中頭獎」。
張少祖轉過身來看見陳占的身影,估到他的用意後便把燈泡鑽進交接位中。他們指尖之間的碰撞,令陳占分不清交接位上的溫度,究竟是來自剛才燈泡的餘溫還是張少祖的體溫。
燈泡接上電源後亮起來,兩人高舉的手徐徐放下,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自然得像舞畢了圓舞曲。
他們相視而笑。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hhDIU5ax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