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湊巧誕生於人們崇尚男耕女織的年代，被玉帝賜名「織女」，身負使用天梭編織神仙衣服及天上雲彩之責。她乖乖接下工作，強抑心底話：根本不喜歡編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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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梭被架設於凌宵殿偏廳正中央，方便各路神仙覲見玉帝後前往交付工作。織織復織織，年年復年年，織女永無止境地做沒興趣的工作，永生不老頓成最惡毒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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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自己對甚麼工作有興趣，她希望可以擔任一些能夠四處走動又沒有危險的職位……就像土地公公和床頭婆婆，可以遊走凡間每個角落保護人們。至於二郎神和哪吒之類的戰神職位，雖可外勤，不過上陣打鬥實在不適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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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形出神之際，一段牧牛歌從窗外傳來，嘹亮歌聲和簡樸歌詞所描述的自由生活聽得織女心神嚮往。日落西山，歌聲遠去，織女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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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織女再次聽到歌聲，私自下凡，尋找歌者。一仙一人，一見鍾情，私訂終身，先後誕下兩子。玉帝大怒，以天河分隔織女與牛郎及兩子，懲罰他們每年只可團聚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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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歉疚，卻無悲傷。她早已察覺自己對牛郎並無真愛。她真正渴求的是自由。婚後生活乏味，時間及心力都花在賺取生計和照顧家庭，根本沒有自由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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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娘娘仁慈，親自探望，勸喻她接受仙凡有別，不能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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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凡無別。各有責任，各有束縛。沒有自由，沒有選擇。」織女絕望得淡然，靈巧十指默默工作，不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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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石穿，鐵柱成針，皆時日使然。」王母娘娘聽到話裡哀痛，好言安慰：「緣起緣滅，潮流更替。順流逆流，皆是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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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如夢初醒，竭力壓抑內心不甘、憤恨和悲傷，喃喃輕泣：「生……不……逢時……生不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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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萬事存在都是緣起於潮流轉換與更替。無論順流抑或逆流，總離不開潮流。不過萬物則是因緣而生。生於哪時哪地哪戶人家，都是緣。同樣，生於哪種文化、成長於哪種思想觀念當中，也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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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自此心裡有了期待，期待自己終有一天可以看見萬物得以自由。她把心願悄悄織入雲彩，讓雲彩帶同自己的祝福遊遍仙凡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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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間千年，織女依然美麗如初，每天坐在天梭前用心編織。小休期間，她總是倚窗俯瞰人間，看看凡人文化和社會制度有何改變。不論東方或西方，都是奉行君主制度……她為所有凡人感到焦躁不安——曾有多少人因暴君而身首分離，未來又有幾多人為此受盡苦難？凡人不懂思考嗎？怎麼卑躬屈膝地將寶貴的自由雙手奉上？凡人說這種行為名為「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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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反思自己對玉帝忠心嗎？不知道。她對玉帝的順從似乎是天性，由誕生當刻開始……不。剛有自我意識的她對一切抱有大量好奇和疑問，例如天庭源起、玉帝來歷、仙階制度，諸如此類的。她何時開始失去好奇和學懂壓抑提問的衝動？大概是有無數一式一樣的答案從各路神仙口中傳到她耳中……恐怕她自身境況與凡人差不多，大概是成長氛圍和從眾心理導致她習慣一切，變得麻木。若真麻木，為何又開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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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休結束，織女再次織雲。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織織復織織，為何當戶織？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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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千前以來，她無數次自嘲幼稚愚鈍。否定自己，壓抑對自由的渴望，只為說服自己滿足現狀。無法繼續自欺——根本不曾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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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電轉，忽爾明瞭，王母娘娘的說話何嘗不是一種洗腦？或許她是真心安慰，或許那是上位者對下屬的例行安撫，或許那真是世界運作模式……那只有王母娘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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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盡處，理智殆盡，情感主導。織女一躍而下，墮入凡間。燒天衣，除仙氣，改頭換面，遨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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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偷偷下凡勸織女返回天庭。織女婉拒，反問嫦娥是否喜歡月亮。離別前，嫦娥送織女一盒粉末，說是長生不老丹的碎屑：「自由，時日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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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多活千年，身體老邁，行將就木。她選擇在昔日與牛郎度過短暫婚姻生活的土地上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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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年以來，唯一縈繞心頭的人只有牛郎和兩個兒子。不是愛，是歉疚——他們都是無辜的。少時任性，織女為嘗自由而展開一段孽緣，耽誤牛郎一生，令兒子們承受傷害。無論她在天上或人間，良心責備如影隨形，無日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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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慨嘆自己終究無法獲得真正自由。原以為可以隨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放心講自己想講的說話就是自由，誰料內心仍然被束縛。是文化、道德或責任？不全然，那僅是束縛的片面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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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憶起在西方國家的經典上讀過「分別善惡樹」的故事。記不起太多字眼和細節，故事大意是人類始祖經不起誘惑，吃了分別善惡樹的果實，被逐出世外桃園。故事給織女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果實。他們吃了果實之後有了「分別」概念。那不是單純物質上的分別，而是既虛且實的「二元對立」。善惡、好壞、正邪諸如此類的無形概念，性別、地域、職業等等有明確界綫的分別，都是由「我」去判斷和定義。所有思考都是主觀的。很恐怖，深陷其中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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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易經》提及的「太極」差不多吧。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生生不息，卻是萬物同源，那個源頭就是「我」。「我」存在了，方能分別我以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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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明白如今沒有可能徹底剷除深入骨𩪷的思考模式和二元對立文化，除非把仙凡兩界夷為平地，重新建立所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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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在路邊倒下，斷氣，面朝天，不瞑目。雲彩倒影在瞳孔裡，彷彿追求自由的夢，可望不可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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