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擁擠的公路,進入寬暢的私人路段。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約略生鏽的鐵牌,以紅色油漆手寫大字標明往直走二百米便到「雀全圍」、一條雜姓小圍村,聽長輩說是由「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典故命名而來,是我的居住地。
杏城北部地區,充滿着七零八落的偏僻老舊村落,這些村落大多數是排外的圍村,城市人不常去、也不曉得村名。要準確指出我住的圍村在哪裏,我大概只能告訴你是在萬邊屋和上麻雀嶺村附近、差不多接近邊境的地段,總之是個很偏僻的地方,算是半山區——人煙稀薄、沒有錢的那種。這是佘允龐的地理知識小學堂,我們下集再見。
入村要先穿過古舊的圍牆,因為村子規模不大,所以圍牆的牆身不及那些着名的圍村光鮮亮麗,不過近來也有修葺過就是了。圍村入口的牌匾上「雀全圍」三個字最近補色不久,特別鮮明刺眼的紅色,看起來好像是電視台劇集裏的假村落佈景似的。
駛進圍牆後可見一塊爛地,所有村民的車子都泊在這裏。我們互相都記得大家的車子,而且一般也不會有外來人來這麼偏僻的地方泊車或者偷車,是個很安全、並且一定有位置的免費泊車好地方,不過入夜盡量避免進出,容易輾到路過的野貓、青蛙甚或箭豬。畢竟近郊地區,生物多樣性無可避免豐富了點。
停泊好車子,我拿過副座駕上擺放的名牌紙袋查看,是彭太太的幫傭給我裝破爛的舊西裝用的,卻發現裏面還多了一套同品牌的貴價西裝。噢幹,是插贓嫁禍抑或忠誠度考驗?不用多想,立即掏出手機致電給彭太太,以證清白。
「哦,反正都是在衣架上晾着,既然你合身不如讓傭人多給你一套。」彭太太在電話那頭如是說。
既然如此,我唯有壓制着快樂的語調、懷着感恩的心情謝過彭太太,掛掉電話後,車窗被敲了敲。我看向車窗外,來者戴着深藍色棒球隊鴨舌帽、身穿短袖薄襯衫,領子上掛着老花眼鏡,肌膚歷經長年累月暴曬而黝黑多斑,是雀全圍的村長黃貴桓。雖才六十七歲已經比起城市人更顯老態,但頭腦仍然很靈活,可能習慣管理村務的緣故,村內所有新人舊人,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對村內的事務非常上心。
他抬手向內撥了撥,示意我快點下車,上了年紀嘴裏亦禁不住囉唆起來:「世侄呀,天氣這麼熱、太陽那麼毒,停了車就不要一直待在裏面啊⋯⋯ 哎,我們邊走邊說⋯⋯」
我拎着東西下車,看見地上有堆蝴蝶碎屍,怕是被野貓玩死的,只得默默跨過,陪同村長慢慢走進村中。近村口的兩邊民居通常都是姓黃的,再入內便是余氏和蘇氏。閒談之間,村長時不時就搓搓手,這個動作通常都是他有事商量時下意識的動作,我便順着他的意勾起話題:「村長,我最近都在外工作,村裏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事情呀?」
村長感受到話頭對了,隨即提出:「世侄呀,蘇婆家的鴨鵝撞爛了池塘的圍欄⋯⋯ 唉,我勸她不要再養她偏不聽,硬是偷養⋯⋯ 不過圍欄本來就很破爛,所以我琢磨着想要大家湊錢弄一個新的加固圍欄。你也知道,村內老人家多,要是哪個失足了真的可大可小⋯⋯ 我找了上次的建築公司,他們叫價很便宜。」
「村長,這事不要貪便宜。上次修葺圍牆時,那間維修公司偷工減料,牌匾的油漆沒用防水,最後還不是要大家再抬梯子、人手補色。」老人家就是這樣,明知道我付得起錢,也總是習慣節儉。我掏出了卡片夾,拿出一張維修公司名片,遞給村長:「這是我朋友的建築公司,說是我介紹、讓他們報價,比起預期多出的費用我全數包底。」
村長接過名片,拿下領口的老花眼鏡戴上,眯着眼睛閱讀名片上的文字問道:「說你的名字就可以了嗎?」
「是,跟他們說是佘允龐介紹的委託,做池塘圍欄。」我耐心回應、微笑。
「龐仔、咳!我們村有你在,真是、咳!祖上庇佑⋯⋯」村長喜悅起來,說話時喉嚨容易卡痰,老伯的通病。不過正因如此,我才可以透過聽覺,分辨到他真的很高興。
「哇,佘哥,你連建築公司的老闆都認識?」一個穿着頹廢的小伙子湊了過來,皺巴巴的電玩角色T恤、反覆洗濯得起毛球的運動褲,配發黃的白球鞋。
他是黃知銘、村長黃貴桓的侄孫,即是村長的兄長黃貴樹之孫子。
由於黃貴樹四十歲左右咽喉癌離世,黃知銘從沒見過爺爺,因此村長作為叔公,特別關顧黃知銘。然而黃知銘這人不學無術、好吃懶做,中學畢業後輾轉讀過幾個大專、職訓課程,全都沒能拿到證書畢業,又還不起村長代付的學費。現年二十歲,終日就待在村長家裏啃老、沉迷電子遊戲,偶爾才會替村內的茶餐廳當司機運送貨物賺取那丁點兒錢,卻整天想着發達。
說清楚,我認為我和浩烽也屬於「啃老族」,但至少是憑實力、有付出,不像黃知銘全靠祖蔭。
「巧合而已。」我姑且帶過話題,不想多談,轉而向村長交代:「總之裝修這事不要貪便宜,找我朋友管妥當。」
村長隨即點頭:「好、好。」説罷便急急忙忙地直去辦事。
我欲邁步回家,但黃知銘仍糾纏着:「佘哥,你那麼厲害,我很想跟你學習,我說真的。」
「知銘,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我沒有公司,就算有也不要你這個冗員。我腦筋急轉想出推拒借口,將我能想到、曾聽過的老屎忽話語搬字過紙:「我姑且不提學歷的事情,那你會商業管理嗎?或是數碼營銷、品牌經營?抑或是懂得會計核數?都不會的話,公司為何要聘請你?」
不等黃知銘回話,我繼續予以打擊:「而且辦公室八點鐘就要上班,你能夠逢星期一至五、早上六點起來去中環上班嗎?公共交通工具要乘坐兩個小時,就算光是駕車也起碼要一個半小時哦,你能堅持得來嗎?」
「可是怎麼我看你的上班時間那麼飄忽啊?」
「因為我職位高,而且有時候我直接在外面睡,省去乘車時間。」
來到我所居住的村屋樓下,黃知銘停步,搖搖頭:「聽起來好累哦,就沒有輕鬆點也能賺錢的工作嗎?」
「我也想有啊,找到介紹給我。」我拍拍黃知銘的肩膀,他沒有回話、轉身離開,雙肩下垂,不曉得是否在失望。
沒辦法,我不想讓村裏人知道我在外面做甚麼,畢竟對於他們來說太難理解。而且黃知銘這個爛人,思考邏輯主打「見高就拜,見低就踩」,價值觀各種毛病又守不住祕密,甚至還很大機會加鹽加醋當眾奚落我。所以,我通常回到村內,盡量避而不談工作,讓村內人想八卦也沒門。
雀全圍的原居村民大部分都是像村長般頤養天年的老人家,或是少數像我這樣繼承了村屋的後代,只是不少後代都選擇將村屋放租,到城市裏居住。因此村內的外姓人則是貪圖這裏租金非常便宜的租客,或是來靜心養病、或是興趣耕作、或是藝術家脾氣,甚或在城市裏混得很差,逼不得已避走鄉郊。有趣的是,村內約二三十戶人構成了和平的同溫層,大家認識大家,但會各自管好自己的事,沒事不干涉他人,有事通常都是湊錢就能解決的事。
我所居住的村屋有兩層,地下那層租了出去給三戶租客,我住的是二樓全層連天台,在杏城來說是非常舒適的生活環境,可是舒適的環境往往換來交通不便。
「喵嗚!」一隻虎斑野貓被我走上樓梯的腳步聲吸引,走過來探看,卻發現不是熟悉的人類而有點躊躇,卻還是蹭了蹭我的褲管便邁着小步伐走下樓。
我向來不怎麼受動物待見,不過村子多動物,也就習慣周遭有動物存在。這隻野貓怕是被村民養肥了,膽子也肥,才會見人就亂蹭。村民有些很喜愛動物,尤其是百無聊賴的老人,把餵飼動物當作生活寄託;有些就如我這般,對動物沒甚麼感受,但也不會主動接觸牠們。故此村內不曾發生過任何虐待動物的事件,除了在池塘附近田地耕作的農夫們會為驅趕野豬和猴子頭痛之外,大部分時間人與動物的相處還是很和平的。
從樓梯上到二樓,掏出鑰匙、打開鐵閘,閘旁的一個小牌子標示着「余家」。是的,我的領養家庭姓余,村內的其中一支氏族的後人。因此,我在中學時期經常性被誤會我叫「余」允龐,畢竟有個余姓的便宜妹妹,有時我也會懶得解釋我是被領養的,實質我是姓不穿頭的「佘」——粵語拼音為「se4」、普通話拼音為「shé」、台灣注音為「ㄕㄜˊ」。這是佘允龐的中文拼音小學堂,我們下集再見。
剛步進屋內,就望見我的好室友——余詠心小姐,我的便宜妹妹,正歪七扭八地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茶几上擺着零散的文件,還放置着同樣進入睡眠模式的手提電腦。她是養父母的親女兒,其實我們是同齡的,只是你們懂的,大人總喜歡那種逼迫孩子照顧孩子的情緒勒索戲碼,所以倒楣的我比她早出生三個月,就成為「哥哥」了。
「喂,回房睡覺。」不是親兄妹就是有點尷尬,我碰她又不是、不碰她又不醒。我歎口氣,撐開手掌放在她的臉上,認清鼻子的位置、一手捏住她的鼻子,讓她的大腦基於生物本能逼使她甦醒。
「啊,你回來啦?」余詠心小姐轉醒,我便鬆開手,只見她突然彈坐起來慌張大喊:「仆街!上班要遲到了!」
「今天是紅日、公眾假期,傻子。」我從紙袋拿出了破爛的褲子,丟進垃圾桶內。
「喔⋯⋯ 甚麼節日?」一聽見是假期,詠心隨即躺平回沙發上,這個工作狂總是工作到不知時日。
「佛誕啊。」我把其他穿過的衣物丟到浴室的洗衣籃內。
「喔,那我們今天要齋戒嗎?」她顯然還未回神。
「我們有這種習慣嗎?」我走進房間打開衣櫃,把紙袋內西裝用衣架掛好、整理,然後虛掩房門、沒有關緊。
「那待會你會出去嗎?」詠心稍稍提高聲量。
「⋯⋯我才剛回來,今天應該不會外出了,待會一起吃晚飯?」我隔着門,也提高聲量回應。
「喔,好。」
詠心沉默了一會,接着說:「欸,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碰見表姨和表姨丈啊?他們昨天告訴我,蘇明麗要回來了,可能在這邊住一會,找到工作才搬出去。」
她說的是在隔壁經營士多的蘇氏夫婦,獨女蘇明麗在澳洲留學,典型家庭處境劇中夫婦和善、女兒惡劣的那種家庭配置。
「是小時候欺負你的那個八婆嗎?」我慢條斯理地換上居家運動服,又將身上的西裝用衣架掛好、整理。
「那時候都是初中生,現在沒事了啦。她好像拿到獸醫執照欸,不知道願不願意做義工幫幫我的動保團體。」
「你知道嗎?狗改不了吃屎。」
「我建議你可以積點口德?」
換好衣服,我坐在床上打開房間門,剛好就對正仍然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的詠心,我不解:「回房間睡很難為你嗎?睡沙發很傷脊椎。」
「今天不是佛誕嗎?」詠心伸了個懶腰,調整姿勢繼續躺:「我應該很快會接到電話,要處理被錯誤放生的烏龜和各種動物。」
「你就不能少管閒事一點,讓自己休息一下嗎?」我感到有點煩躁:「你出去救龜,來不及回來一起晚飯吧?」
「可以的,你不是準備現在補眠麼?你睡醒我就差不多回來了。」
果然,詠心擱在飯桌上的手機響起,她起來接起手機,步進房間關門;沒多久,又匆匆忙忙地步出房間、走進浴室洗刷。見狀,我也關上了房門,躺在床上,抱着我的被子、好好的補眠。或許是太累的關係,連詠心出門的聲響都完全沒有聽見,完美地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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