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心相耦合

一段簡單的旋律。

如同孩童們涉世未深的無憂無慮。

伴隨呼吸的頻率。

仿若時針與分針，轉過一圈，又於整點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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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爾德娜微微睜眼。

風的氣息掠過指尖。

天邊已不見錚亮的火球，唯有昏紅闖過甬道，為城市染上幾分餘暉。

精神難得的舒爽，身體沒有因為坐姿入睡而僵硬或酸疼，比任何一次午睡都要充實飽滿。

這份功勞，願意效勞她當靠枕的陸月功不可沒。

「陸月。」

陸月食指和大拇指捏著一片落葉的根，似乎正看著葉脈出神。

「我睡了多久？」

或許是剛睡醒喉嚨乾燥，庫爾德娜發出的聲音很細微，但她們近乎貼在一塊，應該不至於聽不見。

想必翠減的血脈蘊含什麼玄妙，才能讓陸月這麼入迷。

假如要喚醒陸月，肯定也要用相當驚喜的方式來抗衡落葉的魅力——擺脫惡夢後庫爾德娜終究是個調皮的孩子，腦中的怪點子可不少。

這個時候，長椅前走過一隻灰貓。絨毛很乾淨，看項圈的精緻，或許是某個人家跑出來散步的寵物。

隨後，收穫啟發的庫爾德娜決定用貓的方式磨蹭陸月。瘙癢的感覺讓陸月如同碰到靜電渾身抽動一下，立刻回頭看向搗蛋的庫爾德娜。

「唔——妳醒了呀！別突然這樣，我會嚇到的。」

「不喜歡貓？」庫爾德娜笑臉嘻嘻地說。

「貓⋯⋯」看見因驚嚇而逃竄的灰貓，陸月理解庫爾德娜的動作是模仿什麼。「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只是庫爾德娜如果醒的話，還是直接叫我就好。」

「我有叫妳哦，不過妳在發呆。」

通常得等到回過神，放空的人才會發覺自己在放空。陸月就是在一次次虛浮的眨眼中，看著層樓疊榭與天際線融為一體，直到某隻調皮貓咪睡醒。

「庫爾德娜看起來精神多了。」

女孩重返光芒的雙眼讓陸月不由自主感到高興。

那嘴角微笑的弧度，確實如貓一般。

「多虧陸月，感覺身體輕盈好多。」伸個懶腰，庫爾德娜與天際對望。「我睡了多久？」

「大概兩個小時。庫爾德娜幾乎一閉眼就睡著了。」

「似乎距離睜眼只過了一瞬間。」

「這是睡眠品質的肯定，故鄉的嬸嬸是這麼講的。」

庫爾德娜沉睡的時光，陸月用僅存的記憶編織好了自己的身世——所謂的故鄉，就是上個時代的冰原村莊；而那名嬸嬸，其實是伊茲維奇的母親，一位待自己如子女的女性。

雪村裡，狩獵數天返村的獵人總會在晚餐後呼呼大睡，沒有夢、也沒有驟醒的熟睡。

陸月沒見過村莊外的獵場與冰湖，不曉得蝕骨的寒風是如何割破皮膚、遷徙的燕鷗如何成為桌上宴⋯⋯正如無法目睹庫爾德娜的夢境，是如何蠶食陽光。

但她記得搖籃曲的旋律與糖蜜的甜味，和同樣困頓的人，乃至那些哼出的曲調如何撫慰心靈。

「我記得陸月說妳的故鄉長年下雪。沒想到我靠著疲勞就能達到低溫的效果，這也算是玩過一次雪了。」

「不一樣，庫爾德娜想體驗真正的雪，一定要親手摸過。」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的，到時候得請妳當一次導遊啦——哦，到這個時間了。」

話尚未盡，庫爾德娜突然起身離席，順手拎起置於二人之間的斜包。

披著格子巾的陸月遂即跟上步伐，卻發現根本不用焦急，因為庫爾德娜只是停駐在幾公尺的街角，一家有著玻璃檔口的店鋪。

她用手指對著櫥窗比數字。陰影下，陸月看不出細節，只能瞥見褐紙袋與銅板的交易。

紙袋在晃動中發出脆脆聲。外層印上店鋪的草寫名稱，是一家烘培坊。那麼底部沉甸甸的東西，它的身份不言而喻。

「既然時機難得，就准許食慾放縱一下。」

庫爾德娜揮揮手，示意陸月跟隨自己到另一個巷口，找了個還算乾淨的牆面當作靠墊，饞性盎然地拿出袋子裡裝著的中心有洞的麵包。

透過空洞，陸月能看到另一端。

它看起來像伊茲維奇和小夥伴的玩具、壁櫥裡的針線盒，或是陸月第一次縫紉的圍巾。

陸月對它的聯想充滿「雅量」，但貌似都是無端聯想，畢竟都不具可食性。

「陸月，嘴巴張開。」

「那是什嗚⋯⋯」

陸月靠近端詳時，卻被庫爾德娜一個偷襲，拿起麵包便塞進她嘴裡。

「道納斯——我們這天殺的格塔市最值得作為文化遺產的美食。我寧願花上一個禮拜去為我的奶油甜甜圈遊行維權，也不願意幫那佔空間的遠征紀念碑擦鳥屎。」

庫爾德娜對陸月的語氣似乎變得更加輕鬆，少了一點維持自身形象的過度矜持⋯⋯這是認定彼此關係變化的指標。

「記得咀嚼。相信我，好吃的。那家店的出爐時間恰好和工廠下班重合，要不是像今天待在這裡，平常根本沒機會買到。」

眼見陸月的臉頰像倉鼠一樣鼓起，庫爾德娜才滿意地咬下自己的道納斯。

表皮是被油炸過後的酥脆，內部充滿氣孔的麵包體特別蓬鬆。可或許是庫爾德娜硬塞進嘴的方式錯誤，陸月覺得道納斯並不好吃，儘管裡頭的奶油餡料還算不錯。

「謝謝妳陸月，剛才那種滿腹不快感已經不見了。照顧我這麼久肯定累了，妳也要吃點甜食補充一下。」

「和庫爾德娜在一起很高興，所以不用擔心。」

「聽到這種話我會興奮得夜不能寐呢。」

「那我能再多說一點。」

「不過之後見到的機會就不多了，況且陸月是旅人，終究要去其他地方。」

如果可以去其他地方的話⋯⋯陸月也想。

每一個時代，陸月都嘗試將災禍帶到遠離塵囂的偏遠地方，從而杜絕身旁的人罹難。可是無一例外的，陸月根本逃不出去。

世界看似自由，但透明的監牢始終困住陸月。在她想逃脫時，空氣便會凝聚成牆，將她侷限在一個城市、一個村莊。

可憐的觀賞動物，當發現自己的家園只是人工打造的玻璃籠子，牠該如何做想？是抗爭？還是求全於安享天年？

——自殺？

刎頸、飲毒、自縊⋯⋯似乎都是好方法，但陸月早已用行動證明，長生不死對人類而言或許是一種本質上的災難。

不然這三個月的時間，她本不必作為災厄引針固定徘徊在這座城市。

倘若如今要解脫，除非她找到了其他突破規律的方式。這也正是她的理想。

「我暫時不會離開，至少這兩個月⋯⋯應該都不會。」

「可是陸月，妳住哪裡呢？」

「⋯⋯旅店。」

「哪一間？」

「呃⋯⋯就是、就是昨天的公園附近⋯⋯」

陸月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了。

「妳不理解這座城市的規劃，不怪妳，因為我也不理解。但公園附近是居民區，唯三的客棧是專門接待酒客的。我在妳身邊沒有聞到酒臭味，反倒有一點⋯⋯泥土的氣息。」

庫爾德娜彷彿憋著什麼話，神情帶點猶豫，並不願淡然忽略現況。

「我不是有意冒犯妳，但還是會懷疑⋯⋯妳渾身上下沒有丁點旅人的因素，沒有背包、沒有行李，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口袋都沒有，穿得比我還像居民。」

庫爾德娜說的占理，她又不是背井離鄉到大工廠討生活的工人，不提攝像機，光是衣物、錢囊、通行證，作為一個旅人，這不是選擇而是隨身必備的物品，可陸月都沒有。

「格塔市裡——沒錢的人不會遇見免費旅店。我是真的擔心妳妥協去住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

那種地方索要的通常不是錢，而是剝削一些人類尊嚴的價值，用來滿足另一群人類的慾望。

庫爾德娜的質問與珍惜並存，兩種心情匯聚在一起的真誠最為致命。陸月幾乎瞬間理解她的憂心由何組成，立刻焦急地揮手否認。

「不、不！我昨天沒有去旅店，不對，我昨天去了⋯⋯去了那個⋯⋯」陸月有口難辯，反而越說越模糊。

來到死局——了？

庫爾德娜忽然靈光一閃，接下來的話完全令陸月摸不著頭緒。

「當傾向效率與穩定的資本將機器引入工廠，勢必要取代人工的位置，失去工作位置等於失去金源⋯⋯我完全能體諒的，陸月！」

「⋯⋯！」

語氣的自信與指尖的光芒閃爍，那動作宛如偵探偵破犯人身份——前提是忽略她嘴裡咀嚼的道納斯。

「妳失業了吧！」

答案擲地有聲。

可是答案卻遠遠沒達到偵探的水準。

指認之下，面對現實的清算，陸月顯得特別無奈。

「我真的只是個旅人，恰巧來到格塔市。但和其他人不同，我是空手而來，也打算空手而去，這是我『一如既往』的形式。庫爾德娜的鼻子很靈，我昨天的確借宿於橋洞一夜，所以才不希望妳接觸到裙子。」

「橋洞⋯⋯當真？」

慌張——擔心。

很神奇，人的表情不外乎眼口鼻那幾個部位的擠壓或開合，但旁人總能看出端倪。

特別是情緒波動大的時候，更能論證現象的正確性，證明臉上的文字不是虛構。

「嗯，不用擔心，我沒受傷，也沒去什麼灰色地帶。」

「空手闖蕩城市，沒有朋友或親戚能夠依賴，這比那些農村青年更莽撞⋯⋯妳真的打算這樣旅行？」

「千真萬確。」

「不行，我不能接受啊，那種地方和陸月⋯⋯」她的視線游移於陸月全身。「還不如——陸月，來住我家吧！」

雙瞳之中金光流轉，彷彿綻放的禮炮，漫天的彩片飛舞，爍著星點大的光。

「這不穩妥吧？」

「雖然有點亂，可是肯定比橋洞或露宿街頭好。」

「我想庫爾德娜的家人會反對吧，一個髒兮兮的陌生人突然堂而皇之的進住，任誰都沒辦法接受。」

庫爾德娜只是維持笑容。

「我沒有家人，所以陸月完全不用擔心。是呀，家人這件事無法掙扎，但關於沒有和朋友同宿過這件事⋯⋯我覺得還可以挽救一下。」

已經沒有理由推辭。

再說了，陸月本來就不具備推辭的原因。

只是庫爾德娜的一片好心太過直球，讓陸月內心的第一反應是一昧的婉拒。

「是像朋友那樣的同居？」

「嗯嗯！」庫爾德娜激動地點頭。「我們是朋友吧。」

「朋友——」

陸月的停頓讓庫爾德娜心臟彷彿落了一拍，咯噔一聲。

會不會彼此的關係根本沒那麼親暱。她以為要被拒絕了。

「庫爾德娜，請把手借我。」那是一圈環形物。「我用麻繩和葉子主脈編織的，不曉得你們這裡朋友間有沒有這種習俗。」

被水沖刷過的淺茶色，以及鑲嵌其中的新鮮茵綠，猶如時間極端兩側的色彩，被用蜿蜒的線條循環扭編而成波浪紋的手環。

拉緊一端，手環尺寸向內縮變得合貼，圈在庫爾德娜手腕上，樸素得突兀也亮眼。

自然中，浪濤象徵生生不息；贈予他人，其象徵友情綿長。

麻繩來自某個人掛在椅角的遺留物，風霜胡亂，依稀可見經歷的光陰。

地上零散的對切葉瓣，它們是犧牲還是再生？能肯定的是，庫爾德娜的欣喜讓價值來到後者。

「不介意的話請讓我在「旅途」中借住一段時間，我會盡我所能彌補相應的住宿費用的。」

「那就一起回去吧，陸月。」

那是一抹悠長的笑意。

掌心被溫熱包覆，絲綢觸感的指尖緊握不放。

庫爾德娜已經等不及帶新朋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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