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的噪音應該當成日常。但倪莉習慣不了。每一次夜裡聽到有人「磅」地甩上廁所門,都會嚇醒倪莉......
曾嘉儀記者做了一則平衡報導,登在六月十五日的台中時報上,也同步公布在「台中時報APP」和奇摩新聞的連結。
叮的一聲,倪莉收到記者的簡訊,看到了新聞網址。
點進去,標題名為〈獨家/被妖魔化的受害者,倪莉:「從未見過藍克!」〉。這樣的標題,應該有流量吧?
的確有。
但如今的媒體生態與十年前全然不同。
十年前,那時手機網路才剛變便宜,還不是人手一機上網的時代。新聞主要還是報紙、電視為主。所以當時倪莉找上網路新聞、實體報紙並存的台中時報,影響力與當時還存在的水果日報不相上下,因此才能澄清關於洛莛學長的不實傳聞。
而如今,網路時代不再是年輕族群的專利了。
人手一機,哪怕隔壁床阿嬤喜歡看八點檔也有一隻可以上網的手機。
而網路時代的傳媒生態是「分眾的」,這也讓台中時報的影響力大減。而那些瘋狂的「藍克老婆們」明顯就並非是台中時報的受眾。
新聞一出後,倪莉逼著自己到「藍克粉絲團」,果不其然,看到噴子怒噴「假新聞」的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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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輿論中的主要風向反轉了。
倪莉感覺現在病房護理師或醫生看她的眼神正常多了。
真相大白。
但倪莉不開心,因為這是事實,是她本來應得的。
倪莉一直很憤怒。
為什麼她必須承受汙衊?為什麼食人魔造謠還有擁護者?
她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她試圖檢舉「藍克粉絲團」,但都沒用。看著這個粉絲團神化殺人兇手,讓倪莉恨之入骨。
醒的時候,她在母親面前偽裝自己沒事,強顏歡笑。
但為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倪莉變成靜默的人。
但每次只要倪莉噹地掉下湯匙時,她的內心就有一團怒火——若不是藍克,她也部會手腳不俐落,也不會失去阿茂......但整天下來,倪莉的憤怒無從宣洩,復健的成效未顯,精神上的壓力也讓她很累。她累了又憤怒,卻無力解決問題。
而藍克的粉絲依然盲從得無可救藥,倪莉的臉書或IG,無論新的或舊的,都有瘋狂的藍克粉絲前來辱罵她。倪莉唯一能談的就只有住在高雄的小怡。但問題沒解決,聊天後倪莉的心情依舊鬱悶。
而當夜深人靜時,倪莉被壓在心頭的另一種情緒就趁勢悄悄竄出。
晚上等母親睡著後,倪莉偷偷抹著淚才睡著。只是一聽到「喀噠」的聲響,倪莉馬上就驚醒——然後她才發現那是隔壁阿嬤跑廁所的聲音。
這是固定的聲音,應該是可以習慣的——但倪莉習慣不了。
每一次,倪莉都會驚醒,然後四處張望,試圖找出不存在的瘋子。以前,倪莉能輕鬆陷入深層睡眠,可以無視阿茂超大聲的搖滾樂安然入睡;現在,倪莉很難睡著,任何金屬碰撞或腳步聲都會驚醒她。
而本就淺眠的倪莉,每一個夜晚都有噩夢。
夢境中,倪莉總在車上。因為司機把車輛急轉彎而躺倒在椅墊上,無法起身。一襲長捲髮自椅背垂下,而倪莉只能看著,無法逃脫。
那白得有如石膏的雕像輪廓出現在椅子上方,白得詭異,而除了白撲撲的面容外,還有著血跡,讓這個美男子像是奇幻故事中的吸血鬼。男人的皮膚散發著微光,一笑,牙齒上還懸掛著一條碎肉。而倪莉看著這個男人手從後方用裡一扯,阿茂的頭就被拎在半空中,眼眶無眼,鼻子是平的。
接著藍克用他鋒利的指甲割劃,阿茂的頭顱瞬間碎成如雨般的肉沫,滴落在倪莉臉上。倪莉流著淚並緊密嘴巴,不願吃下阿茂的肉。然而他就卻無法阻止那人把她的嘴巴強硬掰開,然後她被迫吞下血肉。
然後她就想吐了。
每一天,被驚醒是必然的。
醒來就對準床頭櫃上的盆,嘔地一聲,開始吐得淅瀝嘩啦。
據說第八週到第十二週的孕吐是高峰,但倪莉現在第十三週才開始吐。
倪莉總覺得,自己的嘔吐是因為恐懼而生。
然後,倪莉發現自己醒的時候也開始害怕男人。
輪班出現在病房的男護理師讓她害怕、主任醫師的團隊只要是男的倪莉就怕。但其實就連女人倪莉都覺得可怕。應該說,倪莉害怕所有人。
誰都不可能完全正常——萬一,這男人/女人是下一個「藍克」的話,倪莉該怎麼辦?孩子怎麼辦?母親怎麼辦?
而就在此時,藍克律師柯洛羽提出申訴,認為彰化刑大的調查人員蘇筱月是另位倖存者蘇姿萍的堂妹,顯然違背利害關係迴避。由於造成嚴重的搜查瑕疵,而檢察總長便指示將此案移交連環案件的另一發生地——台北。
除了案件從彰化地檢署移交台北地檢署,身為兇嫌的藍克也從彰化看守所轉換到台北土城看守所。
雖然藍克在物理上距離此刻身處彰化的倪莉更加遙遠了,但想到之後康復後回去工作,倪莉就得回到台北。而台北無疑跟藍克更接近......這樣的擔憂,也讓倪莉覺得自己要瘋了。
倪莉主動提出想看精神科。
精神科的醫生考量到她懷孕,便只安排心理面談,不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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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莉感覺很痛苦。
但是看到母親因為自己而痛苦,倪莉覺得更加於心不忍,在心理醫生的循循善誘下,她意識到這件事。於是,她決定要盡快恢復。而意志加成下,她的復健進度開始加強。
面談時,倪莉想起自己大學曾參加過空手道社。
醫生鼓勵她去看武術影片。
倪莉本來以為無用,但她發現,自己看那些武術技巧的防身術使用,反倒開始獲得穩定感。只要能想像如何應發危急狀態,她就不會那麼恐懼陌生人,重新奪回對自我的掌控感。
因為母親跟孩子是倪莉的意志,倪莉的復健之路進展神速。
而主任醫生也相當驚嘆她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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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幾號時,孩子已是十四週大了,但倪莉感覺瘋狂嘔吐,在這樣不舒服的狀態中,倪莉迎來更糟糕的變化——她接到了死亡威脅。
「背叛藍克的下賤女人!我會幫藍克殺了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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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除了死亡威脅外,倪莉的私人社群帳號中又湧入新一波的辱罵留言。
藍克被轉移到土城看守所後,新聞更常報導藍克了。新聞常常報導看守所的菜單,幾個匿名的知情人士興奮地提供可靠消息,說藍克在裡頭教訓了前陣子性侵數十名孩童的孌童犯。
許多人更加認定藍克是正義使者,而就此倪莉便成了邪惡的一方。
沒錯,英雄哪會作惡呢?
只要與「英雄」為敵,倪莉就是萬惡的蛇蠍女郎。
案件改在台北地方法院開庭,但初次開庭時間仍恰巧與當初彰化法院預定開庭日相同,都是七月十日。
此時還是六月底,距離開庭還有兩週,但那些粉絲像是瘋了一樣,開始主動向倪莉出征。這次的留言,嗆了倪莉母親、倪莉、倪莉未出生的女兒。說「有其母必有其女」,說她們一家人是「老妓女」、「破麻」到「未來婊子」的傳承,或說她們倪家女人都很賤。
——又是台北時報的抹黑報導。
——倪莉的媽媽被胡扯是小三上位,而倪莉肚子內的孩子被阿茂媽造謠成「藍克的種」。
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種時候就該找律師告台北時報白媛媛記者,並告網友誹謗。但倪莉的念頭很快就打消了。電話諮詢花了兩個小時,而倪莉就花了將近兩萬元,還被漫長的法律流程給勸退了。
她只能再主動聯繫台中時報的曾嘉儀記者,請記者寫了一篇報導,倪莉也在曾嘉儀建議下報警了。
只是倪莉卻也因為這番網路言論的打擊,重新又變得有些畏縮。
也可能是因為倪莉隨時隨地都在孕吐,加上名譽被假新聞摧毀,這都讓倪莉失去了人生的掌控感。
不幸中的大幸,六月底時,「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將台北時報的假新聞列為「部分錯誤」的消息。警方也抓捕了寄送死亡訊息的十四歲國中陳姓女學生。
後來只要又有酸民來戰,倪莉就把事實查核中心的網頁連結貼給他們,也貼了曾嘉儀記者寫的〈獨家/藍克粉絲團泯滅人性!受害者:「多次收到死亡威脅!」〉,更貼出十四歲國中少女被逮捕的新聞。
廣大的藍克粉絲或許不會因此洗心革面,但至少,後來沒什麼酸民來私訊她了。七月十日的初審,倪莉有考慮是否前去旁聽,但身體狀態似乎不行。即便熱度消失了,倪莉還是持續關心。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8SDA5fwph
然而,初審推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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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九日,就在藍克受審的前一天。土城看守所裡發生劇烈衝突,身為新興勢力「長刀派」首領的藍克被其他囚犯隱藏的物品攻擊,導致重傷。而律師以被告無法出席的明確事由,讓審判因而延後。
而原本還有零星粉絲會在各大新聞留言下暗酸倪莉。在藍克遇襲後,粉絲們紛紛起底鬥毆相關人等,從監獄罪犯到矯正署都被出征。
此消彼長下,關於倪莉的假新聞熱度也順順地度過了。
畢竟從四月十七號到六月底的時間跨度太常。日常一般人早就忘了國道食人案,而追蹤藍克的瘋狂粉絲們,忙著出征看守所犯人跟矯正署,亦有人出征相傳與之有關的「義虎幫」與在野黨,沒人理倪莉。而六月三十號,某藝人出軌老婆閨密的新聞完全掩蓋了一般大眾視野中關於藍克案的軼聞。
網路的風波終於平息了。
而看到藍克開刀多次仍在生死邊緣徘徊,倪莉覺得老天有眼,這也才重新拾回動力,積極復健。到七月中時,懷孕十八週的倪莉孕吐終於止歇了,而倪莉也終於感受到肚子裡有輕輕地晃動。努力的倪莉終於能下床,而並在助步器的輔助下勉力行動,感受到阿茂與自己的生命結晶正在肚子裡活動。
而聽說藍克醒了,卻開口翻供說自己全然無罪,同時此案初審被延宕至八月十三日。倪莉認為自己必須得返回台北,必須讓世人知道真相。
必須得......出庭。
而倪莉的心臟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恐懼緊緊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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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幾號看診時,倪莉跟醫生相處時還有點怕,所幸有母親陪著,她才敢正常說話。
但即便如此,對談時,倪莉看著身為男性的主任醫生時,心裡卻同時在盤算該如何用自己抓握不緊的手腳制伏敵人?她一面盤算著如何打倒主任醫生,所以講話講得有點慢。
「......醫生,我應該......可以轉診了吧?」倪莉的眼神無法抑制防備心,像是獵人面對荒山惡獸般的警戒,「回台北的醫院,我媽媽才比較方便住家裡,而我也可以工作,然後出庭。」
「妳說的是『轉院』吧?行,妳恢復得挺快的。」主任醫師爽快地答應,問說:「妳們家離哪個醫院比較近?」
「......南門醫院。」倪莉馬上回答。
「不不不!」倪莉母親連忙反駁,「台大醫院比較好吧?是不是啊醫生?」
「齁!媽!」在倪莉沒意識到時,她講出了一連串的話語,「台大醫院很遠啊!妳忘了我國中學校就在南門醫院旁嗎?」
「唉唉唉,我們聽聽醫生怎麼說!」雖然被嗆,倪莉的母親卻止不住臉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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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主治醫生裝模作樣咳了兩聲,說:「其實看病方便最重要。我在南門醫院也有一些老同學在那裏工作。既然南門醫院離老家比較近,那就近看診妳們才不會太累。」
「就說吧!」倪莉有些得意。
「......咳咳。」
主治醫生又咳了兩聲,嘴角似乎有也小小勾起來,太快了,讓人看不清是否在微笑。醫生補充了幾句叮嚀。大致上是說倪莉雖然可以用代步器行走,但考量到手腳常常突然無力虛脫,且倪莉又懷有身孕,所以還是建議坐輪椅。
於是,倪莉租了輪椅。
原本母女倆想在七月二十幾的星期五就轉院的,但碰上颱風天,最終到真正的七月底才出院。明媚的上午時光,倪莉辦理了「轉院」,由母親推出醫院大門。
醫院外,蟬聲躁動,太陽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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