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 - 1 | Penana

「所有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翻著一模一樣的書，模糊了臉部特徵後，其實誰也認不出誰。人們如果盼望獨特，或者需要穿睡衣上學、在堂上打遊戲，可是這就算離經叛道。之所以會有感情的聯繫，是因為渴望即使平順安樂地過活，也會在人海茫茫之中被找到。」

今期十月中文校報，第十五頁，如此寫道。

同學將一本又一本往後傳，有的打開，就此閱讀，有的隨便翻開幾頁後，無趣地合上，有的則直接拿起，再往櫃桶裡隨便一塞。

李允行就是後者。他不看書，什麼小說散文，密密麻麻的中文字會自動變成亂碼，然後格式化他的腦，爆炸。他只會收好，如果要計數，又剛巧沒有草稿字，很可能會打開，算在空白位置上；如果不用，也許到學期尾，校報都會躲在櫃桶的角落，有些皺，邊緣位置可能被壓彎，但還在裡面。

已不是第一次。

但還是希望會有新的第一次。

「被找到時，往往自己是不知道的，畢竟眼睛不會驚叫，最懂靜悄悄；可是如果找到他人——那個光憑後腦勺、站姿、步速就可以確認的那個人，就會聽見自身震耳欲聾的心跳。」

校報的第十六頁開首，如此寫道。

李允行沒有打開，沒有看到。

///

中午放飯，李允行和朋友們慢悠悠地走，後面有一對女生經過，吱吱喳喳地走到了前頭。雖然已是十月，但是，天氣依然悶焗，她們穿著灰色毛衣，將自己包得緊緊的，最後才漏了白色的校裙尾巴出來。

笑得好大聲。他想，為什麼她們可以充滿活力？上了兩堂中史，他昏昏欲睡。

突然，左邊的那個女生左腳絆右腳，然後像青蛙一樣趴在地上，手掌撐地，跪下膝蓋，一動不動。半晌，才急急站起來，一邊整理裙擺，一邊向後望，似乎怕別人看見她的窘困。

他忍不住笑了，本能地，她倒地的東西太似拜神；又似怕她尷尬，他連忙移開目光。再看回去時，那對女生早已遠離，進了餐廳。

此時，他才回神，她們好像是自己的同班同學。

好無聊。

自從中四分科，初中認識的朋友都到了理科班；縱使他向來名列前茅，竟選了奇怪的「中史+化學+物理+微積分」的組合，入了第一個X的中史班。中史班有廿一個女生，七個男生，他全都不熟悉，雖然還是可以有傾有講，但僅此而已。課堂好無聊，尤其是語文和中史，他只想上理科。

誰叫他選了中史，結果仍硬著頭皮上課，直到退修。

所以只等到吃飯時間，見回舊友，他才可以多說點話。

不過，有些事還是不能說，畢竟人與人之間的喜悲並不互通，自然有無法理解的。譬如，允行本人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異性緣這麼好，從小到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向他表白，說喜歡他，送上小禮物，或是有意無意地替他拿走衣領上的頭髮——

倒不是不明白。

他一直知道自己比大部人長得好看一點，「美而不自知」實在難達，需知道，別人早就以眼神或心意告之，因此，他無法裝傻充愣。不過，他沒太當回事，僅僅是五官放在剛好的位置、身段遺傳了高大的父母，僅此而已，還沒有去到「美」，沒有特別。

倒不是不明白。

只是認為，他配不上那些熾熱的心意。

///

「哇，你無事吖嘛，仆到咁應。」王家寶語氣關切，但也不忘嘲笑。

陳一心說：「無事。」

「跌親都仲咁cool？嗲吓我我就呵返你。」

一心沒好氣地白了家寶一眼，後者馬上誇張地說：「心痛死我啦心心！你有咩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流乾眼淚。」

「得啦得啦，你又話有嘢想講？」

「係！我呢！問咗秀賢要唔要同我哋一齊BBQ，佢話OK，就算唔同班，到時去到大棠就自己揀爐，我哋組同佢哋組揀個最近嘅，就可以一邊燒、一邊傾。喺班會活動之前都一齊玩。」

「好，你問吓幼羚佢哋點睇，我無意見。」

「你實無意見，反正都係同我坐埋一齊，嘻嘻。不過到時我可以成日要搵秀賢，會忽視你。」

「有異性無人性。」一心小聲嘀咕。

「哦！你唔可以講話人嘅說話，今日巨蟹座要積口德㗎。」家寶拿出電話：「你望吓，你今日戀愛運一星，財運五星，要注意白色。」

「所有星座每日都要積口德㗎啦，唔通可以犯口孽？」

第一次，一心覺得這星座運程頗準確，今天戀愛運奇差——都拜那白色的地磚所賜。

「咁咪準囉！獅子座今日戀愛運五星，幸運物係水……等間放學之後，我就買枝水去睇秀賢打波。」

「佢係咩星座？」

「水瓶……戀愛運今日都五星，注意灰色，我要著冷衫去。睇嚟今日就係話，我哋兩個係天造地設嘅一對。」

「無錯，你同全世界水瓶座一樣投緣。」

一心陰陽怪氣，沒有辦法，她不信星座，卻未修煉到聽見自己不信任的事仍表現滿滿的興趣，那是大人的強項，她最多能隨便回話。

與其說是不信，不如說是不敢相信，假如將命運交給星座，那麼就有太多可以推卸的責任。

可是她愛偏偏二字。

「唉，你唔明㗎啦，咁耐以嚟，都無聽過你有鍾意嘅人，要求高啊你。」

一心搖搖頭，只顧篤穿熱水裡的檸檬。

「你無鍾意嘅人，唔悶咩，日日返學放學，跟住又測驗默書考試，悶到嘔。」

「唔悶，讀書使我快樂。」

噢，還有，一心喜歡家寶的坦誠。

不過，朋友之間，也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講的，譬如評論對方喜歡的對象。秀賢，隔籬化學班的秀賢，異性緣奇佳，家寶很喜歡他，從小學開始結識的二人一直是好朋友，經常一起出出入入，只是她既沒有表白，又把心意表現得太明顯，而他一直以友情應對。

家寶偶然會有委屈，全因秀賢不止有她一個好朋友，他和很多女生也玩得埋。她會吃醋，自顧自賭氣，不跟他說話。

全程只有一心看見，便笑家寶：「人哋都唔知你有咁多內心小劇場。」

最後，是家寶傳送一個IG帖文給秀賢，二人又重新說話。他從不知道二人有過冷戰，而她只能不再冷戰。

因此，也無論如何，一心不喜歡秀賢。

她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才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冷眼旁觀：他捨得你默默流淚啊！真喜歡你，不會這樣的。

///

坦白講，其實一心不想也不會欺騙家寶，可是，她亦不會無故自爆。如果家寶發問，她就會誠實，如果沒有，她就由得人誤會。

在大部分人眼中，她大概是一個書呆子。

氣質溫吞，戴幼框眼鏡，不苟言笑，就算笑也淡淡，平時小息只做三件事：去洗手間、斟水、看書。

一心看重成績，倒不是痴迷知識，只是清楚，世上每一個人，都會善戰在某些場地。譬如家寶是極致的活潑，班花是一見傾心的美貌，籃球隊長那每逢校運必取三金的體魄。她有什麼呢？除了懂得故作高深地寫點字，讀下書，其實也沒什麼可以令自己不同的地方。

她渴望與眾不同。不然，淹沒在人海，就會無法被看見。

淹沒在海裡，浮不上來，就會死掉。那如果是人海呢？一心從小到大都在思考這問題。

一心的文科成績不錯，早些天被老師叫上教員室，去到，發現李允行也在，原因是他的理科成績很好。老師希望他們替同學補習，可能更親和，便更易明。老師坐著，而一心和允行站在桌邊。

她終於感覺，讀的書有用，不是迷茫未來路遠身懷一腔孤勇熱血求世的那種有用，而是難得讓她感到，站在這裡的就是她了。太幸運。

「你點睇？」離開教員室後，允行問。

世上沒有巧合。

為了這一句他的主動搭話，一心努力提高成績。心思很迂迴，所以她覺得悲壯。她沒有自信到可以憑打扮吸引他人目光，因此，只能努力唸書，唸到可以與他相比，走到同一個位置。

二人沒有聊過天，最多是以前同班，做說話訓練，分到一組，或者是收功課收通告，才會搭兩句話。她記得過往每一次交談的時刻，多數不是無心。她故意與鄰座交換抽中的號碼，讓老師把她和允行編成一組，或者，以排隊來分組時，她會刻意走慢一點，和他一樣慢，最後才走進英語室的二人，自然成為組員。還有，其實她已收到允行的功課，但還是語調急速地問他：「交咗未？」硬是讓他翻找書包，她站在旁邊等。最後，她還故作糊塗：「哎吔，原來有，sorry係我睇漏。」

不過是為了更近和他說上話，或者，單純看看他。

一心不知道怎樣坦誠自己的暗戀，譬如把它好好組織，然後講給家寶知？我的天，怎麼可以？她嫌丢架。

「我得閒，可以啊。你呢？」一心反問允行。

心想，你一定也要可以，我才沒有好心地到無故替人補習。

「夜啲我要去街口上堂，時間有啲趕。」

「噢……」

她暗忖，應該說些什麼令他留下，抑或裝作善解人意體恤他的日程？正當其時，他說：

「但留低都係做吓功課，無所謂，我可以。」

「而且學校去仲近，好過返到屋又出返嚟。」

「咦，你又知我住邊？」

「無論住邊，都係學校近街口啦。」

「都係。同埋，我費時班主任再煩，佢實係咁問。」允行聳聳肩。

一心始終都沒有燦爛地笑，只是含蓄地點了點頭。

她喜歡允行。

暗暗地。

偷偷地。

如果要敘述她的暗戀，恐怕沉悶至極，歲月悠悠，真正稱得上起伏的情節卻乏善可陳，只是心聲吵鬧。回想，見到他的震撼，就是點亮了一整個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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