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凜冽,寒雪急墜,他們一直逆風狂奔。
不知是風如利刃,還是步如迅雷的原故,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乾燥欲裂,連帶頭皮也繃緊拉扯,全身似是被割出不少傷口,惹得渾身刺痛。
四周狂風激起濃霧,風雪交纏,模糊了視線,單是避開忽然迎面而來的粗大樹幹已屬勉強,他們實在難以在一片白茫中找到路,只能跟著原定的方向持續奔跑,想也不會去想自己到底會否迷失。
「再跑快一點,天氣只怕會愈來愈爛,老子可不要跟你這個毛小子死在一塊。」
少年喘噓噓地拼命跑,根本無暇回應,只是腦際不時拋出歇息的念頭,天知道他腳掌的凍瘡早已被靴子磨得潰破血流,傷口仍然在每下運動下和靴子反覆磨擦。但他知道他不能死,所以他只能咬緊牙關繼續逃。
「慢死了!」
不知是為了讓少年精神一點,還是純粹發洩不滿,大漢粗暴地撞向少年,少年狼狽一躲又再跑起來,險些失去重心倒地。
少年橫一眼從後方趕上的大漢,一聲不響地跑,盡全力跑,再次越過大漢,跑在前方。
「你還像要奶的孩子哭啥?看老子脫不脫你的皮!」
少年厲眼一瞪。一路上大漢從不留情面,一有機會就奚落他,彷彿他是個乳臭未干只會拖人後腿的小子,卻從不把他的族位放在眼內。聽到大漢如此看輕他,少年差點按捺不住大喊出聲反駁。
他不怕死,他才不會怕被抓而哭——可就算他哭又如何?他哭但腳不停又礙著誰了?少年愈想愈來氣,腳忽而被重物絆倒。這次冷不勝防,他終於直往雪地栽去。慌亂中,少年只來得及雙手急護著頭,側身滾了個圈。
他馬上爬起來。抬頭一看,頭皮頓時一麻,滿腔怒氣猛地全滅了。
大漢停下,看清披雪的屍體後一言不發。他眺望遠方,濃霧變得稀薄了些,隱隱約約看到一幢幢石屋的輪廓。大漢揪著少年的衣領,便把他拖往石屋。
今天是第四個早上,他們已經跑了四天。日落出發,日出或躲進石洞,或頂著太陽爬上紅木渡過整天白日。
南方人對北方人的認識極淺,他們不知道霍族中有夜視者,也不知他們從小在樹上打滾,像野猴般對高聳入雲的紅木暸如指掌。
霍氏從來都愛冒險,卻也許受太陽某神的眷顧,只要在樹上,陽光便會恰好掩護他們,讓他們化成光團而非惹人注目厚重黑影——這是第一天,天邊剛亮起一小片光時,大漢揍了少年一拳,要他滾下牀跑到後山,並爬上高達一百公尺的紅木後告訴他的。
當時少年就像南方人,根本聽不懂這位同族大漢的話,卻不得不跟隨他的指示抱著紅木呆等。
「在樹上我們能看到遠方和地面的動靜,神木和陽光能掩護我們。青天白日跑出來和隨地走動的箭靶無別,怎藏得起來──天啊!這些道理也要我解釋⋯⋯」
當時大漢絮絮不休,手不忙不亂地用鞭子把少年固定,後來大漢也終於閉上嘴,和少年一同看向前方。他知道少年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上心上,因為少年絕對會被眼前的事實嚇傻。二人一同望去,不同的是大漢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就算整個村落的人也沒了,他也沒甚麼反應,只是十分平靜地看著。
是的。沒人了,整個北村村落也被屠光了。
雖然他們已經離得足夠遠,剛巧能看見全貌,但弔譎的是誰也沒有聽到半點由風帶來的微弱尖叫聲或呼救聲。
劍提,刺入,抽出,血灑,重重複複,連與少年自幼一同長大的侍士也在一抺血花中倒下。一個個人頭與屍身分離,一枝枝木槍繞村而立。
其實少年不可能看到那誰的臉孔,也不可能看見濺出時的血花,只是血與雪對比太鮮明,就像數千條毒蛇在心頭滑行,隨時把整顆心臟擠破。
樹上的少年眼睜睜地看著南方人屠村不是不怒,也不是不曾怒勁衝心欲上前阻止,更不是怯懦畏懼甚麼,只是他真的無能為力。因為大漢幾乎是把他綑得幾近釘死在樹上,甚至在他失控怒吼的一刹,強捏住他的咽喉,鎖住他的怒火,免得曝露出行蹤。大漢的力度大得讓他動彈不得,有口難言,險些缺氧昏厥過去。
任誰親眼看見親族被屠,身首異處,也會如少年般恨不得提刀把礙事者千刀萬剮,奈何他觸不著腰際,抽不出刀,只能拼命地死瞪著他。
從那狹窄的眼縫中看去,大漢用碎布草草纏上的大刀尾端映出一絲淺紅,左邊眉頭上的小鋼環反射著日光⋯⋯這一切都割得少年雙眼幾陣刺痛,卻也逼使不了他閉上眼,也阻擋不了他想宰了眼前人的念頭。
少年的眼神那麼明亮,卻閃爍著冷冽光芒,凌厲憤怒,滔天怒火在一片血紅中久久不滅。大漢彷彿沒有看到他的怨恨,只是把他的頭重新硬擰向將成死村的方向,要他把一切牢記。
「他們都是為你而死的。」
大漢說這是以命換命。就像只要量足以果腹,餓狼便不會分辨眼前的是鮮肉或屍肉,被盯上旳屠戶才得以活命——不過這次數量明顯有點不均,這隻狼又的確餓了太久了。
所以,所有的人都是為他而死的?這看似簡單的事實,少年卻是怎樣想也不會想明白。
此刻,石屋內晨光朦朧朧,少年緊閉著眼,盡可能把身子變小,蜷縮著躲進暗角。
他不敢張開雙眼,也不願意碰到躺在距離他兩米多的東西,他甚至不想問為甚麼要躲進這屋子而不是找個石洞,因為在這四天的相處,他已經知道那名在夜裡摔他下床、要他逃走的大漢的風格——這定是大漢所認為最快的方法,而少年不敢苟同卻無力反對。
風持續呼呼地怒吼,少年想起他家門前四季盛開的紫色霍香薊,它們必定挺身迎向風暴,拼死抓緊雪地下的泥土,等待風雪過後繼續生活⋯⋯可是它們身上都染血了,一滴一滴,自花瓣滑下⋯⋯
突然,少年心中一頓,睜眼盯住腳前能映出火光的血㾗。他嘴裡發苦,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再沒有機會回家欣賞那株傲氣。
這段日子裡,不知為了甚麼的堅持彷佛終於找到落腳點。其實他也是要死的,就像這日子裡無數次絆倒他、他跟前的的屍體——他最多是比較新鮮的屍體罷了。
「待風雪減弱些,我們立即離開這個村落,在目的地會合夫人。只要接下來一切順利,老子就可以擺脫你。」焵田顯然不像少年般拘謹,雙手環抱著胸,背靠著窗子旁的石牆稍歇,又開始啐啐念起來。
只見少年默默看著地面,焵田也不再說話,心想他到底只是個少年。
焵田怎會想到少年只是不解,因為焵田從來不去思考,只知服從,自然也不會了解少年為何一直不明白:為甚麼族人必須為他而死?
是為了讓南方人誤以為得了先機,假裝風平浪靜而給他逃走的時間嗎?
可為甚麼不一起離開呢?
早在一年前,他便因雪災由霍內城遷至外城北村,與全族近六成男丁集聚一起一同幫忙重建。個個男兒體格壯健、好勇鬥狠,難道一同殺出重圍會比借眾人性命潛逃、獨活來得安全穩當嗎?
倘若早得風聲,又何以眾村不奮力抵抗,或退守遠在西北的霍城?反而選擇坐以待弊,只保他一人性命,還讓他捨棄族人,冒天大的險回頭逃至第一個遇襲的南村會合,以圖騙過南方人他往北呢?
明明有千千萬萬個方法,狐神卻為他們選了最不合情理的一個。
直到焵田說到母親,他才真正確定心中的想法。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保住母親罷了。在他往南方逃走的時候,在內城的母親已繞過他們到安全的地方了吧?
在比較和暖的屋子裡,少年才赫然發現自己臉上的冰冷是淚水而不是雪。他到底還是該死的哭了——不是怕死,也不惱怒,僅僅是因為心底濃濃的歉疚感。
地面上的鮮血實在太過刺眼,他吐了一口濁氣,卻化不了心中的苦澀,大概只有埋葬他們才能稍稍補救一下,所以少年毫不猶豫便說了出口。
「嗄?」大漢卻驚得一跳,頓時睁開眼晴喊道:「小子,你再說一遍?」
「我不離開了,我要埋葬他們。」
這是一早便萌芽的念頭,然後此刻終於像野草般瘋了地生長,於心中每個角落紮根。他已經不能殺盡禍手以血祭族人,餘下的,就只有還他們一處安寧。
焵田這死腦筋自然不明白,此刻正氣得顫抖抖的,恨不得馬上捏死少年。
「要不是往常暗桩故意透露你的消息穩住南方,在關鍵時刻誘騙他們依咱計行事,戰事開始前我們連退守的時間也沒有。」
「只有南方人親手殺了『你』,你才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小子,我們會被滅族,敵人不會對你仁慈,他們會毫不猶豫殺死你,而你是你爹的種,你試試再說一遍剛才的話,看看我怎樣揍死你。」
焵田怒瞪著少年,連珠炮發地怒斥他的無知。
聽著聽著,少年臉色不禁微變。大漢以為少年想通了,殊不知少年是想到侍士在木槍上的臉容。
「你走吧,回去誓死追隨的領袖身邊。」
「混帳!你是他的兒子,你⋯⋯」
聽罷,焵田不由得憤怒一拍桌子,聲音卻在風雪間漸漸消散。少年聽不見他的咒罵聲,只看見地面上深沉的液體,想到他那該死的爹說過「不怕無所不用其極,只怕無物所能用」,不自覺苦笑起來。
焵田偏偏捕捉到那一抹笑容,再也按捺不住胸口的躁動,上前一手揪起少年的衣領,揮拳便落在他臉上。
「我應該要把你吊在風雪之中,由你去死!為了不失去你,我們不得不靜觀其變,你以為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嗎?你——」
「為甚麼我不可以和他們一同死?」
髒話一下子嗆在喉間,焵田一時懵了,根本不知少年在說甚麼傻話。
少年吐出血沬,被揍狠了也臉不改容,反而有點無奈似地迎向焵田噴出的怒氣,明明細如耳語,一字一頓卻有力地割破了風聲。
——為甚麼我不可以和他們一同死?這句話在焵田耳中就像是:「為什麼我不能死?為什麼我一定要背負他們的命?」
可是,少年的眼神不像這個意思。他就像沒娘的孩子認真地問為甚麼他沒家。
「你在說甚麼鬼話⋯⋯」
少年揮揮手打斷焵田的話,掖好衣領。「我是大餌,死前為小餌做些事情不是也挺好的?反正嘛,也不一定能趕在他們來到前完成,你知道我們死了多少人的⋯⋯只是可憐了你,你還是快走吧。」
甚麼是餌?自然是犧牲品,然少年怎會是餌?原定計劃讓南方人以為他們偷襲北村成功,用替身代替少年,他們則隨南方軍前來的方向回路走,再和夫人會合,一同經地下道回到霍城。此去不能慢,人數不能多,雖說這不是最穩當的方法,卻是在南方火速逼近,只來得及發一則急報的情況下最可能成功的法子。
焵田是族內最強壯的誓士,大大小小的戰役中,他刀下南方亡魂無數,自然整輩子也沒試過這樣窩囊。本來要他扔下一切逃亡,當個保姆應付扭性子的孩子已一肚子火,幾天下來更是磨光一生的耐性,還怎會留意到寒冬中仍保有温度的血與柴火?
大概他們就是看穿了這性子,才派焵田護送他,也惟有這樣一個大大咧咧少條筋的人方能領著他到此。因此,當少年想通一切後,無法不同情這個大叔。
「不要再把我當成孩子,焵田。如何利用一切可用的,消耗一切可耗的,我比你更了解。潛伏、殺人我確不如你,但你沒有發現這裡才是最後受襲的村落。」
語音剛落,焵田驚呆了,還來不及消化,屋外就傳來一聲微弱的狼嗥。他全身一僵,迅速掩住少年的嘴,本能地把一切拋諸腦後,此刻也容不得少年再說下去,兩人屏息以待。
雖然少年從小被逼著早慧,但心頭仍軟,聽著風雪拍打木門的聲音,烈風狂怒的呼聲,想著再開口叫焵田離開,卻被一聲狼嚎打斷,心裡愈發緊張起來。
狼嚎叫聲劃破長空,在空曠的雪地上掠過,在烈風中清晰地迥蕩。焵田咒罵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側身觀察屋外的一片白濛。
嗷嗚──又一聲,即便在風聲中也能聽出聲音愈來愈近了。
——焵田,你走。少年無聲低吼。
——噓!
——不,焵田!
——小子,我說閉嘴!
少年真的急了,竟然這時才想到最有力的證據明明在前,於是反手手指一拈,他就跪在那具被割斷頸部大動脈的屍體旁邊。
焵田一轉身,卻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少年從死者的衣領上一抹的,竟是帶點濕潤的液體。
——這個人才剛死!南方人早知道我們的路線了,他們必定在附近埋伏我們。
「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早說嗎?剛才還在裝甚麼,丫的被你氣死了我!」焵田再忍不住,低聲噴了他一臉話。「死便死,總要試試!」他也顧不得甚麼,右手揉碎了甚麼,抓緊少年的胳臂,拔腿踢開木門便跑。
焵田的眉環一直隨跑動而搖晃,大刀在背上嗦嗦作響,二人的身子卻似有若無地淡去了些。
「我不知道你發現了甚麼,也不想知道,但我是你爹的誓士!」焵田幾乎是咆哮,才能在雪暴中將說話清楚說出。
「而你,你的命是四個部落近二千多個族人換來的,你是在他們的掩護下才能活至今日。我誓必完成任務,將你帶到狐神的故鄉。」他扯著嗓子,頸項漲紅,又是怒道:「霍思傲,你怎能讓他們再死一次?為什麼不能『同生共死』?屁啦!就活下去啊!那個出賣我族的廢物,我定把他碎撕萬段!」
少年在雪地上半爬半跑地跟上焵田的速度,還未回話,焵田便把話接下去。
其實能在誓士間互通消息,決定如何運用全族性命的人不多,少年不認為焵田可以把他爹和狐神碎撕萬段。
不過,在白茫中盯著焵田的側臉,聽他痛罵,少年的胸口好像被千斤重石不停砸打著,原本已經放棄的心不知是劇烈運動,還是真的被他說得熱血沸騰,頓時急劇跳動起來。
世間本來很多事情也是莫名其妙的,往後少年也不知怎的,甚麼也不記得了,卻只記得提著大刀拼命,絕不允許自己再死多一次。
不過,世事無常。
疾風撲面,他們在明別人在暗。沒想能全身而退,可真的沒料到還未完全走遠,二人便輕易被襲,整個人就這樣被撞飛了出去,在雪地上各自滾了好幾個球。
眼前一黑都不過是半秒,但全身上下就被撞得散架似的。焵田好不容易找回四肢的感覺,五指緊抓地面,勉強幾次才睜得開眼睛。
濃濃白霧,茫茫無明。
「該死的!霍思傲!」
黑光一閃,話也未說出口,焵田身子一僵。
快刀防不勝防,刀刃刺入抽出,一股勁力又將他一推,溫熱衝上喉間,咯的一片血花從嘴巴揚揚灑出。
焵田曾經嘗試站起身,卻被人從後刺一刀。他只能呆著順勁力倒在雪地,而雙眼終於在倒地前找到少年。
啐!焵田忍住抽搐強弓起背。
但是,又一陣撞擊,快刀一掠,四肢的撕痛快要了他的命。他頽敗地趴在雪地上,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筋健盡斷,只能任由對方扯起他的頭。
焵田的一切神經因傷勢而變得遲鈍,看到的東西朦朧不堪,幾乎看不清阻擋少年半個身體的東西,直到它移動,焵田才看到那雙銳利的紅色眼睛,才漸漸看到那東西的輪廓。那是一隻全身白色、有一個人高度的狼。
巨狼仰天長嚎,回應牠的是此起彼落的狼嗥。焵田眼皮沉甸甸,費了很大勁兒才眼珠微動勉強看著同樣盯住他的霍思傲。事實是,一切也不及看到魔狼時湧出的恐懼來得真實。
他不怕死,他真的不怕。死也不過是半生沒了,他輸得起。
他只怕希望死。
看到少年臉上的不安、擔心和恐懼,焵田想罵些甚麼,不過他已經沒有氣力發聲了⋯⋯直到最後,他不甘地完全失去意識,而在很久以後,即使身在那個近乎全知的女人身邊,他也弄不明白這幾天的事為何是個局,只聽到了某把動聽的聲音說過:「你們最大的錯誤,就是相信了狐狸。」
而他一生也再忘不了那雙死寂的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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