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吉約旦的低語

曦陽驚破黑夜，今朝的輝光驅散昨夜的惛懵。4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iPXNSXMPw

連綿千米的工廠群睡得深熟，生產的齒輪尚未轉動，煙囪柱也還沒吐出黑煙，舒眠中的城市悄無聲息。

蔚藍天下，陸月早已擺脫夢鄉，獨自走上空無一人的街道。

粉白相間的身影籠罩靜謐。她是這座城市最早醒的人，是晨光的第一位訪客。

身處比早晨更早的時光，街道的空蕩讓陸月感到空間錯亂，彷彿登上高山似的，連空氣都變得莫名稀薄。

踩踏在由落葉鋪蓋而成的金黃地毯上，唯一的腳步聲沙沙作響。

陸月繼續走。她要多看看這座城市。因為災厄絕不是突發，無論藏得再隱密，一定會有前兆。

可說起最害怕的，那麼肯定是血團肆虐。陸月記得所有發生過的災禍類型——地震、極寒風暴、瘧疾、戰亂⋯⋯很多很多天災人禍，而前兆最短，過程最束手無策的就是血團。

面對血團，人類就如同雛鳥面對巨蟒般無助。但凡它展開獵殺，整個區域的文明與生命都將淹沒在猩紅浪潮之中。

陸月以往被刪除的記憶縱使已成雲煙，卻始終低訴著血團的暴行。陸月甚至時不時在恍惚之間，瞥見血團的巨軀在腦海間翕忽閃過。

倘若血團在六月襲來，那麼規避災厄降臨的計劃將無從談起。

陸月走過橋樑，腳步緩緩停下。她往右手邊看去，防止掉落的木柵欄下是不止歇的河流，水光蕩漾，水流相互推擠的聲音很細微，宛如耳邊的雜訊。可如今孤身一人，陸月聽得無比清楚。

而河流的彼端，是冉冉升起、正邁入天穹的日陽。熹微的光輝伸長了手，輕輕掠過陸月的腳尖，並一路延伸進城市的脈絡，不理會陸月心中遲遲散不去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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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有條不紊的流動——太陽已經跨越建築物，以凌空之姿催促人們回歸清醒。

野貓們停下獵食的爪牙。

於夜晚關閉的鐘重新響起。

開始有行人路過陸月的身邊。

第一班電車發動，搭載著過半車廂的乘客，頭頂高架電線，按照既定的軌道行駛離去。

直到喧嘩向寂寥篡位，眼前光線純潔亮白，背後的灼熱變得明顯。

呼⋯⋯有點熱。陸月這麼想著。今天的溫度顯然高漲許多。

看來又回到了正午。一天之前，陸月在差不多的時間造訪這個時代。

街道仍舊寬敞，但路中央時不時會開過幾輛轎車，變相削減了路人的行走空間。儘管陸月不太懂那些是什麼東西，運作的原理又是什麼，但她清楚不能輕易靠近，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

不過速度減緩倒也不盡是壞事，現在陸月有更多空閒觀察周遭。她透過人群間的空隙往兩旁看去——石膏浮雕、紫丁香、店鋪、牽牛花、落葉、紫羅蘭、唱片機⋯⋯漫漫繁華映入眼簾。

一定會有什麼線索就藏在無言之中。必須命中災厄正鵠才能阻止一切。這是一種偵探般的堅持求索，足以令光陰黯然失色的執意不改。

時間在陽光的曝曬下逐漸蒸發——

不知不覺間，陸月的腳下已是五條街道的匯集處，一座大廣場。剛才街道上是要注意車輛，而這座廣場完全相反，視野被人影佔據每一處角落。

停停走走的節奏使得推擠成為常態，這讓陸月不禁縮起本就纖細的身板，好避免發生衝突。

「這裡是有什麼活動⋯⋯？」陸月喃喃自語。

廣場中心，可能是某個將軍偉人的雕像高昂著胸膛，用手指著前方。雕像台座的刻字被磨花，已經看不見介紹文了。

雕像的對面，木板築成約莫兩人高的木臺，木臺中央是一架⋯⋯一架陸月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東西。

最下方是兩片立著的木板，一上一下剛好組成了一塊圓形孔洞。往上則由兩條長木柄接合頂端木板。最毛骨悚然的，是被懸掛在高處彷彿隨時都會下落，伴隨陽光流淌著銀輝的斜切鍘刀。

這是什麼？鍘刀加木板的組合？

探尋未知的行徑總是佈滿盲目，更何況是急於找尋災厄濫觴的陸月，追根溯源的想法罔顧了內心察覺的不對勁。於是她開始跟隨聚集於此的群眾移動，在半推半走的踱步中，逐漸靠近那架「刀臺」。

大家都在往前靠攏。

就快到了。

「嗚——！」

可一靠近，陸月就察覺到了強烈的噁心感，是不該出現在城市廣場的——血腥味。

淡淡的血腥味，愈發濃烈。和當時吞噬村莊的血潮所散發的味道一致。陸月無法遺忘。

很明顯這是人類體內循環液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同類相斥的緣故，即便是同為哺乳類的動物，其血液的味道也與人類有些微差異，這一點陸月聞得出來。

人推搡著彼此，像後浪推前浪，陸月距離刀臺僅剩幾個身位。刀臺是簡單的木建築，側面有一座樓梯。

「那是什麼？」

人聲倏忽間譁然鼎沸，陸月的聲音太小，完全慘遭淹沒。她全身僅存的優勢就是身高，只要墊起腳尖，基本能看見每個人的頭頂。

一如動物能嗅出獵物的藏身處，亦或是天敵的埋伏點，人也一樣。可是人類發展至今，已經不需要狩獵，天敵也在火器的迭代更新中漸漸失去與人類抗衡的資格——人類最終保留下來的，是更偏向於心理層面，對恐懼事物的直覺警戒。

陸月這部分的直覺正此時翻騰不已，彷彿自己踏進一件非常不詳的事件之中。

突然間，劇變使人群的視線紛紛聚焦於刀臺。一名雙眼無神的男子被戴頭套的壯漢扯上木臺，斷線木偶似的雙腳在木臺上拖行，咯噹咯噹地響。

隨後，他的頭部遭壯漢暴力壓進半圓形孔洞，上半部的木板緊接著蓋上，比人頭小的孔洞讓他無法脫逃。

一陣嘶吼，像是宣判，像是怒罵。

尚未等大腦反應眼前的突變，僅僅是眨眼剎那，鍘刀便高速下墜，敲擊底部木板發出沈重的響聲。

肌肉與血管分裂，斜切的鍘刀更利於截斷頸椎骨。

然而遮眼還是摀耳——陸月一個都沒做防備。

哐噹⋯⋯東西落下、兩個堅硬物體碰撞的聲音緊隨其後。

血腥味的根源被取出木桶，如同勇者討伐惡龍之後砍下其首級，將龍頭高舉於空中的壯舉。

但很可惜，這不是童話情節，被高舉的是顆喪神的人頭，缺失軀幹的脖頸下緣還流著血，宛如即將乾涸的瀑布，在奮力將僅剩的水流瀉乾淨。

耳邊翻騰的是不成言語的吆喝和歡呼，群眾的鼓譟迅速侵襲陸月的聽覺，如剃刀般的刮削她的耳膜。

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如此瘮人的一幕，怎麼目睹一切的人卻是這麼興奮？他們好像恨不得自己上去操刀一樣。

縱然罪人固然有罪，旁觀者也應該保持矜持，以祈禱代替辱罵，而非隨斷頭的血液恣意躁動、歇斯底里。

不解、疑惑宛如餓蟲一般，齜牙咧嘴的鑽入陸月的脈搏中，蠶食著她對這個時代的觀念。

——忽然陸月意識到這裡的人們為何聚集了。

實在看不下去了！陸月為了逃避而回頭，剛踏出腳步卻因為人群繁雜而無從落地，只能回到原地躊躇不定。

周圍是人群的叫囂，刀臺上則是新的受刑人。想逃離，陸月卻走不開。

她後悔進來廣場了。

這裡沒有災厄的足印，唯有賜予陸月的酷刑⋯⋯

而在陸月看不見的人海一端，一頂突兀的紅色貝雷帽不畏浪潮般的人群，浮浮載載地靠近陸月。陸月沒發現，直到一隻手穿出推擠的人之間抓住她。

「陸月！？」

略帶童稚的女性聲音，不比周遭的嘈雜大聲，卻足夠喚回陸月愈發混亂的神智。

那聲音分明是質問，卻充滿擔憂。

對於聲調的熟悉感與捏住自己袖子的力量告訴陸月——自己並非與她生疏。

「誰⋯⋯」陸月追尋聲音的來源，一回頭，猶如琥珀色澤的雙瞳正對著自己。「庫爾德娜，為什麼妳在這裡？」

「這是我的問題才對！」

從人群擠出來的人是庫爾德娜。

陸月早已遠離昨日與庫爾德娜相遇的地方，況且如今身處數百群眾的包圍內，陸月完全沒料到會遇見庫爾德娜，但眼前的人毫無疑問就是那名與眾不同的女孩。眼睛不會騙人。

「別說了，跟我走！」庫爾德娜的語氣不由分說。她的手指環繞著陸月的手腕，像一圈層層加固的手銬。

陸月知道自己的嗓門不夠響亮，無法穿透人群的喧嘩。她選擇同庫爾德娜的步伐行走，相同方向、相同速度，庫爾德娜也像是接受她的回應，徑直帶她擺脫人海。

人潮洶湧向前，一眾「沙丁魚」爭搶著能一覽無遺處刑全程的頭等席，澎湃的情緒四溢廣場每處角落，甚至有人爬上了雕像，一同伸出手指——而她們像逆流的魚兒，往瀑布斷崖的的反方向前行。

這是第二次見到庫爾德娜，依舊被她拉了一把。

而刀臺之前，陸月空出的位置很快就被新的人潮充填，四周的人依舊注視刀臺上的「表演」。球體的掉落聲掀起一陣陣歡呼，沒人注意到庫爾德娜近乎要嘔吐的難過神情，反倒懷疑她是不懂欣賞表演的庸人。

庫爾德娜反覆著右腳跨出，左腳在右腳尚未收穩前就跟上的動作，不顧形象也要加快速度離開。

短短幾分鐘時間，庫爾德娜將陸月帶到完全聽不見騷動的數條街外——出爐麵包與烘焙咖啡的香氣隨風飄蕩，盡力清洗還殘留在鼻腔的血腥味——截然不同的祥和情景，可是庫爾德娜依舊執拗地走。

她的面色蒼白，鬢角與脖頸周圍累滿了汗水。肩上的格子巾因為身體擺幅脫落，陸月在落地前撿了起來綑在手上，等待歸還的時機。

「請停下，庫爾德娜！」

庫爾德娜沒停。

「妳流了很多汗，體溫也在降低⋯⋯」陸月訴說著心裡的擔憂。

可庫爾德娜甚至加速了。

應該說，在庫爾德娜的世界中，名喚過往的夢魘正利用耳鳴操弄著她的聽覺——任何傳進耳裡的聲音，都會轉變成過去那些驅趕自己的惡言。

『蕩婦的小孩⋯⋯』『離我們遠點，叛國賊！』『妳怎麼有臉上街？』『妳也應該上絞刑台的。』

時間無法抹去傷痕，時間所經過的，正如摔倒在尖銳沙礫上，只會徒增傷口，使其永不得痊癒。

陸月肯定不像自己這麼脆弱⋯⋯畢竟她是旅人嘛，一個人旅行總需要勇氣與鍛鍊。但是，即使僅有一點可能性，僅僅片毫，這場處刑會帶來任何負面情緒，就絕對不能讓陸月淪落到像自己這番落魄。

一份「職責」——不被世人正眼看待的職責，如今庫爾德娜第一次感覺到它的存在。

這些年哪怕是電車延誤，拖宕了本就緊湊的行程，庫爾德娜也從未如此慌忙過。她感覺視線在搖晃，頭很沉，每呼吸一次都彷彿被碾磨壓過心臟，將血液強制擠進狹窄的血管。

身體在強撐，她心知肚明，可她必須帶陸月離開，越遠越好。

『蕩婦的小孩，妳遲早會把我們的訊息賣給外國佬，有多遠滾多遠！』

過去的傷疤被撕裂，污血流了出來。

刺眼的白色一閃而過——漆黑湧入腦海。

——庫爾德娜停下了，卻是以昏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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