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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炎熱的小暑時節,江南清吏司主事袁崇禮,奉令前往杭州織染局,進行半年一次的巡察事宜。新官上任三把火,織染局的官員們皆嚴陣以待。
袁崇禮到達當晚,織染局的主官郎中劉燁,在涌金池邊的醉仙樓設宴招待新官到來。
劉燁與袁崇禮本是舊相識,對於他的到來,他反倒輕鬆以對。設宴款待,除了希望巡察能夠手下留情,向上呈報時能多添幾句好話外,更多的是會見昔日好友。
筵席上笑聲朗朗,袁崇禮沒有眾人想像中的嚴肅,反而親切爽朗,與前一任吳大人相較,更顯平易近人。
劉燁知道下屬們的擔憂,拿著酒杯,搖頭晃腦的笑著,對著席間眾人說:「別看袁大人名崇禮,他啊,禮儀是有,卻毫無德行!」
眾人聽此,皆哄堂大笑。
袁崇禮未因此冒失之話感到怒意,他搖搖頭笑道:「知我者莫若劉兄了,來,敬你一杯。」
酒酣耳熱之際,袁崇禮突然問到今日涌金池上遍佈的水燈。
每逢臨近盂蘭盆節,民眾會在京城周遭的河道放上水燈,藉以替遊魂引路至祂們的家鄉,讓祂們不再流浪。
但今日尚為七夕,還不到盂蘭盆節。袁崇禮往年居於此地時,並未見此風俗。
「袁大人不知,涌金池在七夕時便會放上水燈,一直到盂蘭盆節,水燈都不能熄滅。各家各戶的小女子們,皆會蜂擁而至,以放水燈來引渡涌金池無端喪命之魂。」
「袁兄多年未至太平坊,這將近九天的水燈儀式,也是近十年才興起的。未婚配的女子們,除了乞巧外,放水燈也成為她們的重要儀式。她們親手做紙船、燈籠,點上蠟燭,想辦法讓紙不會化於水。誰的水燈能在水面九天不滅不沉,未來必會覓得好郎君。」
「是這樣沒錯,但水燈怎麼可能九天不滅不沉,於是這些閨閣女子們,便每日都去放置新的水燈,以保自己的水燈會一直亮至盂蘭盆節,這才有整整九天亮晃晃的湧金池啊!」
因著袁崇禮提起涌金池水燈,席間眾人便談論起習俗的由來。
豈料竟無一人知曉。
此時,撫琴的琴妓突停下纖纖手指,對著席間眾人一笑,道:「大人們不知,這七夕水燈習俗,是數十年前的太平坊繡娘們開始為之。」
無人責怪琴妓停止彈琴的行為,眾人們反倒起鬨要她繼續說下去。
「大人們知道涌金池裡有很多秘密嗎?」琴妓低眉,繼續彈琴,流瀉出緩緩悅耳琴聲,配上其低沉柔細的嗓音,讓眾人開始沉醉於她所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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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有位進京赴考的秀才,途經太平坊,卻遭遇小偷,身上的錢財衣物 盡數丟失。秀才當晚失足落進涌金池……雖說是失足,但若說是尋死也未可知。不諳水性的秀才幸而遇到路過的鍾大漢相救。鍾大漢看他身無分文,連替換的衣物都沒有,頓生同情之心,將他帶回家暫住。
鍾大漢是鰥夫,有個女兒,名喚巧娘。巧娘是太平坊裡繡功最好的繡娘,她最擅長妝花,要進獻宮裡的雲錦大多數都由她負責。每逢七夕,巧娘從不乞巧,繡坊裡的繡娘們最常說她們不向織女娘娘乞巧,向巧娘乞巧就好。
巧娘不只手指靈巧,她的美貌在西湖也可謂是數一數二的美麗。眾多達官顯貴、官宦公子來求親,卻都遭她拒絕。
秀才一見到巧娘,便為她傾心。在鍾大漢眼皮子底下,秀才對巧娘噓寒問暖、照顧有加。許是秀才對巧娘的殷勤,亦或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這樣貌美且有著極致技藝的女子,竟看上了這個窮秀才。
鍾大漢對自家宅子裡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直至半年後,秀才再度赴京應考。出發前,鍾大漢借了秀才十兩銀子當盤纏,巧娘也拿出自己僅有的積蓄十兩銀子。帶著二十兩銀子離開鍾家的秀才,感激涕零的感謝鍾家父女,直稱他們是累世恩人,允諾不論及第與否,必會帶著加倍銀兩返回答謝父女倆恩情。
私下,他跟巧娘約定,應試完即會回來娶她。
未料,秀才離開三個月仍未回來,而科舉早在兩個月前便舉辦完畢。
巧娘自覺自己可能被拋棄,於是終日以淚洗面,連繡坊都無法去了。
更糟糕的是,巧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未出閣的閨女,挺著個大肚子,這在太平坊成為家喻戶曉的醜事。
鍾大漢氣極,想為閨女討個公道,無奈只知秀才的名字及家鄉,確切的地址卻無從得知,欲找人也無處可尋。
背負著眾人目光的巧娘,連門都不敢踏出去。鍾大漢只得靠著自己年邁的身體做著粗活養活自己跟女兒。
某日,巧娘無端失蹤。鍾大漢尋街問坊,遍尋不著女兒。
先是丟盡了臉面,再是丟了女兒,這叫年老的鍾大漢如何是好。
要告官也不是,連秀才的真實姓名都不知,如何告官?若知道真實姓名,又要以何罪狀告進官府?未有媒妁之言就行婚配之實?始亂終棄?無論哪一項,都不足以問罪。且告官也只是讓巧娘的名聲更為敗壞,屆時一傳十,十傳百,不只太平坊知道這樁醜事,可能連全杭州都會知道了。
知曉這樁事的人們,有說巧娘赴京城尋秀才去了,有說巧娘去秀才的家鄉找秀才去了;更有甚者,說巧娘自知蒙羞、無顏面對父親,跳涌金池尋死去了。
許是被這些流言蜚語擊垮,鍾大漢瘋了,成為了鍾瘋漢。成日拿著長長的木棍,見到書生打扮的人就會上前抓住,惡狠狠的直問巧娘去哪了。
眾人不堪其擾,只能在鍾大漢發作時,捆住他的手腳,將他囚於家中。
豈料某晚,鍾大漢腳上的繩索脫落,他逃了出去。未成想經過涌金池時,他跌入池中。鍾大漢極諳水性,才能救出溺水的秀才,照理說他跌入水中即可游出水面上岸。
但大人們記得嗎?鍾大漢只是腳繩脫落,手上的繩子未曾解開,饒會水性也無用,他就這麼沉入了涌金池。三天後,才打撈出他的屍體。
屍體上岸,他手上的麻繩仍緊緊捆住雙手,且因屍首腫脹,麻繩不只捆住,還深深的嵌入鍾大漢的雙手手腕,剪掉麻繩後,繩子的痕跡在他手腕上,連下葬前都沒有消失。
鍾家父女的悲慘之事,成為了涌金池家喻戶曉的故事。
不知從何時,未出嫁的女子們,可能是心疼這曾經讓她們仰慕的美麗繡娘,開始有人在七夕乞巧節這天,在涌金池放上水燈。自此,越來越多人跟隨,從七夕開始放置水燈,讓水燈順著水路飄到西湖。有人說,藉著水燈,讓巧娘的怨氣離開涌金池,巧娘會感謝放水燈的人,除了祝願她會有和祂一樣的巧手外,也會願她不要像祂有著一樣遭遇,祝福所有女子,能有幸遇良人。
幾年後,這個放水燈的儀式開始從七夕到盂蘭盆節,儀式目的也變為只要水燈不沉不滅,便可尋得良緣。
大人們可有覺得,無論儀式是要幫孤魂野鬼引路,還是要幫閨閣女子尋得如意郎君,這些都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素日風平浪靜的涌金池,因著此習俗,池面上滿是金光點點,甚是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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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琴妓也彈下尾調,算是為這故事以琴聲作為餘韻。
眾人仍沉迷在故事中,久久無法自拔。
見席間無人出聲,琴妓又開口說話了:「也許把涌金池的池水抽乾,裡面的秘密皆可一一呈現,會不會包括失蹤的巧娘也未可知呢!」
「好!這故事好!」袁崇禮拍手叫好,眾人也跟著鼓掌。
「從來只知妳琴藝甚好,不知妳談逸事的嘴上功夫也極好。」劉燁誇讚琴妓。
「大人謬讚了,小女子僅是將自己知道的街頭逸談娓娓道之。是大人們不嫌棄。」琴妓微笑,燭光映襯下,她的笑極為溫婉動人。
宴席直至子時仍未結束,醉仙樓的熱鬧也才剛開始。
但幾日的舟車勞頓已讓袁崇禮盡顯疲態。幾杯黃湯下肚後,他醉意頗深,便推託欲返回客棧休憩。
劉燁派小廝護送袁崇禮,卻遭推拒。
「多謝劉兄好意。我想自己獨步於湧金池畔,散散酒意。」
「臨近盂蘭盆節,袁大人不怕在湧金池邊遇到不該見的東西嗎?」
袁崇禮斥笑道:「我從不信報應、鬼神之說。」
「袁兄就不怕在湧金池畔遇到巧娘嗎?」
「若有幸一窺名震西湖的巧娘,也算在下的榮幸了。」
至此,袁崇禮向眾人道別,離開醉仙樓。
隻身一人漫步湧金池畔,耳邊仍縈繞醉仙樓的糜糜之音。直至遠離醉仙樓,走至僻靜之處,喧囂聲才消失。袁崇禮方能享受片刻寧靜。
雖是炎熱夏日,但適逢深夜,又身處池邊,徐徐微風吹過水氣,竟帶有絲絲涼意。
池邊柳樹垂枝,正可謂「楊柳青青著地垂」。池上佈滿承載著蠟燭的紙燈籠、紙船,點點燭光,映照水面,可惜正逢盛夏,否則剛好應了「銀燭秋光冷畫屏」。此刻的景色,讓袁崇禮想躺在柳樹下「臥看牽牛織女星」。
袁崇禮正在享受難得的愜意,突見前方柳樹下站著一女子。
女子著粉衣,背對袁崇禮,雖未有動作,但倚著柳樹,令人感覺她如若走起路來,必是弱柳扶風之姿。
他站定,看著女子許久,漸感她的背影眼熟,似是故人。
他上前,因著酒意,他不顧禮節的伸出手欲要攀上女子的肩。
未料卻攀了個空,眼前的粉衣女子突然消失不見,他因此失足跌入池中。
不諳水性的袁崇禮,在深不見底的池水中載浮載沉,拼命的呼救,但在這樣的深夜可有誰能聽見相救。
可正巧,一名船夫經過,他伸出船槳讓袁崇禮攀著上船。
「謝謝恩人相救。」袁崇禮氣喘吁吁的道謝:「崇禮必定記得救命之恩。」
「客倌剛從醉仙樓出來?是否酒意暈了頭,才大意跌入水中?」船夫關切問道。
他擦去臉上的水,倍感狼狽。欲要離開,回客棧洗漱,換掉濕透的衣裳。無奈醉意仍重,經過方才的溺水,頭暈腦脹,連起身都困難。
「唉,這說也奇怪。」他想到那憑空消失的粉衣女子,不禁感到困惑,對著船夫抱怨道:「醉是醉,但也不至於跌入水中⋯⋯我方才在柳樹下見一著粉衣的女子,似是舊識,上前向她招呼時,她卻突然消失不見,我因此才會踩空落水。」
船夫笑了笑道:「客倌想必是醉到將柳樹旁粉色的花誤認成故時舊友了。」
「也許吧!」
「客倌也可在我的船上稍做休息,我繼續搖槳前進。客倌可是住在西湖邊的寒月樓?」
「是的,就是那。或者你可直接到寒月樓附近,我能答謝你的也只有這段路程的銀兩,當然,我會多給銀兩。雖然這點銀兩也不夠救命之恩,但也請讓我聊表心意。」
「客倌客套了。那我就往寒月樓前進了。」
船夫繼續搖槳前行。
他緩慢的搖著槳,讓船慢慢滑行,小心翼翼的不讓水面上的水燈翻覆。
袁崇禮半躺在船內,就著月光,他不禁注意著船夫捲起衣袖,露出的雙手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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