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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柱橫掃閃動,哈嘉捏碎回復符,在深呼吸的同一口氣中,猛躍,左腳被光柱消去,瞬間回復。哈嘉沾滿凝血的右手抹過臉頰上閃爍的淚光,失去肢體的劇痛將她肺部空氣全部擠出咬緊的上下齒間。
她左手中剪翼鋸齒砍刀,一沉。
哈嘉奔逃時想起這刻骨痛楚最初降臨之時,哈嘉正與家人們喝酒。燭火、夜晚冷風與爐光中的濃湯,母親所寶貝的柔軟金髮、妹妹不停打織的男性衣裝、她們間的暖語,在無數高聳尖塔的壅擠影子中,閃閃發光。
那時也是該死的龍。
怒火灌漲她思緒的細細枝節,鮮血與淚水猛衝隨她張口吸入酸臭血味,魔素也漸漸凍咬入喉。魔蠅群群飛舞的灰灰茫霧中雷射光柱閃舞,令哈嘉想起當時肥胖巨毛蟲周圍雷光如髮紛飛彈射。
妹妹笑著,希望自己婚禮可以喝到神酒。母親皺了眉頭,唸著妹妹想太多,喝酒多傷身啊,但她也喃喃唸著,如果真的要喝,應該是現在喝才對。
哈嘉轉身,甩開剪翼齒刀,面對龍。
哈嘉哭出的血曾流過的臉頰肌膚滾燙。她感到魔獸屍骸中的魔素,使她想到神酒那傳說中、絕妙之醇香,還有她對妹妹與母親石柱墳前所起的誓。就算要殺神,我也會弄到神酒給妳們喝的。
「獵人!」
勇者的綠髮夥伴召喚師,吼著:「這是妳的專長吧?」
牠寬長曲折的多腳砸地,巨響隆隆,而那僅使幼龍種的沈默更毛骨悚然。
純黑長髮飄逸的男性勇者,十指延伸的純白光條劇烈撕扯空氣,十道甩動的光束劈上龍口噴出的混濁能量柱,周圍景色隨衝擊扭曲、龍息炸裂開碎。一秒,劇烈暴風卷襲掃碾周遭蓊鬱的深林,拔起、夷平龍為中心一百尺開外所有綠木枝葉。
龍頭一轉,腐肉屑紛飛墜落,蒸騰黑血自牠腫大關節噴出。勇者銀輝鎧甲在腐血觸土石噴起的黑燕中閃亮,勇者飛衝追擊,龍如樹幹的枝節手臂與他槓上,狂風伴隨大片土壤、殘碎樹木,將閃亮的勇者吹飛成天邊一點。
龍兩隻前雙爪,向遠方伸出去,勾起十五分鐘前戰場上,被鋸齒刃的尖小齒刃大開爛肉的肥胖豬獸人將軍死屍。龍周圍不斷衝來各式各樣的茫然獸人與魔物,牠們停在逐漸腐敗的土壤邊緣外待命、預備戰鬥,而在龍十八根腳節毫無置喙地亂踩之下,恍惚地被碾成肉醬。龍頭上滿滿的數百顆眼珠狂竄,雙爪碾爛死屍,為自己淋上的豬血觸及腫瘤般的外骨骼時,劇烈沸騰、滋喳作響。
龍種,非自然之物。牠那永遠合不起的爛口腔與巨大節節肢體軀幹、爆洩鮮血的十八節肢爪足——是血味誘引大量魔物。龍種散發的魔素不斷令哈嘉顫抖,抖到體內臟器膜也因恐懼抽動。龍那昆蟲般的骨架與披在龍身上的鬆垮毛皮,與不斷墜下、崩解、分解、消散的腐敗器官,都表現出牠根本連龍那不完美的生命形態,都尚未觸及。
龍種就算被留在原地,那過度濃縮的高濃度魔素核心也會不斷自我消耗,然而天然的龍種會主動消滅活物,熱切地四處榨取魔素,而這隻多眼長體蟲龍,那注視勇者一行人與哈嘉的數百隻眼睛,使哈嘉想哭。恐怖、悲傷、痛苦。
還有,復仇。
哈嘉雙手握住剪翼齒刀的彎握柄,一閃劈開兩個衝向她的鼠頭人,鋸齒刀刃緣火光爆發,橫揮一展——撕裂一個鼠頭人胸腔——回掃一合剪——齒刃碾咬爛另一隻鼠頭人的醜惡黑皮頭顱。
「龍種狩獵的訣竅是,單一點火力壓制。」哈嘉將口中魔素導引至她哭腔的震動嗓音裡。「還有就是,不要死。」
「我可以接受不要死。」勇者飛了回來,指尖上光線正掃著自己身體,也切掉凹陷變形的鎧甲,半裸著上身。手掌的微光消除他所有身上的污穢,修補傷口。
。。。。・
綠髮女召喚師的披風上別了層層粉色花瓣的詭異花輝。她低聲罵著:
「講了那麼多安全攻略,最後還是捅出這種婁子⋯⋯」
「廢話!快貢獻攻擊啊!?」法師少年回嘴的聲音,和召喚師一樣於所有人耳邊低語。他身旁懸浮了一根木枝魔杖,但它的扭曲、蒼老有如詭異變種的骨骼。
「沒看到它引來的魔物?想要讓我的寵物來增加難度?而且當初擲命運骰擲出龍蛋的人是誰啊?」
「我、我不是在工作了!?快幫我啊!」法師這麼說。哈嘉能看到龍長驅身體的另一側,有些電光。不過對於有外骨骼的蟲型龍種,雷電系列的攻擊法術大概不會有什麼作用吧?
銀髮女武士身上飄逸布甲,不停伸縮、拍開龍數條折腿的迅疾舂擊,她如月弧的大斬刀切上龍腿,卻連紅黑色外骨骼都沒法砍入。她喊道:
「獵人!我們雇妳來,是要做什麼!」
「是要讓自稱勇者的白痴還有噁心花,妥妥當當幹掉階層主。」哈嘉看了眼剪翼刀扯開致命弱點的巨豬人死屍,已被龍爪捏爛。「你們忙著吵命運骰,我已經把爛豬宰了。別說我沒工作啊。」
「飛⋯⋯飛、《飛行》!幹好噁!咧!」
從空中墜落進鬆軟爛泥與屍液的法師,拼命唸咒、搖搖晃晃再次升空,他全裸的上半身露出複雜咒文刺青。法師正面全是鬆軟的爛泥與屍液,噴出嘴邊的髒污。少年法師的雙手相交而彼此消失在一團模糊紅光裡,同時閉眼牽動空中如龍捲風的魔素潮,減輕勇者周圍的壓力。
「別再玩道具了。你搞出來的爛攤子還等著要收拾,沒其他更有建設性的手段嗎?」召喚師站在爆炸邊緣的五十尺外,面前展開了一道薄薄黃光障壁。
哈嘉將眼眶中的淚珠全擠出來,大口吸氣忍住噁心感。她每一踏步,都揮出一擊剪翼齒刀,每擊下血肉爛綻後,她就踩過一具新鮮屍體。九十尺⋯⋯八十尺⋯⋯七十尺⋯⋯快接近龍的蟲腳攻擊範圍⋯⋯
大地忽然震抖,龍一甩尾,右側所有腳肢連續踹向勇者,將頭朝左方遠處快轉,面朝法師與召喚師。勇者慌忙格檔,十道光線如鞭甩切過龍蟲腳,召喚師的幾個三尺高泥偶正有系統地,摧毀所有往他們奔去的魔物。
哈嘉加快腳步,直接朝前扔出一個個燃爆符,踏過火焰與吹飛的屍體,筆直朝蟲龍左側奔去。龍一隻爪腳快閃,哈嘉以一尺距離擦避、前奔,維持扭曲姿勢甩出鋸齒刀,一剪一斬,削去牠的嫩白肉汁也削去外骨骼。
女武士銀布如觸手緊縛自己的婀娜軀體,瞬間她被撚成細微一直線、消失,而哈嘉身後、在蟲龍傷口旁,銀布炸散。她砍刀一揮、斬落那如樹幹的蟲型腳爪。
龍口光散,空氣的震波隨四散輝芒而爆開,女武士猛然一頓。勇者純白光之線環繞她腰間,將女武士扯出龍亂踩狂踏的報復攻擊。哈嘉也抓住女武士的布甲,逃出光波範圍。
周圍被龍引來的昆蟲魔物,慢慢從空中一一墜落,哈嘉朝搖晃不穩的法師扔出一個印符。龍腳邊的淤泥開始沸騰、鼓漲,法師總算解開蠟封,貫入魔素、為勇者與他四位夥伴和哈嘉建立起次元結界。
龍所有狂吼頓時消失。愈發濃烈的瘴氣撲打上透明障壁,女武士激烈喘氣,勇者也在調整呼吸與重新吸取空中的魔素。法師無力嘆氣,摸摸他手無法穿透的障蔽實體,握住懸浮在他頭旁的法杖,深深皺眉。只有召喚師冷靜審視著現狀。
「為什麼不直接在龍蛋破開時用空間系道具?」召喚師。
哈嘉看向法師,他臉色每過一秒便愈發蒼白,另一隻手依然握住那墨水文字漸成空白的皮紙,開始顫抖。
「因為我魔素不夠啟動符文。如果我們花太多時間爭論,法師就會死。如果他死了,印符上的魔契是寫成,次元空間障壁會跳到下個魔素最多的人身上,直到那法術把所有人都榨乾為止,或是維持到我允許法術結束。」
「到那時候,龍就會把我們所有人燒成灰燼了。」勇者用白色輝芒消去身上的灰塵,整理著他的烏黑長髮。
「不⋯⋯盡然⋯⋯牠只是⋯⋯小龍⋯⋯唔⋯⋯嘔⋯⋯」法師嘔出綠色汁液。哈嘉無視扶起他的女武士的淡淡殺意。
哈嘉注意到,法師大概之前就將胃液吐完了,嘔出膽汁⋯⋯這不是好現象。
「他還活著。你們就還能想清楚到底該怎樣才不會被龍息灰飛煙滅。」
「獵人,妳不在意那條龍幹掉妳嗎?」召喚師戳了戳勇者,沐浴在他掌光中,差不多在戰鬥灰塵與汗水一掃而空時,她更能掌握自己的高貴典雅氣質。挺直背脊俯視矮她一顆頭的哈嘉。
障蔽外,逐漸濃厚的死屍塵埃與蒸騰氣息的灰濛之中,蟲龍發出毫無死角的死之光逐漸增強、愈發刺眼。哈嘉感到一陣頭痛,下意識地甩開、甩合剪翼齒刀,引來召喚師皺起眉頭。
哈嘉為了回答疑問,收起武器,脫下皮質手套讓他們看她左手手背的印記——插出圓陣的等腰尖三角,兩條長邊在圓周上又集成另一道等腰三角,延伸出圓陣外的直束、分叉與叉中間又連出另一個小圓。浮現黑線刻印邊緣的影子如火焰微動,哈加便感到世界顏色更暗沉,身上陰影似乎也更濃厚。勇者鎖眉,女武士驚訝地抬起眉毛,而那身上戴了哈嘉稱為噁心花的召喚師,露出嫌惡表情。
「我們不用墮落到那地步也能解決的。獵人,妳還有燃爆符嗎?」
「沒。剛用⋯⋯」
龍口中的光輝陡然變亮。哈嘉頭像被震響似地,劇痛暈眩,方形障蔽裡其他人也有類似的反應,法師漂在空中的身體劇烈晃動,咳出一口血。女武士雙腳也差點潰倒。哈加用力眨眼、呼吸調整體內魔素流動,試將雙眼聚焦在遠處的龍身上。
召喚師:「該死。我會把所有儲藏的魔物都自爆,把我們炸向前方,然後這個障蔽應該能給予我們掩護。
「獵人,這障壁應該是物力系的吧?」
哈嘉點頭,嘴巴像掛了鉛塊,難以開口。
「向前飛了之後,獵人把龍嘴扯開,武士把龍頭斬開,勇者你,確保龍的核心被摧毀⋯⋯聽到爆音後行動。」
哈嘉能感到景色往前拉長,七彩在他們身後劇烈扭曲,火炎推移整座次元障蔽內的空間。哈嘉將全身所有魔素凝結於舌尖,發出人口無法發出的古老咒音《闟》——是獵人契約中她能使用的咒語之一:借貸鋸齒刀未來兩小時的所有攻擊潛能,獻上武器作為「武器」的名分,換取割下任何肉體的能力。
哈嘉穿過一層閃亮鱗片——由魔物疊成的新鮮粉化屍體——她硬揮刀,鑿下龍「上顎」一大塊外骨骼。她揮擊後動作一緩,差之毫釐擦躲過身旁女武士的刀技——斬裂蟲龍的整顆「腦袋」,酸血從裂口劇烈噴灑。
哈嘉不用看便知道女武士至少一半身體沒了。勇者那巨大團魔素在哈嘉身後,頓止匯集。
龍那亮綠色內核吹出乾燥、沒有觸感的強風,哈嘉踩在殘剩障壁上的雙腳立時一軟。
勇者毫無畏懼。下半身片甲跑動擦出鋼鐵音如鳥鳴氣若游絲。他推掌,放出一道不斷漲大的光束,粉碎龍兩片下顎後方的,濃濃魔素內核。
一刻鐘後,龍血——如果那隻蟲龍流出的東西能被稱為血液——引來的魔物都被哈嘉用從女武士那借來的刀子一一斬成肉塊。
森林中一片漆黑的平坦荒地上,宛若活生生的惡夢,而大夢初醒似的魔物則在此遊蕩,夢醒時就是粗糙亂揮、毫無優雅的單純暴力大彎砍刀。
勇者的光之線慢慢拆解龍屍,使嫩白的水肉隱隱輝發出微光,點亮這片焦土,魔素撫過哈嘉的皮膚時令她陣陣發癢,肚腹感到空虛。他們剛休息時已經吃過了一些備用乾糧。
「哈嘉小姐,這次真是讓妳辛苦一場。我們討論後,決定留一半的龍肉給妳。妳會需要我們幫妳⋯⋯」
哈嘉爽快地揮刀,將所有外骨骼內側的核心肉全用大砍刀刮下來。一刀兩半。
「勇者!你!⋯⋯請過來。」召喚師不悅地甩了甩長襬衣袖,作揖與哈嘉道別後,對勇者低語迅速叨念。墨綠長髮下的墨綠眼眸,不斷瞥向蟲龍巨大的屍體。
召喚師在空中用魔素凝成了咒詞、召喚來一張魔毯,將不得動彈的法師和一堆他們能從大量魔物死屍中找到的素材放到毯子上時,勇者擦了擦汗,跑到哈嘉身邊。
「抱歉啦。真是丟臉,我沒想到龍肉的市價⋯⋯」
哈嘉感到遠處傳來的冰冷視線,怒火油然生出眼角噙著的淚:「這些報酬本來就應該要給啊。根本⋯⋯沒必要獵龍,而且如果沒有我這個獵人的話,你們也根本沒辦法打穿龍種那強到超可笑的防禦⋯⋯」
「那個,真的很抱歉。」
哈嘉用之前砍下來的外骨骼當水盆,用水魔法沖洗完肉,留下一半水。她在外骨骼底下,點火煮沸,然後將龍肉涮洗過廢水,塞進嘴中。
「這⋯⋯嗯。這種交易一點都不合理!契約內容就只有階層主,然後那頭死豬也是我宰的!」
哈嘉小刀又一揮,切下龍肉,涮過熱水,塞入口中,她身上的陰影更膨脹了一毫。又吃了一口,陰影再膨脹一毫。勇者看哈嘉不斷把龍肉塞入嘴中。她喉嚨每次吞咽下蟲龍那白嫩軟肉,質量卻奇異地消失在喉嚨中的某處。
勇者露出困惑神情,但立刻理解了哈嘉身上的魔素轉變。他非常不舒服地別開臉,聲線彷彿要穩住情緒:
「我是可以不用收這次的後期佣金。」哈嘉感覺自己開口時,龍肉的濃腥味就會衝上鼻孔:「但我可以拿你的月光酒的一小口嗎?」
「如果只喝一小口月光酒,效力也不會長,而且聽說那瓶酒也只是增加思考速度、減輕疲倦⋯⋯」
召喚師打斷他,魔音直接在兩人耳邊響起:「那是因為哈嘉想要酒引。
「月光酒作為自然系天生術士的月藝巫之作,距離眾神的創世魔法特別接近。用月光酒當酒引,才能做出神酒。」
哈嘉瞪向遠處的召喚師。哈嘉對她這種沒禮貌地偷聽他人談話的行為,又直接說出自己如此努力拼命的目的,深深氣憤。這份工作到底何時公平了!?
就因為那個綠毛身上衣服別了個噁心多瓣紅花的徽章,她才被公會小姐強硬說服,要簽下「針對契約目標討伐後的即刻威脅,進行保護並參與護衛戰鬥」,這種過善條款。這群人號稱「勇者」,卻總是耍這種小手段!
「獵人,會搜集情報的可不只有你們那些骯髒公會。」召喚師。
「那個,我們現在少了個夥伴,還請諒解⋯⋯我們沒辦法輕易割捨能賣錢的道具⋯⋯那個其實我也有在想,妳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旅行?」勇者。
哈嘉搖頭。吞嚥下滿口龍肉,邊忙著先割好能入嘴的肉塊,邊說:
「我在這裡還有家人。」
這次,召喚師沒多嘴。真討厭啊,哈嘉想著,就算我很不爽勇者,她這樣刻意處處針對我⋯⋯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啦⋯⋯
勇者表情欲言又止,而哈嘉也不再理他,專心地將肉塞入嘴裡。任勇者拿走女武士的大砍刀。
哈嘉一人繼續把生龍肉塞進喉嚨,流著淚,淚水融入了緩緩撲面的蒸氣,貼上戰鬥後火焰與微風吹起的灰燼。她身上的影子躁動,隨火焰靜靜飄舞。
2
「哈嘉!」鈴菈姊姊高亢如詠歌的嗓音,彷彿從遙遠山丘飄來,哈嘉則像坐在窗邊,透過波浪擺舞的薄紗窗簾看著她身影。
哈嘉眨眨眼,難以呼吸、調整她拖走沈重魔素巨團的步伐。鈴菈姊姊從緩丘的最高處跑下,對哈嘉滿身的血液與濃厚汗水味不知所措,又跑回去,把石磚房後方曬著的床單抱在雙手裡,小跑步、裹起哈嘉。
「鈴菈姊姊,魔素會沾上床單,之後會很難洗。」
鈴菈敲了下哈嘉的頭,不管自己手沾上的血液,把哈嘉的臉抹淨。
「妳又跑去獵了誇張的魔物嗎!之前不是說好要穩穩賺錢嗎?哎妳,就算不賭博,這樣玩命狩獵,那就跟之前接刺殺任務的時候不是沒兩樣了!」
哈嘉抓住床單,用力抹掉頭髮、臉與脖子上的僵硬血塊,喃喃念咒召喚出水團濕潤床單緊貼肌膚的布料,也感到鈴菈姊姊將一桶涼水澆上頭。鈴菈一手拔起的短芒草葉抹過哈嘉的重磅軟皮長袖、長褲,鮮草香隨她的劇烈動作而輕輕飄起。
哈嘉不知為什麼,很想哭。想轉身走人。她簽下獵人契約,以人類的身分換取獵人那可以不斷浴血戰鬥、不斷採集、持續獵殺的身體,但在這種焦躁難安的時候仍然令她渾身不舒服,總使她想去散步。走個,二十里後,再回來。
鈴菈姊姊的溫柔使她想起過去那,如光玉紛飛的家,而這片鈴菈所住的荒原草丘,一點都不像她們之前住的鬧城市區。哈嘉知道自己這樣說,一定會引起鈴菈姊姊不滿——她是多麼喜愛這片丘陵的了無人煙與遼曠。
「又不是我想獵的。」哈嘉覺得自己這樣一說,又想哭了。臉頰上太多凝血,她都感覺不到淚滴的涼意。「是勇者的混帳法師,弄出一隻小龍。」
「龍!」鈴菈驚叫,差點放掉裝滿水的木桶。
「幼體龍種,連直接抽取生命力都做不到,比較難殺而已,不什麼危險。而且我們最後還是殺掉牠了⋯⋯」哈嘉想起自己只拿到一半龍肉,又氣得想哭。
她從懷中灌滿水的口袋中撈出一張清潔符,輕輕點上魔素,在手中燃起青色的淨化之炎,她抓住鈴菈猛然縮回的雙手,好好抹去魔物與龍的血塊,揉掉噴濺上鈴菈工作圍裙與黃色長裙的污漬。之後哈嘉隨便輸入一點魔素進團團燃燒的青火,讓火焰竄下長袖襯衫,清燃過乾淨內衣褲的汗垢與浸透斗篷、背心後滲入的血跡。
「慢慢賺錢要賺到什麼時候呢!?」
「在我們之中,哈嘉妳大概是活著的時間,可以算最多的吧?」鈴菈握起哈嘉的左手有些畏懼,瞥了下她右手上依然依稀焚燒的青火。
哈嘉正想講起自己的計劃,想和鈴菈姊姊解釋自己第一次消融龍種魔素的興奮與期待,但她在鈴菈的眼神中,看見了自己整天忙著工作而沒注意到的意義。
獵人並不是人。邪塔裡放棄人類身分的,不算少數。
哈嘉輕輕推開鈴菈:「我沒事了。」她說得很輕。哈嘉筆直走向鈴菈姊姊的石磚平房前,有個殘剩的營火堆。她坐上繞著營火的其中一塊大石,彈手,點火。
鈴菈抱起那團濕潤床單,看著哈嘉身影中的陰暗,隨小火火舌因風而擺、愈加拉長。
「我們可以,普通進房子裡休息。放鬆一下也沒關係的,哈嘉。我們也可以聊聊為什麼哭泣,妳可以和我說說勇者的夥伴,說說龍的事⋯⋯」
哈嘉打斷鈴菈姊姊:「鈴菈姊姊,我累了。這樣消化龍肉最有效率。」哈嘉調整石塊,將火堆更妥當地用尖銳石板圍起來時,注意到鈴菈姊姊有些寂寞地,將床單上的水滴甩掉,撇開臉,不讓哈嘉看見自己的神情。
哈嘉趕緊補充,露出笑臉:「我醒來之後我們也可以吃飯啊?」
「那就好啦!哈嘉妹妹妳要請客喔!我想想,該去吃些什麼好呢~老闆最近有進一三八海的魚鮮,嗯嗯可是魚可以搭配酸蜜酒嗎⋯⋯」鈴菈把床單扔進空水桶,幫哈嘉把一大簍木柴放到她腳邊。
哈嘉在心裡暗自嘆息,不過很快便搭起三根成棚的木柴。她輕聲說:「謝謝。」
哈嘉以為鈴菈已經到房子後的曬衣處,鈴菈姊姊卻從哈嘉身後抱住她。
「哈嘉,妳可以把這裡當作自己家的。偶爾也放輕鬆點吧,好嗎?」
「在闇影界裡和前輩討論也、也有打屁聊天啦。」哈嘉痛恨自己說出口的話語,帶著濃厚鼻音。
「哼。是嗎。」鈴菈調皮看了她一下,顯露出擔憂神情前,便轉頭回到家裡。
哈嘉讓手上刻印的黑暗擴散,她手臂上長袖裡的影子深化,延伸到身體的影子,延伸到那圍住小小營火的石塊後方,形成了鬆散、與風同變化的漆黑之圓,然後圍住營火、被哈嘉與鈴菈拿來當椅子的石塊,形成另一個圓。雙圓之下,影子緩緩各朝左右方圓轉延伸,分離暗影與光明的世界。
哈嘉允許體內魔素膨脹,使營火發旺、將固性燒入厚層如肥油的魔素,火舌捲成有意識的肢體,在一塊木柴旁點出火星,將木柴撈到燒著內圓裡。堆疊起來的濃厚魔素被擠在兩層圓陣間,而哈嘉試著讓那如渾水擾動的魔素流,順著火舞稀化,也在火焰的擺動之中慢慢使魔素燙上自己的皮膚——獵人身體的表層——使自己這副身體,染上龍那難以貫穿的防禦力介間質。
無數比她更巨大的陰影,在遙遠兩、三哩外的城鎮邊緣,緩緩移動。闇影界裡映入眼簾的,是飄動不定的灰與黑白形狀。
哈嘉隱約感覺到,鈴菈姊姊房子所佇立的山丘在闇影界裡,宛如一片呼吸微微起伏的凸波海浪,哈嘉周圍「地面」則因過度濃稠的魔素而下沉。
『哈嘉,我不記得第一一七層裡有智獸等級魔物呢。』
導師那如巨大尖筍般的漆黑魂影,彷彿根本不存在地飄在地面上,忽然朝哈嘉彎下腰。他那雙眼如水波上的日影般,炯炯如炬激烈明亮。哈嘉能感到他的魂影,不全然是魔素,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構成了「導師」這位存在。
哈嘉努力吸一口氣,身體動作感覺像操作在遠方的工具,但空氣流過鼻腔的微妙熟悉感,使她不必咬緊牙關,也能直視導師放低的視線。
『是那個自稱勇者的人的夥伴。好像用了必勝者命運之骰之類的道具。聽持有那東西的白癡說,他在邪塔外從來沒骰過龍蛋,可是在邪塔裡第一次用就中獎。』
『勇者。他很強吧?』哈嘉感到導師的戰意。
『嗯,算強吧?他的能力在戰術上很靈活,反應力很好,攻擊力強得誇張,他夥伴最後差點沒撐住,只有他一個人能戰鬥。』
『那哈嘉妳呢?你當時還有戰鬥能力嗎?』哈嘉感到導師注意力一轉,他那宛如從高山卷襲壓頂的冰冷氣息,拂過哈嘉魂影裡的內面與表面。她很想哭,但她也知道導師不喜歡自己表現出女性印象——或任何人類性別——有關的行為。
『只是用不了剪翼刀,我還有其他武器能用,戰場上也有很多魔素肉⋯⋯』
『哈嘉。』
哈嘉感覺自己頓時在暴風中心,自己辛苦累積起的濃厚、炙熱魔素都被劇烈風牆吸走。某方面而言,導師的存在比小龍的龍息,更加可怕。
『妳的器在簽契約後,依舊如此狹小。塞更多龍肉也不會變得多強。看看妳的前輩阿爾普斯,他比你早兩年入行,沒你這麽深入附屬契約、這麼用功學習,但你看看他簽了肉塊不死之後⋯⋯』
『導師,恕我冒昧。』哈嘉感覺自己怕到雙眼快飆出淚水,還是鼓起勇氣表明:『如果不是我用自己的手殺神,復仇就沒有意義了。』
『這種鍛鍊肉體強度的龜速,即使有契約提供的戰術和工具、資源,你也上不了五百層。別在其他人面前講殺神啊,真是太丟人現眼了。』
導師意念一傳達,他的龐大魂影便筆直衝高入天,隱沒到了上層。哈嘉從來沒見過導師,但聽說上級獵人的真身只是個隨時能切換的介間質化體——她完全不曉得這種說法到底是什麼意思。
導師沒說錯。回想中,女武士死去、法師少年無力有任何行動,而那戴噁心花徽章的高傲召喚師也沒有任何魔寵作為主要戰力,她所必須做的,只有幹掉勇者。
哈嘉的懊悔與對自己的怒火,使她流淚,但沒不忘記努力消化巨塊魔素。如果沒辦法消化的魔素快溢出雙圓陣,她便把魔素凝結到衣服上,或者是背上那有哈嘉三分之一身高長、握柄與鋸齒刃相近折起的剪翼刀。
這種時候,哈嘉感覺自己被迫思考未來。沈靜的呼與吸之間似乎能放鬆,龍那濃聚的魔素漸漸與她的影子同步、黏結,成為她與裝備的一部份時,力量充滿皮膚與道具,哈嘉卻感覺自己什麼事都沒做。
邪塔的扭曲,仍會繼續在斜塔某處殘害生靈。使邪塔成為必要之物的邪神、創造邪塔的眾神,都繼續為所欲為。
殺神。神酒。毀邪塔。她忍受著如燒穿骨頭的滾燙魔素,不斷思考這些事。
不知過了多久,漲得高過房屋的濃密魔素減到哈嘉腿邊,闇影界中山丘的柔軟纖維因某個強烈魔素團,鼓出劇烈波動。哈嘉注意到來者是誰。
勇者的刺眼存在幾乎使哈嘉不悅。闇影界中,他是如此耀眼——什麼都沒做便如此強大。
哈嘉讓自己影子伸出細枝,鑽到身後平房裡查看鈴菈姊姊那溫暖靈魂⋯⋯她不在家。去上班⋯⋯現在時間是幾刻鐘呢?
他進不來的,哈嘉想著,就算戰力再高,他也沒辦法突破世界的基實之圓吧?
哈嘉能看到,他非常小心地將浸滿身體的魔素從指尖皮膚收吞入指骨,但也沒吸入軀幹裡,使圓陣因感應到他的魂而啟動防禦效果。他閃亮魔素的光芒收放幾次後,總算差不多抓到《夜獵淺眠之雙陣》的頻率,輕輕敲敲圓陣投出的透明障蔽。
勇者看她沒有反應,說了些東西。哈嘉感覺他那模糊光團的臉似乎閉上雙眼,唔唔嗯嗯說了沒法穿進闇影界的魔音。勇者再次張雙眼,他瘦長臉型的輪廓浮出的不斷切入、飄出闇影界的魂影。
勇者兩顆眼珠明亮如燭。
『天才真是討厭。』哈嘉用魂影說。
『這不算才能吧。只是名為勇者的職業補正罷了,就算我不想成功仍會成功。大家都因為我做得到一些事情,就誇我⋯⋯為什麼沒有人因我做的決定來看我呢?勇者的能力,也不是我想有就有——我覺得,這根本不值得任何稱讚。』
才不是這樣呢。如果能解決任何難題、學習任何技能,那⋯⋯任何不可能辦到的事,也都能辦到了啊!?如果成為勇者,是不是可以將邪塔的存在全部抹消呢?
『我在獵人公會裡都沒看到妳。』
『我還在休息。』
勇者歪頭納悶地看著哈嘉,瞥一眼圓陣中心的熊然營火。他苦思困惑,皺起眉頭,最後聳了肩:『我們最近還想再幹一筆。』
『冒險者那邊的工作?』一一七層這裡沒多少活動可言,但是有不少冒險者吧?
勇者搖頭,哈嘉能看到他臉已經不再閃出闇影界——真討人厭。
『我個人是希望妳能和我們一起旅行。召喚師最近發現新情報,聽說有方法能跳樓層爬邪塔,而且獲得邪塔的認可過程也沒必要爬上頂端⋯⋯的樣子。』
『你應該知道她不喜歡我吧?』
『玫莉雅不喜歡任何獵人公會的人。不過,我很喜歡妳喔。』
『你是喜歡獵人的穿防攻擊力吧。』
『啊哈啦,被看穿了嗎?』勇者即使在闇影界裡也十分清晰的臉龐,笑得很輕浮。
哈嘉開始思索:有些獵人將身體煉化成,被重擊了眼珠也能將傷害分散至自身的全部存在,而天然強大如勇者的身體,會怎樣承受攻擊呢?
『我要月光酒。』
『差不多兩口份量對吧?沒問題。』
『然後我只要求,如果你們任務完成後要自爆,我不願意負任何責任。好聚好散。』
『沒問題。妳不想要佣金嗎?』
『你的召喚師不在這裡,所以我想她已經知道你有來找我,但不願意讓你感覺自己被她處處掌控。我不會為難她。這樣就好。月光酒不便宜,而且也不是有錢就能買到。』
『成交?』
哈嘉點頭:『不過我還得花些時間消化龍肉,近期沒辦法激烈活動。我很快就會找你們。』
『沒關係啦。我也想找位新前線,以免妳在完成這次任務後,還是沒喜歡上我們的冒險呢。』
等待魔素在身上形成新的魔法系統介間質後,應該要進行壓力基準測試。不過哈嘉已經知道,自己在身體煉化上沒有才能。這樣賺取的魔素,無法擴張她作為獵人的防禦力、戰鬥力或提升存在本身,所以從龍肉中裹到身上的魔素,用完後,就沒了。
勇者離開後,哈嘉將僅剩的魔素全部排出,埋進鈴菈石磚屋的魂影深處,將石磚與石磚之間的記憶黏密、拉近。她只要稍微讓視野扭曲轉回來,能看到自己模糊的片片記憶與魂影中央的介間質,扭曲了闇影界一小塊景色,與周圍的空間黏合。
哈嘉不需要用力思考,也知道那如純紅色、如烈火焚燒、如箭頭穿刺的介間質將自己固定於「復仇」。
她抖掉身上的灰塵,圓陣黑影消退後,營火逐漸熄滅。哈嘉在井邊裝滿水壺,把鈴菈廚房裡一大塊起司與麵包裝進背包布袋,收起遠征用的半臂長斗篷,單單只穿獵人那黑皮大衣與褐色布索甲、白襯衫與重磅黑長褲。哈嘉在脖子上塗了鈴菈放在梳妝台上的香髮油,將洗太多次而變深灰色的手帕綁遮住下半張臉。最後,她戴上大片帽簷的圓帽。
哈嘉魔素導引著手上刻印的黑影,巧妙裹住自己全身日光天空下的耀眼、反射處,使她成為一塊行走的黑人影。
她在樓頂上、街角小巷的陰影裡,或在深夜中,緊盯著勇者和勇者一夥。哈嘉每天小時只喝兩口水,每過幾小時便從布袋的麵包和起司切一小塊來止飢。她成了狩獵者,時刻研究獵物。
三天三夜。少年法師不眠不休,打坐,哈嘉能看出他正用好幾個常見的術式,將大氣魔素凝聚成物質、直接用呼吸或皮膚吸入魔素與養分,同時也練習細緻法術操作;召喚師在三人中最為活躍,四處做起買賣賺差價,購入好幾隻市場上已馴化魔獸;而勇者⋯⋯他的行蹤很是詭異。
這三天的時間當中,哈嘉躲在影子裡,將魔素卷過自己魂影的一部份,使她既在這世界,卻無法被常人察覺。腐蟑與石鼠爬過她身子,就像她並不存在;露水直接滑過哈嘉圓帽,夜雨輕打在她大衣立起的高領。她從屋頂上看勇者去拜訪妓院,有時候點了昂貴的午餐或深夜點心,或叫了酒,真的僅只「拜訪」。
勇者有時候則跑去冒險者公會鬼混,找人喝酒聊天,和酒館裡當服務生的鈴菈親密細語交談,和隊伍聯絡感情。回到旅社後,則是用高等淨化術減去法師的精神疲倦,來消耗自己那巨大而如湧泉般的魔素器官,也順便練習術式操作。
哈嘉完全看不出勇者一夥人想走哪條捷徑。那恐怕早已是既定事項。勇者、法師與召喚師三人都知道自己在隊上的角色,無需討論或開會——也就沒有任何哈嘉能趁需而入的空檔。
哈嘉當天傍晚,在暗巷裡脫下大衣與斗篷,把裝備綁成一團行李。她撿了根木棍,簡便挑起裝備。她斜背的寬皮帶上,依然背著剪翼鋸齒刀——崎嶇的大顆鋸齒刀刃鏽黃猩紅、如魔獸般扭曲又張牙舞爪,使周圍人群不敢靠近。
她回到家,便被鈴菈姊姊當頭痛斥。
鈴菈以為哈嘉離開城境,但問過街上朋友和有獵人公會人脈的酒女同事,就連來店裡吃晚餐的門衛,大家都說沒看到哈嘉。鈴菈想起獵人的名聲,擔心得不得了。
哈嘉在鈴菈姊姊不斷講話時,聞到正在燉著濃湯。石磚房裡爐火橘光輝映,暖起每個角落,空氣中的焦炭與青草味使哈嘉有點愁緒,眼角又不爭氣地泛起淚光。
「⋯⋯妳都已經做好承諾,怎麼可以就這樣子呢!」鈴菈慌忙把木凳和坐墊安排好位置,備了棉毯,好應付深夜的冷風,她看到哈嘉站在玄關邊,放下了裝備、將武器收進召戰戒裡,沒拿掛在屋頂上的乾淨碗匙。鈴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三步併作兩步,走過去,抱著哈嘉。
「太辛苦的話,勇者那傢伙看起來是個好人。妳和他們一起走,我會想念妳,但我也了解——妳有多渴望完成目標。」
哈嘉笑了出來。「鈴菈姊姊,妳不能再把對服務生給很友善的小費的每一人,都視為好人啦。」
鈴菈她拉開了哈嘉,雙手依然搭在她雙肩上,表情狐疑:「妳怎麼知道勇者多給我小費了?」
3
哈嘉隔天一大早,全副武裝,拿了兩天份的糧食。前往城鎮房屋亂建、四處是帳篷與露宿遊民的鬧市區。
她要找黑貓。
邪塔裡,所有事都可能發生。如果你真心祈願要找女巫,在鈴菈姊姊家附近的城鎮裡,就能找到巫婆店。不是所有人,或所有地方都能找到巫婆店——跨次元巫女聯合商店,在獵人公會的前輩口中成了巫婆店。
哈嘉追著一隻小巧、靈活而渾身毛髮純黑的幼貓,追著牠的三條尾巴,在街上奔馳。走過三次轉角,爬上兩次窄巷上的屋簷,走過五次樓梯,在兩棟泥灰斑駁色彩一模一樣的住家中間,發現一扇木質古舊發黑的寬大木門,門面上雕了詭異的木質浮雕,看似奮力交纏掙扎的肉體,但每個細小人影的輪廓卻又依稀刺出細細枝枒。貌似渾然天成的扭曲,卻也像某種手雕作品。
哈嘉深呼吸一口氣,推開門。如果獵人拜訪巫婆,巫婆就必須接受獵人提出的交易。哈嘉不知道這約有多古舊,也一直搞不懂,為什麼前輩們雖然喜歡使用巫婆店,卻不斷警告巫婆的危險性。「她們比我們更靠近世界邊緣,所以要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話」,這對哈嘉,根本完全不合理啊。
她觀看突兀寬敞的木屋室內,堆滿各式各樣的奇怪書籍,書皮繽紛五彩或動彩,皮革、石質、蠕動或如心跳般彈動。在房屋深處的書林之中,一位嬌小體胖的巨臉巫婆,坐在高凳上,鵝毛筆在那懸空的巨大書本上,寫畫著某些東西。她的小腳與緊緊拘束雙腳的紅鞋,踩著深紅高鄧椅橫桿,彷彿整棟房子是她生根、延伸出的一部份,房子與她一同逐漸變老。
「我想知道⋯⋯」
哈嘉閉上嘴。要注意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只能提出妳的要求,然後祈禱巫婆願意承認妳在這場交易中展現的誠意。
「⋯⋯勇者到底是什麼東西?」巫婆頭也不抬,直接道出哈嘉的心聲。
她幾乎,毫無思索地點頭同意。
「我想知道,勇者他們想要走的捷徑是什麼?如果我參與他們在邪塔裡的任務,會需要什麼條件?還有這些情報的代價是什麼⋯⋯當然,也包括最後那個問題的代價,全部加總。」
巫婆蒼白如蠟的短筆,重重戳了紙張。她抬頭,滿臉皺紋擠出詭異的巨大笑臉。巫婆寬胖身軀抖動一陣子,似乎發出了陰邪笑聲,哈嘉隱約感覺書林之中的空氣也跟她的笑意抖動。
哈嘉忽然想起,自己從沒進入過任何法師的領界之中。她感覺像進入了巨型魔獸的胃袋,與千百本書本型態的小魔物待在一處。
「代價之後會和妳說的。難得有這麼可愛的小客人,就讓老身與妳喝杯茶吧。」巫婆擺了擺手,身上的白百摺睡衣眨眼間延展成灰黑色晚袍長裙,蓋住了那高過哈嘉半身的高凳。巫婆牆上的櫥櫃飛出一個精美亮黃茶葉罐,一個胖茶壺與兩個飛在碟子上的茶杯,停在她倆中間。
「平時來訪的小子們都是渾身滴著髒血,急著要出發。妳想要的情報會需要點時間解釋,而我免費送給妳的另一則故事,就把這杯茶當作我倆之間的小小代價吧?」
然後,巫婆好心地,為哈嘉解答一切疑問。
確認既定商談後一切談話都屬於《飯後茶語》後,哈嘉便問:「妳沒必要向我釋出如此善意的。」
「沒必要?哈哈哈哈哈!」巫婆翹起腳,像拿杯酒似地端著茶:「有什麼正常人會走進這家店?若沒有獵人,妳看到的這些寶貝魔法書,都只能吃灰塵了。
「妳是從古神塔過來的吧?哎呀,最近兩百多年來,那座糟糕的塔裡的獵人,是我的主要客群,但這年頭就連古神塔裡也沒半點古神風範了吧?老身當然希望你們這些小崽子,別被塔界困住啊。偶爾也出來到塔外玩玩,見識見識古神造物的壯麗山川吧?要知道,獵人和巫婆間的交易鐵定成立。」巫婆眨眼擠出的皺紋,像迷宮一樣深刻。
「但是⋯⋯除了昇仙者,沒有人能走出邪塔。」
「喔?誰告訴妳的?」
「我導師。」
「哈哈哈哈哈!勇者那種天真小鬼被騙,老身還可以理解,小女孩兒妳可是屠龍者,可是堂堂一位獵人,怎可被如此簡單到猴子也能拆穿的伎倆所限,卻又想報復那些白痴神呢?」
哈嘉聽見最後那句話,瞬間集中起注意力,忍住激動,問:「果然!⋯⋯有方法可以消滅掉邪塔這種扭曲存在嗎?可以殺掉創造出邪塔的神嗎?」
巫婆微笑,尖牙暴白:「那就是老身給予妳的代價了。妳要去距離妳找到智穢貓的城鎮,東南方五十七哩處,有某個隱蔽場所。妳必須殺掉那裡所有活物,然後取得某把大劍。
「沒必要放棄剪翼刀。對付獸類時,鋸齒的割傷力比較優秀,但小女孩兒,揮揮看那把劍吧。揮一下,妳就能明白我的心意了。」
當天中午,哈嘉思考著勇者的事,走進一家酒館吃飯。哈嘉正要開口點些麵包、肉片和熱湯之時⋯⋯
「啊啦啊啦,哈嘉妳這不是第一次來探我的班嗎?」鈴菈一手餐盤端在腋下,另一手扠腰,笑得非常燦爛。
「啊、那⋯⋯我、我想起妳之前說過店裡有新進的魚料理。啊我很喜歡妳這個髮型,是蝶花髻嗎?妳在家裡頭髮都放了下來所以我都沒看過妳這造型。」
「哈嘉妳真不會說謊。」
「啊哈哈哈,怎麼可能呢。我剛才聽到勇者的故事。」哈嘉發現鈴菈姊姊轉身,向櫃檯的高胖老闆娘揮手前,她表情一瞬間有點傷心,但馬上便露出營業用笑臉,將托盤放到哈嘉桌上,坐到哈嘉對面。哈嘉問:「妳不用工作嗎?」
「中午人不多。不管這個,妳說,妳問到勇者的故事?」
「咳咳,嗯哼嗯哼。」哈嘉故意壓低聲音:「妳知道勇者不是這世界的人嗎?」
「嗯嗯,他們都是登塔者。」
「之前,是登塔者。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找到新夥伴。不說那個,聽說勇者這個職業是眾神為了守護世界,特別在第二世紀後才賜下。如果本來該是守護世界,為什麼要跑來邪塔呢?雖然不是只有昇仙者可以離開這座塔,但把勇者派進來?我覺得,這根本是外之國政治鬥爭的結果吧。
「然後我覺得,既然我都能從情報商口中得知出塔方法,勇者怎可能不知道?我就開始想,那傢伙,肯定是以為邪塔裡隱藏什麼世界巨惡吧?」
「哈嘉妳還小,所以應該不記得了,但很久以前,我記得有人登塔者在底層鬧事,就是因為邪塔被外面的人稱為擒侞格邪塔。」
哈嘉沒對鈴菈所說的話太過在意:「他根本搞錯了。邪塔本身才是邪惡之物,不是製造這裡的眾神,不是這裡所有的人,或事,或物。我之前跟妳說過勇者他們的道具弄出小龍對吧?問了情報商之後我才知道,魔法在這裡和在塔外,運行方式真的有差。」
鈴菈垂下眼神而神情深深擔憂:「哈嘉,妳找的情報商到底是誰?」
「嗯?就獵人公會推薦的人啊。」
鈴菈姊姊看了眼爐火輝映的木屋天花板上那大片如翼、如水波、如軟木枝於風中的微光術式陣。哈嘉能看出那其中有氣溫控制、濕氣調整和某些關於空中顆粒的指令,但她從來沒機會學外之國的魔法。
鈴菈緩緩而到:「我在這裡,聽過各式各樣的謠言和故事。
「但是,我還是第一次聽見現在還有人說,有除了昇仙之外的方法離開邪塔。
鈴菈姊姊眼神對上哈嘉雙眼:「妳的情報商到底是什麼人?」
「⋯⋯是巫婆店。」
鈴菈搖了搖頭:「哈嘉,我⋯⋯我不知道巫婆是什麼樣的人。可是妳太⋯⋯妳太失控了。之前跟蹤勇者,現在又說起昇仙者和邪塔的瘋狂話題?
「我知道妳一直以來都不是喜歡冒險故事的孩子,也不怎麼喜歡女孩子的愛情粉紅話題,但現在?現在這樣?我的預感不是很好。」
哈嘉感覺到店裡稀疏客潮,投來視線。喝酒叫鬧的聲音變小,拿湯匙、叉子喝著湯、吃著肉的手變慢,人們彼此談話中的眼神焦點逐漸轉移飄動。她能明白鈴菈姊姊的不好預感是什麼,她也知道所有人對獵人的看法是什麼。
這樣,根本不公平啊!哈嘉覺得這個決定,各方面看都無懈可擊:她現在知道勇者職業的來源,完全放棄了捕獵勇者一行人的想法,而也多虧巫婆的指點和對情報所要求收取的代價,她對未來有更明確的點子。
哈嘉本來以為自己能和鈴菈姊姊分享這喜悅,但現在呢?現在,她經歷過多少夜晚的惡夢,因山丘偶見的強風而在夜裡驚醒、全身盜汗,以致她以工作、修煉為藉口,拒絕像人類一樣普通休息?
為了妥善利用魔獸身體核心的高濃度魔素肉塊的新鮮度,她練就了在荒野、森林或任何魔獸會出沒的場合,當場烤肉、吞下噁心、惡臭的魔獸肉。她知道大家怎樣說獵人公會——邪神之徒、鮮血淘金客、失去人性的冒險者——但哈嘉依然不斷簽下獵人契約中的附屬條款。最近,哈嘉也開始考慮獵人真正的強悍所在——那份完全拋棄人性的《肉塊條約》⋯⋯
死亡在邪塔中,就這樣被當作理所當然之事,死去的靈魂如被遺忘般,只在哈嘉心中徘徊。她忽然發現,眼淚流下自己雙頰。
鈴菈握住她雙手,鈴菈雙眼也隨為她低垂:「對不起,讓妳覺得委屈了。」
哈嘉搖頭。不對,哈嘉想著,我哭是因為這樣做才是唯一的真解,但鈴菈姊姊沒有說錯。
她認為,鈴菈姊姊是因為知道哈嘉足夠聰明,哈嘉能察覺誰更符合普通常識,才會這樣直接猜測哈嘉的感受。
哈嘉平復心情,請求鈴菈給自己空間思考,鈴菈也回去招待其他客人之後,哈嘉開始考慮:沒辦法告訴鈴菈姊姊,我接下來的任務是什麼。
。・・・・
遠處的深山懸壁下,有片針葉漆黑的濃密森林。
哈嘉在樹下脫掉便裝,全裸著身體時甩了甩衣服,將其回收成咒符,換上了召戰戒裡的裝備行李包。她也將花編韌葉籃中的點心和鹽岩等調味料,還有鈴菈姊姊寫的採購單,掛上身旁老樹的枯枝。
她跳上樹梢,看向那幾乎筆直、蒼白的峭壁底下,小木屋依舊座立原處。邈邈灰煙與蒸氣從煙囪中滾滾而出。就算是在煮菜,不是為整個軍隊煮,就不可能把火燒得這樣旺盛,又燒了至少整整一刻鐘吧?
如果不快點回去,鈴菈姊姊可能又會擔心了。
「屠殺那地的所有活物。放心吧,老身從女孩兒妳進門以來,有虧待過妳嗎?所有妳認為的難處,老身都已經幫妳處理掉了。哪有人做生意,不希望交易的對手支付代價呢?」
哈嘉能感應到山壁內側,隱藏了好幾處龍種等級的外溢魔素源,卻不像真正的龍種那樣,燃燒出原本肉身所沒有的超大量魔素。如果用魔眼往那裡看,會見到如水波底的怪影,不斷閃爍、明暗交織,魔素團的片形頓時消失、出現。
她閉起眼,讓影子包裹全身。而哈嘉所見到的東西,使她皺眉,差點跳出闇影界。
那座山壁,看似十分普通。也就是說他們弄了某些防禦機制,成功遮掩起山壁裡的生命存在,卻沒將魔素全部遮掩住,或者是,為了遮掩那存在的機制,一定會漏出魔素。
哈嘉從樹梢一躍,重重落在滿是枯葉的森林幽徑上。三條毫無雜草生長的馬車軌道驗證了她的猜想。「屠殺所有活物」,意思是把所有東西都滅絕殆盡,當然包括森林、鱗甲馬還有會駕駛或乘坐馬車的人。
哈嘉跳過自己砍倒的樹,還有那基礎火魔法所燒開的阻火區域,她便彈了彈手指,點燃眼前戰鬥地點方圓一哩內的樹木。燃林之火將把這片地區夷為平地。她花了半刻鐘挖出隔火壕,只使必須死去之物死去。
她拔腿奔跑,影子在身上擾動,一瞬來到木屋前。
哈嘉閉氣,忍住喘息,敲了門。屋中傳來抱怨與困惑聲,她再次敲門,更加不耐煩。
開門的鬍渣男,一句話還沒說,看見身冒黑煙細絲的女孩握著折疊鋸肉刀、站在門前時,他雙眼稍稍瞪大。哈嘉右腳後踏,剪翼鋸齒刀往身後拉。
「有⋯⋯」
一斬。木屋門門框上簷、木門,還有那男人,全被鋸齒刃撕咬出一道巨大裂口。
接下來,是不怎麼有趣的重複斬肉。這種時候她才體驗到獵人武器真的可以斬進任何東西,甚至覺得只要手握剪翼鋸齒刀,就連神的肉也能撕下來。
總計有,一百一十七具人類屍體,二十八具鱗甲馬屍,還有各個哈嘉速寫下來,回去城鎮時想查找資料的畸形魔物——有些魔物被放上擺了精巧道具的解體台,或被裝在滿是不知名液體的透明玻璃艙裡。她猜,其中應該有不少奇美拉,但空氣裡瀰漫著高濃度魔素,要說那些是變異種而非人造生命,也不無可能。
正常人會以為這種秘密組織非常難殺,但不對,這裡的人全都骨瘦如柴,貌似好幾天沒睡覺。巫婆叫哈嘉攻擊神殿之類的地點,犯下瀆神之罪,之後必須繼續與她交易——這種可能性全被哈嘉拋出考慮範圍了。
山壁內側的基地有四層樓高、中空的巨大空間,哈嘉推測他們曾用那個存在拘束法式,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既沒將術式停下來,也不知道中空空間原本擺放的巨大實驗品跑哪去了。而地底下,哈嘉想那裡至少有五層,全都是讓儲藏室和魔素晶石的能量源,沒有生命反應或闇影界中的魂影。
更重要的是,哈嘉四處都找不到巫婆所說的大劍。
如鑽入哈嘉的困惑空隙般,一個身上冒出灰煙與木材焚燒味的詭異服裝男人,憑空出現。他到處翻翻、找找,把一些看上眼的東西塞進次元空間。他穿了件前襟大開的薄布質花色上衣,寬鬆的深紅短褲及膝,還有把昂貴的純黑魔劍用皮帶繫在腰間。他背上的金屬箱子塞了滿滿的咒符、卷軸以及魔法道具。
那男人手中拿著奇怪的黑色方盒子,不斷在各式各樣的東西面前,使用那個魔道具。哈嘉的動態視力捕捉到那盒子裡,竟然有住一隻妖精,不斷畫寫著某些東西。
「老天,妳還真不廢餘力幹活啊?」那男人說。
「你,是誰?」
「嗯欸?妳跟我聽說的樣子有點不太一樣。不過,獵人都是怪咖,懶得鳥妳啦~~殺殺完之後,不覺得比較輕鬆了嗎?」
「你,竟如此不重視人命?難道眼前有這麼多死屍,也不對死者或戰鬥抱持任何敬畏之心嗎!?」
「嘛嗯,這不是我第一次聽過那種論調。而且,我不覺得妳有資格批評我喔。我是滿驚訝,殺了這些人,妳也沒感覺鬆一口氣?沒有復仇完成的成就感?」
「復仇?」
「欸?妳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還有,給我報上名來!」
「無名。」
「什麼?」哈嘉一瞬想對他發出殺氣。
「很扯對吧?聽說這世界從第一紀元,就已經有不少我這種,因為各種莫名其妙原因,就失去名字的人。說是喪失部份人性之類的鳥事,妳能相信嗎?」
「人能失去名字?」
「嗯欸?要從那裡開始解釋?老天。妳自己去研究研究吧。」
哈嘉想繼續從這人身上擠出情報,但在思考時的一次心跳後,忽然感到闇影界裡的一陣「冷風」,搔過自己的存在,彷彿某種爆風餘波輾平她心中積起的憤怒與衝勁。
她皺眉,這傢伙絕對使用了某種道具、技能或術式。
「對了,妳剛問為什麼是復仇對吧?就我所知,毀掉妳的城、妳的家的那隻龍種蟲,就是這些人放出去。」
哈嘉心一冷。殺意沒被無名的任何防禦措施擋住,不知是否因此,他說話的速度加快了點。
「從我的紀念品來看。他們在弄某些龍種生成實驗,其中很多是登塔者,差不多~一半是帝國人,一半是王國人,是在做聯合研究吧?嘛與其說是『放出去』,應該說,是其中一人不小心沒顧好保險罷了,讓次元封印的結構扭到不該扭的位置,畢竟這些人對次元或宇宙空間的構成,並不比他們對龍種還要更了解吧。」
「重點?」
「重點是⋯⋯妳要拿的大劍在⋯⋯這裡,喔不對,在這裡⋯⋯該死的,等等我解開這玩意兒⋯⋯」
遊客說完,便踹向空中。哈嘉感到闇影界裡,碎裂尖刺感在身邊炸裂,遊客每踢一次,他腳底所接觸的位置便迸裂出碎痕,噴灑灰塵。
他根本沒用上什麼複雜的次元術式解鎖,單純以某種哈嘉聽都沒聽過的技能,強硬踹穿層層重疊的次元術式。
砰嚓。低沉又刺耳的詭異撞聲頓時佔據研究基地的所有空氣,哈嘉感到數十個激動魔素源,在被踹開的空間裂縫中向哈嘉他們噴射似地滲流出來。
遊客看了裂痕一眼,又看向哈嘉。他說:「嗯其實,我不怎麼擅長戰鬥,妳也懂的吧,我就只是個觀光客,沒名字、亂闖機密設施的遊客,而且其實我根本不在這裡喔?特別是管理獸那種東西⋯⋯嘛,我不覺得這基地裡會有正常的管理獸,但不管怎樣,我都會被揍成肉糜喔?」
他說完,又踹了一腳,哈嘉感到那如水晶鏡像的層層實體空間交疊的碎裂之處裡,有道強烈的氣息⋯⋯像鐵,或血,或如止水般靜謐的存在。
哈嘉回過神來,遊客已經消失。房間裡好像少了點文件和設備,但是她完全不在意那種事。也沒空在意。
一群身上長著尖悚漆黑軟角的鹿,牠們雄壯前腳肌肉擠出狹窄裂縫,巨大的腳蹄重踩上地板的純白磁磚,磁磚碎裂。
是邪神魔法,召喚術還是魔獸身上的肉體改造?或是,類似的東西?哈嘉能看出,觸手在黑角邊緣蠕動,在現世裡正如闇影界的事物般搖曳而模糊。是闇影界裡,理應作為魔素與靈魂的本質,滲入了現世空間?是因為次元魔法封印嗎?這群人到底在封印背後藏了什麼?
哈嘉沒感知到眼前這四隻活物一一牠們擠過空間裂縫、身體不自然地扭曲縮小又漲大到成年雄鹿外型——以外的其他生命。如果這群人真的研究出製造龍蛋的方法,或刻意使活物龍化,哈嘉就更不在意謀殺的罪名了。
剪翼鋸齒刀將人體與魔獸的形狀撕扯成肉醬碎塊,卻是這四隻魔物,橫沖混亂攻擊,徹底砸碎、粉碎這染上血灘的精美極簡實驗場所。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牠們只是普通麋鹿,加上⋯⋯魔物化的特徵器官。衝撞、挑撞、嚎叫、非常短距離的踢腿,都是普通麋鹿能做出的動作,但哈嘉毫不懷疑,自己若挨上一擊,肯定會粉身碎骨。
被鋸齒刀刃削爛後的腐敗鹿屍迅速降解,失去生命的肉體被高濃度魔素侵蝕,哈嘉感覺,這真像極了龍種。哈嘉心中感到陣陣涼意,幸好自己把這些人全殺了,不然,誰知道這技術會被用到何處?
哈嘉開始思考,自己是否該吃掉這些,不如龍種魔素的鹿肉殘片,但她想起巫婆提及的那把劍。
她站在空間裂縫前,隱約能看到似乎在半里外的扭曲七彩劍刃——十五分尺寬、近兩尺長。那在劍身上的刻印——蜷曲環繞劍心的符文,似乎擁抱一顆透明的圓體,看似眼珠,卻也有如腸子或腦袋溝槽的細緻紋路,精細而不失華美寫實⋯⋯有種神聖感。
哈嘉手深入細細漲大的次元裂縫,感覺自己的手在空間術式中怪異地拉長,微風吹向不可思議的矛盾方向,忽冷忽熱、忽黏濕又忽乾燥。她眼中自己手臂扭曲,正穿過好幾個完全不同顏色的空間。
她一握住那漆黑繃帶所綁著的劍柄,魂影宛如被重杵敲擊而彎曲、頓時失了形。哈嘉意外地,感到自己似乎在某時某刻,體驗過類似的感覺——自己的介間質被嚴重扭曲。她查看了自己⋯⋯哈嘉,獵人,喪親悲慟者,那把灰銀大劍的新擁有者。
哈嘉也能感覺到,過去曾握住這把劍的人們在闇影界中留下的殘破存在:這片實驗場所的人們,將它放置到某種空間術式的圓心;好幾個古董商,恭敬地接受這把劍,流露出強烈動搖的恐懼⋯⋯「七彩的詛咒劍」、「帶群星色彩的大劍」、「月光大刃」、「烈陽劍」、「次元之泠光劍」。頓時,哈嘉單手握著的銀灰色寬劍刃微微波動而變化,她閉起眼,注意力集中在魔素感知及闇影界裡⋯⋯這把劍,像道門、一個通道,一小塊完美切穿現實的虛無。
她捏了捏劍刃,厚實、沈重的金屬質地感覺能砸入生肉,但哈嘉察覺不由自主地納悶著:如果不想操用這把劍「真正」的用途,單純用它砸魔獸,會比鋸齒刀刃的剪翼齒刀好斬嗎?
直。哈嘉的第一個想法,是對這把灰鋼大劍邊緣,如此感想。劍,理所當然有完美一線的劍刃,但就算是劍,在闇影界中都沒有如此穩定而筆直,如此與現實形狀相近而又穩定的魂影。
揮動兩下,擺出幾個她看過的劍招型後,哈嘉感覺這把劍在闇影界所輝映出的細微影線,正隱隱牽起自己魂影的模糊邊緣,使仍未纏裹進哈嘉介間質的魔素,以特定流向引過劍身上的一道道複雜交叉浮雕符文,與觸手似的魔法陣⋯⋯哈嘉緊緊盯劍中的空洞⋯⋯哈嘉意識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沾上魔素凝結的黑血塊與臟器的碎片。真怪,哈嘉想道,好像這東西真的是穿越次元的存在,但為什麼,我可以這樣順暢感知到不同的世界?
她用召戰戒的術式,將大劍綁上斜背的武器皮帶後端。哈嘉走過一大堆管線與巨大箱型機械,回到煙囪小木屋,卻發現登上地面層的樓梯,覆蓋了一層厚厚黑灰。
哈嘉取回點心籃,將黑煙籠罩的森林留在身後的遠方。趕回鈴菈姊姊小屋所在的山丘時,才想到她的外表或許,不怎麼好看。而魔素與血的結塊,也沒辦法立刻用魔法清理乾淨。
鈴菈聽到碎石路上的腳步聲時,走出家門、雙手正在圍裙上擦拭,看到哈嘉全身被黑血染了色、背上還多出一把乾淨出奇的大劍,驚恐、擔憂的神情也表現出一點⋯⋯警戒嗎?
哈嘉從來沒看過「介間質」到底是什麼。她偶爾能捕捉到闇影界中魂影間的聯繫,或是揣摩、理解介間質中屬性——如防禦力、傷害力、強度與韌度——但她一直都沒理解,為什麼人們這樣懼怕身為獵人的自己,她現在才察覺自己明顯,不該直接在大街上拿出戰鬥用的武器。
鈴菈姊姊的裙擺上,依然纏繞著酒言笑語如啤酒杯緣泡沫的意象,她光潤雙肩上沾了旋渦般深紅的慾望,酒窩裡潛藏深深的飽滿與豐富,而指尖則如浸泡了悲情,在空間裡移動時留下殘碎軌跡。哈嘉看呆了鈴菈的動作——她如騎士槍般筆直、純粹的意向,還有鈴菈在井邊匆忙拉上一桶水,回眸看向哈嘉時,那雙明眸中的溫柔,沖去哈嘉自己身上所殘留的魔獸殺意。
鈴菈雙手拎的一桶水,直接潑上哈嘉。
每滴水、水團與閃爍的光芒中,不斷扭轉空氣的介間質宛如元素靈,而哈嘉全身肌肉、關節與魔素流動,都讓她明白該如何完美閃開鈴菈姊姊潑出的水。同時,她也察覺背上的大劍不斷吸取空氣中微弱魔素,同時在闇影界裡也持續細微引導她的注意力——讓她更透徹看穿周圍的世界——使她明白自己不該閃開。
涼水沖上哈嘉的臉,沖上她濕黏的巨大帽簷。哈嘉嗅了嗅,自己每次回來時,身上是這樣刺鼻腥臭嗎?為什麼之前都沒注意到呢?
「脫下來。快點。妳裝備再好,也不會想要留下臭味吧!?」鈴菈姊姊聽起來相當不耐煩,但哈嘉注意到更多細碎的介間質隱隱浮現、消失,看得她眼花撩亂,順從地和鈴菈一起將硬掉的斗篷、背心、襯衫、長褲全如皮般剝下來。
「又是刺殺任務?」鈴菈姊姊嗓音中的顫抖與音調的破碎,以及說話前構成、影響的思情全凝結成短暫霧散的介間質,為鈴菈姊姊身上的麵包香味,增添了一點新的芬芳。
哈嘉搖頭,但沒說話。在接過刷子時,哈嘉輕輕碰了鈴菈的手臂,想要她別再擔憂。
既然能清楚認知到所有事物的魂影本質,哈嘉不由得,意識到鈴菈姊姊刻意表現的不悅、那深深的擔憂以及溫柔,全都擾動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記憶。
「是清除垃圾、獵殺魔物的普通工作。撿到這把劍,想說可以用來試試,用不了的話就會賣掉吧。」
「哈嘉,這次是這個月以來第幾次,妳全身滿是血跡的樣子回來?」
「我⋯⋯」哈嘉看到介間質在鈴菈姊姊眼睛裡,凝聚成更明確、色狀更單純的樣貌。「我不知道?」
「妳想想。妳的母親還有妹妹,會希望看到妳現在這樣的生活嗎?」
「她們都死了。她們不會有希望。」
鈴菈點頭:「是啊。但,妳這樣還能撐多久?一個人單幹⋯⋯然後又戰鬥得這麼慘,這麼⋯⋯我不知道。哈嘉,這種生活根本不正常啊。」
「我是公會獵人,怎麼可能,會正常呢?」哈嘉眼角滾燙,眨了眼才發現自己又哭了出來。哈嘉仍能從鈴菈姊姊身上讀到溫暖的⋯⋯愛情,但,鈴菈姊姊怎麼可能這樣不在意死去的親友,這樣動搖哈嘉作為術法師的根基誓約!?
她將大劍放入召戰戒時,頓時感到心中怒火膨脹,好像回到了那尖塔四處矗立高聳的陰沈都市,回到那溫情被撕扯成碎渣的夜晚。哈嘉呼出一口長氣。
「鈴菈姊姊,我⋯⋯一直都沒有好好感謝妳這樣收留我,在我工作完之後幫助我。就算我,是這麼麻煩的人,妳一直都⋯⋯」
鈴菈把一桶水又澆上哈嘉頭上,搓洗著她的頭髮。鈴菈欣慰的苦笑,和想遮掩起的眼角淚光,都沒逃過哈嘉的雙眼。一旦看清楚,一直都會清楚注視。
接下來,哈嘉想著,就是勇者。她在心底記下,自己又更接近復仇了。
4
・・・・・
勇者疲憊地嘆了氣。雙手靠上大木桌,幾乎要癱趴上桌面。他漂亮的烏黑長髮依舊光澤飽滿。
「哈嘉妳真難找。」
「你已經知道我住哪。」
「但我每次去找妳,不是妳在躲我,就是妳自己跑去接其他工作了。」
「我沒在躲你啊?」
「妳訂下的契約特別略過時間點,要找人又找不到,這不就像我被迴避了啊!要是妳那位漂亮姊姊沒幫我傳話,恐怕我們這輩子都會住在邪塔裡面了。」
「鈴菈是我們家的朋友。不是親姊姊。而且邪塔裡有什麼不好?我看你過得滿不錯啊?」
勇者正在招手,叫來外貌十幾歲的金髮少女服務生,點了杯啤酒後,跟她眨眨眼調情。回頭望向他對面的哈嘉後,表情一副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地十分困惑。
「她已經七十歲了喔。」
「喔?」
「莎洛美已經從獵人退休了,但別看她那樣。你和她一對一打的話,就算有那個什麼勇者補正的技能,你還是會死喔。」
勇者皺眉,凝視著莎洛美那在幽暗公會大廳裡搖曳的金髮。哈嘉察覺,他眼睛角度微微向下,追隨莎洛美那飄逸長裙底下、有力健碩的臀部,他眉頭依然深鎖。
哈嘉轉著左手手指上的召戰戒,感覺大劍輕柔將她的殺意和鄙視,轉移到闇影界的觀注。即使有好幾個獵人在大廳裡,吃飯、聊天討論,他們身邊都放了巨大、散發淡淡腥臭血味、如魔物爪牙的畸形武器,勇者的魂影仍沒任何激烈擾動,介間質的變化一如平常,魔素的流動也十分順暢,隨時都能將大量魔素注入指尖。
勇者就像任何人類,即使有戰鬥的錘鍊,與冒險的經驗,仍會流出細微魔素。在勇者的啤酒被送上桌,哈嘉也模仿他的動作,喝了口自己眼前的果汁。她趁機,仔細探究勇者魔素的氣味⋯⋯有點像老舊、陳年的血味,像從很久以前就不斷緩緩流血的傷口。
她放下酒杯,一轉召戰戒。大劍劍刃在她腦中切離出,自己過去吃魔獸生肉的感覺。哈嘉深呼吸一口氣,清除掉與任務無關的思考。
哈嘉從口袋裡撈出一顆透明桃紅小玩偶,放到桌上。玩偶的柔軟質地稍微癱下、失去了點玩偶形狀。
「這什麼?」
「任務可以用的道具。她可以增加攻擊範圍,差不多比原本攻擊的距離多一倍半左右。我是近搏類型的戰士,綠髮的噁心花則是召喚師,而我也不信任你們的法師。他肯定會把她藏起來,留著不用。我聽說這類護符對登塔者而言,只能使用一次就⋯⋯」
「等等、等等!妳稱呼這東西為她⋯⋯」勇者指著桌上的護符,但手指與透明玩偶沒互相碰觸。「這東西有性別?」
「人家是女孩子,當然有性別啊?」
「好吧。」勇者手撫上額頭,放棄追究。他問:「妳在哪弄到這個的?使用上有什麼要注意的事嗎?」
「如果你拿血肉——那是獵人技法裡,把魔素連帶介間質抽出來的技術,弄出來的東西看起來會像沒有血、沒有生命卻十分新鮮的肉塊——帶到那邊。」哈嘉看都沒看,便指向莎洛美靠著上身的櫃檯。哈嘉與勇者對視。看來他不需要用雙眼也能「看見」。「數量夠了之後,就可以換些道具。
「要注意的事有,因為那是用脊椎骨和小火狐的血煉化後做成的,算處於十分靠近原本的她的存在。如果你有聽到或看到與那玩偶相同顏色裙子的小女孩,不要回她的話就行了。」
「等等!這東西,不是什麼石頭記憶之類的幽靈,而是真正的靈魂?」
「我不知道你說的石頭記憶,是什麼概念。她的話,她就只是道具而已。別想太多。」哈嘉把吊飾從桌上撈起,她指尖一碰到玩偶身體,軟化的形狀立刻變回原本的小女孩與長裙。「不過她既然死在邪塔裡,我想,她不會去到樂園吧。
「她真正的靈魂肯定是,去到邪惡恐怖的地方了吧。邪塔裡死於非命之人,不會有好結局的。
「我想,既然這次我擔任前線之外,想在你們的旅途上有其他貢獻。我希望這會成為,更能說服你給我兩份月光酒酒引作為報酬。」哈嘉遞出那女孩吊飾。
「啊⋯⋯」勇者勉為其難地收下吊飾。「妳知道我們契約已經定好了。」
「那不是為了契約,而是為了你們隊上的感情。如果我最後沒加入,當然也不希望你們為此爭執,而如果我加入你們,更不希望惹其他夥伴不爽。」
勇者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開始說起他小隊上的個人戰鬥能力與冒險故事。哈嘉也做出非常感興趣的樣子,她知道,這樣說不論誰都不會得罪,接下來要做的,是透過這次任務來更了解邪塔的本質,然後——她希望——能更貼近自己的復仇。
迷霧深林遠離人煙與任何土路,在他們將豬王之魂碎片獻給擒侞格邪塔之後,一行人隨風升上空中,如撕扯一層薄紙後哈嘉與勇者三人便立於沼澤黏土汐洲上。
他們在軟爛的地面上跑了四天,來到巨大湖邊階地的蜿蜒小國。骯髒的農民和城鎮人一看到他們,面露驚恐。有些人對扔來裹了泥巴的菌葉球,有些人朝他們啐口水,而大部分人則是喃喃彼此叨唸哈嘉聽不懂的語言,惡瞪閃避。
勇者起初希望上前與他們搭話。哈嘉之後才知道,勇者的技能補正中,也包含語言,召喚師在被泥巴球的碎末噴上衣袖後就開始拉住他,不過勇者已經有足夠多時間理解這裡的語言。他時不時,表情狐疑地看向哈嘉,好像她是這些人的恐懼源頭。哈嘉對此聳了聳肩。
哈嘉從來沒拜訪這個國家,不過她在公會任務板上,接過幾個報酬豐厚的刺殺任務,也看過幾個更沒人性的工作需求。獵人公會不以普通貨幣來與外人交易。而那些要被壓倒性戰力徹底宰掉的人,大都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這個國家的歷史上每十年、二十年,就會有獵人來屠殺許多人。反反覆覆好幾次,最近兩百年皆如此。」他們不被寒酸的旅店所接受,便在首都木牆下生火,在距離沒趕上城門的商人集團不遠處,扎了營。召喚師總算回答勇者的疑惑。
「等等。」他瞥了眼哈嘉,哈嘉神色沒變。她在大劍引導下,猜到了歷史背後的故事,以及綠髮召喚師會帶他們來這裡的原因。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被允許?」
「啊。原來如此。」躺在火邊的法師打了個哈欠:「難怪我就想,為什麼王宮裡會有那種程度的怪物,卻沒有把階層的空間扭曲掉呢。」
「獵人只殺怪物。」哈嘉點頭,同意法師的猜想。「我還很新,所以就算我要求龍種等級的討伐工作,公會為了培育,只會叫我去殺殺常見的魔物。就算是這種維護性的異常魔法事態相關情報,也會被封鎖起來。」
勇者皺眉:「我不懂。王族有魔法才能不是很普通嗎?而且依我看,這裡貌似是貴族的人物,戰鬥力也是比王還要高⋯⋯是說這裡的貴族會進行禁忌儀式?」
召喚師咳嗽清了清喉嚨,朗聲:「別把這些人當作人。請把他們想成,在你家陰暗潮濕的儲藏室櫃子夾縫間的蛆蟲,但他們有著人形。這個國家也是同樣道理,只是他們是⋯⋯是非常接近人類的存在。邪塔為了封印邪惡神靈,原本並沒有什麼非常複雜的術式,單純以『如果邪惡成長,邪塔的存在之力也會相應增加』設計。
「邪塔裡的階層也因此不斷疊高,塔裡的人開始移居到其他適合居住的空間。比如這一層,你所看到的這些山丘、平野沼澤,只是這裡非常小一部份,其實這層的本體是無限巨大的冰河,部分冰河融化後,聚積成湖,不斷淹沒平原、隨冰河的挖出的彎谷形狀移動。就像我們這位赫赫有能的法師的命運骰容易被邪塔所稀釋的黑暗魔素影響,這個國家的人也變成了,長在邪塔新階層裡的蛆蟲。」
「那為什麼他們不把我們趕走呢?」勇者。
「因為獵人是邪神的爪牙,無法被阻擋的毀滅之勢。」召喚師沒看向哈嘉:「他們一些人會遷徙到新的宜居地。而就算成功殺掉獵人,還是會有新獵人過來,或是,同一位獵人不斷復活,直到完成它的使命為止。」
「『它』的使命?」法師。
勇者打斷這話題:「我吃飽了!大家趕快去睡覺吧。明天我們還得早起工作。」
哈嘉他們在晨露滿盈之時,起床,拋棄營地。按照計畫,法師用長火術式封住四方大門和所有出入口,就靠召喚師的魔毯直攻簡陋的木造王宮——大廳與後面較長的兩層樓平房,外側沒有多少裝飾,只有那棟建築坐落於首都最高的丘陵,也比城中其他房子大、裡面魂影反應最少。
勇者一掃出手掌,五道光弧甩過空中,將王宮夷為平地。殘碎木柱與瓦片中,三尺長的消瘦、死黑巨臉撞開木屋殘骸,巨大皮包骨瘦身軀宛如從山丘鑽出,撥開木頭,面無表情望向勇者。
勇者的工作是,不讓巨大活死人來妨礙工作,也讓勇者逃開了屠殺工作。哈嘉抽出自己命名為玉陽的大劍,把朝她衝來的士兵與城市警衛們一一砸成失去人形的肉塊,等到沒人再衝上屍山,她便加入法師的行列,走向聚集人群的廣場和街道。她手掌手臂因為不習慣用劍、砍到骨頭而震得發麻,仍咬緊牙關,不斷斬出一道道噴灑她全身的紅血。
勇者的魔音關懷話語在哈嘉耳邊響起。哈嘉甩掉眼淚時,也將他在自己頭邊的介間質也甩了下來,僅僅一秒鐘後,介間質便又貼了回來。她在那短短瞬間中,將自己與勇者的關係完全切斷,使他非常困惑——同伴間的魔音通訊術式竟然能如此輕易被切斷——但另外兩人的反應則是,對那在大街上、用玉陽大劍斬殺民眾的獵人,射來了短暫殺意與警戒。
他們是因為勇者才記得我,哈嘉對這件事不怎麼驚訝。玉陽大劍使她逐漸明白自己與他人之間的互動如何牽動介間質,以及他們與她之間的語言交換,是多麽無用。她瞥了眼,看高空中與巨人對打、如閃電亂竄的勇者。哈嘉沒辦法看清楚,但勇者完全沒有任何丁點困惑或猶疑沾黏上魂影。
哈嘉雙手握劍,將劍身放上肩膀,讓它慢慢糾正自己揮劍的姿勢。感覺像她試著吸收龍肉魔素,不過是玉陽修正哈嘉對揮舞劍身的掌握。玉陽大劍也牽動哈嘉的意識,使她明白:該怎麼樣將自己從未被教導的技術,寫入自己魂影的介間質裡。
砍著,斬著,哈嘉發現玉陽大劍劍刃微微輝映出一種,她從來沒看過的顏色。劍下血肉和骨頭彷彿失去重量與硬度,如切奶油般滑順。
真正「太陽」與「月亮」。星體的色彩。哈嘉想著,這就是你使我想出「玉陽」這名字的原因。
勇者平掌,光鞭集成一束、橫斬過巨人的脖子,切出巨大的傷口,噴灑出塊狀黑霧。同時,哈嘉向前一踏、戳出大劍,劍尖捕獲了奔逃哭嚎的中年男子背脊。他全身劇烈抖動,雙手後扭、抓住玉陽劍身,他搖晃的後腦勺毛髮脫落,擠出一張莊嚴、穆肅、滿是皺紋的年老面孔。
哈嘉皺了眉,但那蒼老雙眼睜眼一瞪,他新的額頭老皮,刺出宛如荊棘冠冕的紅晶石環。哈嘉拔劍,藉著抽出的力道將玉陽貼近身體,再次向旁踏步、一扭出劍刃,那顆頭頓時被切離脖子,紅晶石環崩裂。男人的身體化為漆黑粉塵,往城市中央飄去。
「老國王?」哈嘉送出魔音。
「開始了。」召喚師回答。
哈嘉轉頭看向闇影界,一團團方才擠到城市邊緣的人們,現在開始朝中央狂奔。哈嘉用爆符推進自己,擋在老王化暴民潮前方的大街上,灌注魔素進玉陽的星色大劍劍刃,全力斬動,隔空切開數十人又數十人的身體。可是一當哈嘉感到大劍的星彩接觸到,登時迸碎的紅晶石環,數個瘋狂國王出現、又消失,哈嘉眼中捕捉到那些殘缺的魂影,有些異常年輕、雙眼在闇影界裡也閃出星色。
「這樣下去,管理獸會出現。」哈嘉同時不斷斬著彼此相黏、不斷漲大的老國王肉團。
「妳有什麼建設性意見嗎?」召喚師的好幾隻大智穢貓抓著、撕咬、甩玩著城民。
哈嘉將意識轉向法師的魂影,正如她所預想,他身上的咒式多出了次元術式的跡象。法師的介間質,讓她有些想起那位自稱遊客的盜賊。
「法師,你已經學會次元術式了吧?」
「別想⋯⋯」召喚師的聲音被法師那尖叫似的自我防衛語調打斷:「那種危險的東西,我才沒學!而且就算能腦子能理解,哪有人能這麼快學會新領域的元介操作,魔法不只是知識和術式的介間語言排列組合,還有魔素⋯⋯」
「但你已經能做到魔素轉換了吧?」
「那種基本的部分當然已⋯⋯嗯、啊、那個⋯⋯有點困,難?」
哈嘉讓魔素貫通全身,將不斷運動所累積的疲倦和窒息,全排出身體。她在身上裹著的魔素愈發薄弱,皺眉:「把城中那座山丘,連著巨人屍體打進次元裂縫,你能辦得到嗎?」
「我大概還做不到推動,頂多就只能弄出爆炸類型的效果。而且不行啊!誰有那麼多魔素⋯⋯」法師。
「勇者。你幹嗎?」哈嘉看著大劍與星色劍風沒能觸及的人,早已開始狂奔上山丘。
「獵人妳別搞事。勇者,你可以幫忙⋯⋯」召喚師。
「把人切成肉塊?別鬧了,讓攻擊範圍和飽和度最高的人去處理個體目標的計畫,根本就沒想要把攻擊力最佳化吧。勇者,我知道你和法師有一起練習過魔素操作,當提供能量的火源,你應該辦得到吧?」哈嘉。
那和哈嘉所看過的次元裂縫不太一樣。法師和勇者,在小丘的建築殘骸上做出一顆圓球,他們離開後圓球不斷漲大,消滅所有碰觸的東西,將遙遠看去、如螻蟻般渺小的人影全部碾壓成灰塵,吹起一道如水波的塵風,細木柱立成的城牆也被吹飛。
哈嘉在闇影界的視野中,看著一個個老國王在遠方微微閃爍出的星色,被一點、一點消滅於次元爆炸的虛空之中。
爆炸結束後,勇者一行人取走名為《聽我呼息》的單次用、跨次元訊息紅石晶體。哈嘉對那東西能否打破邪塔的階層限制,沒多少興趣,因為那只是非常簡單的傳訊道具。
哈嘉感覺自己的玉陽大劍在戰鬥最後階段時,將情況弄得更複雜,因為哈嘉在事後重新思考「老國王」介間質上的特徵,認為他的本質幾乎和那耳墜般弦圓道具,於更「基本」層次上屬於相同事物。如果是玉陽,肯定可以直接斬及他的存在核心,而他們卻把老國王交給勇者,用純粹的魔素能量給予老國王肉身傷害。玉陽則在老國王不斷發動道具效果,將自己的存在延伸到其他染上他介間質的人民身上時,將時空的界線逐漸分離時,滲進了無法控制的裂傷,混雜了戰況。
哈嘉回想起在取得玉陽的研究基地,那些詭異地近似普通動物的魔獸:如果是這樣規模的次元崩裂,會出現什麼樣的管理獸呢?勇者的呼喚,將她從無盡綿延的思緒中醒覺。
「諾。」勇者遞出酒杯。
「謝謝。」哈嘉不假思索地接下,仍注視著火堆,讓小斗篷蓋起自己縮到胸前的雙膝。她將酒杯端上嘴,輕輕一嗅時,頓住。
「這就是月光酒?」
「不是啦。如果月光酒有這麼難喝,就不可能那麼貴了吧?這是少年隨身帶著的甜梅酒。不怎麼烈。他很喜歡甜酒。」
距離營火不遠處,法師正在想辦法把從沼澤水裡抓來的泥鰍魚魚肉,弄去苦味,抱怨著召喚師的魔獸在幫忙抓魚時,把內臟弄得四分五裂,潔淨術式沒辦法分辨魚肉和魚內臟的差異,讓他十分不爽,但召喚師對吃飽喝足的召喚魔獸們十分滿意,與法師少年笑語。
在哈嘉沒回話時,勇者坐到她旁邊的乾地,也盯著閃爍微擺的營火:
「我知道我們的任務,很可能和妳想要的東西不太一樣,但這次若沒有妳,我不確定我們能不能順利控制住⋯⋯老國王。不管在塔頂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如果⋯⋯哈嘉,妳願意跟我們一起來探究邪塔的真相,我們就能有個,厭惡這眾神所造的世界的觀點在我們周圍。說不定我們可以考慮到更多,之前沒想過的事。」
哈嘉食指伸杯中,輕點酒面,在傾杯啜酒時啟動細微魔素的水魔法,把甜酒沖淡,也順便將她的沈默以飲酒遮掩過去。
勇者看她沒想回應,嘆息了一聲:「再說,邪塔跟拯救世界到底有什麼關係?」
「登塔的人都是為了永生而來。不過就我所知,永生意外十分容易取得。」哈嘉說。她看向左手的印。有了獵人契約,她確實已經算是永生了。
「我才不在意永生啊!永恆可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活那麼久做什麼呢?『勇者』這東西,是為了拯救世界才存在。但如果世界不需要被拯救,我在這裡要幹什麼才好?我也想過,帝國元老院的那些傢伙把我送到這,是因為他們能想到最邪惡的地方就是『邪塔』了。」
「所以你才會這麼想解開邪塔的真相?」哈嘉。
「嗯?我沒想知道邪塔的真相啊?我們的玫莉雅。」他擺頭,看向召喚師:「認為在這趟旅程裡,弄懂邪塔,對我們的任務絕對有益處。不過,妳也看到我的戰鬥力了,如果我想在這裡當個普通的冒險者,接接任務、賺賺錢,說不定還能買個不錯的晚年。」
「那如果有龍種襲擊你家呢?」
勇者輕輕一笑:「我這麼強,區區一隻龍,怎麼可能沒辦法應付?」
這傢伙是白癡吧。哈嘉深深吸了氣,然後呼氣,排掉所有想嘆氣的衝動。
「邪塔裡的仙人在很多故事裡都被稱為半神,應該說仙和人就是指神和人類的綜合,和我以為的『仙人』不太一樣呢。這樣說起來,一定是成功登塔的人和眾神有了某些交易⋯⋯吧?這樣順便確認神意,也不算壞吧?」
僵硬閃爍的影子在神酒酒杯為中心的遠處圓邊,抽動、隱沒而又隱隱浮現。
哈嘉用手指在插著簡單石柱作為墓碑的土丘上,畫出獵人公會的雙圓超體印,並將微微發出紅螢光的清澈酒液倒入雙圓與印痕。
闇影界中,邪塔的鬼魂比現實更明顯,但像是踩上一塊些略有人臉樣子的泥巴地,或像是發現牆上的霉痕似乎有人的五官那樣,如果沒感到鬼魂發出詭異的刺骨氣息,哈嘉也根本不會注意到。而神酒那在闇影界中,宛如炙熱熔岩般明亮刺眼,使鬼魂的輪廓比以往更加清晰。
少年法師在接過鈴菈姊姊的烤肉時,眼神不捨地盯著哈嘉妹妹與母親的墓。要求那混帳尊重死者,似乎是要求過高,哈嘉決定對此沈默。她知道,勇者瞭解自己是鈴菈姊姊眼中的帥男,完全不在意墓園旁的慶功烤肉派對,沒必要在此時吵架。
哈嘉將自己那杯神酒倒完之後,和大家舉杯共飲。只有召喚師看起來,非常明顯地感到厭惡。她完全沒動自己盤子中的烤滷青菜和肉片。
「所以,妳真要跟我們來?」法師嘴中幾乎塞滿肉。
「他叫你問的?」
「其實是玫莉雅叫我問的。」
「哈哈哈。」
法師也跟著笑了下,之後撇撇嘴、舔舔嘴唇:「真的。」
哈嘉將杯中酒漿一口灌下喉嚨,深深嘆息。
「我也有想過乾脆把獵人契約的《肉塊條約》,也順便簽一簽。除了徹底成為獵人,不然我之後還能做出什麼事呢?」她的視線久久留在自己離去的小山丘,走下到法師他們所在的廉價鋪石路面。
法師嗆到似的瞪大雙眼,把口中的肉囫圇塞下喉嚨:「千萬別再說這種話。」他瞥了眼被鈴菈纏上的召喚師。
「我不認為玫莉雅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如果妳跟她說那句話,回去之後她一定能找出細節⋯⋯我就算只聽過傳聞也知道,普通人不會想知曉那份契約上,到底寫了什麼。」
哈嘉輕輕笑了一聲:「怎麼可能。你們不是明天出發嗎?她怎麼可能這麼在意我。」
「玫莉雅有些時候,非常有說服力。」法師把酒杯裡的東西迅速倒在路旁的一座墓上,迅速用《懸浮》從收納空間裡拿出一個皮酒袋,迅速把酒杯填滿後,在鈴菈看過來前迅速把酒袋塞回去。「就算玫莉雅再怎樣不喜歡你們公會幹的事,她還是夠清醒到,看到獵人小姐妳的戰場價值。」
「那勇者願意殺神嗎?」
法師頓了一下,眨了眨眼。「那就是妳想幹的事?」
「毀掉邪塔,和殺神應該差不了多少吧?」
法師聳了聳肩,輕輕灌了口甜酒:「難度上肯定一樣吧——像是妳注視遠方的山脈,說左邊那座山和右邊那座山差不多高的『一樣』。但不可能的。就算你們那個《條約》再強,話題是眾神的話⋯⋯」
他看了看周圍,這裡是片沃土田野與人擠人的狹擠城市,但現在視野全成了一片酸蝕焦黑。「規模完全不一樣啊。我們最初以為邪塔裡每一層都是窖城,做好心理準備要一路廝殺到最頂端,但不對。這規模,已經是創造另一個喬烏義了。就算妳成為獵人,如果沒湊齊讓神願意面對面和妳幹架的條件,就是不可能吧。」
法師對她眨眨眼,卻被哈嘉無視。她一直想著,喬烏義——或稱喬烏義利亞,邪塔之外,以及邪塔所佇立的世界之名。就算這空間裡能輕易誕生龍種,外面的人⋯⋯勇者和法師和召喚師,都不會在意。他們把邪塔這裡稱呼為什麼?窖城?僅因為存在,就應被討伐的邪惡之地。
哈嘉凝視鈴菈姊姊,正輕柔安撫著不斷與她低語的召喚師。哈嘉皺眉,她忽然非常想哭。
只要世界的其他部分夠和平,邪塔內的人們再怎樣生活於煉獄,也沒關係嗎?
鈴菈姊姊回到火邊,見到那不斷擔憂地窺視哈嘉的法師,確認他鐵牌上所有食物都有烤熟,便走到哈嘉旁邊,單手環抱她雙肩。哈嘉這時才察覺,自己正在轉動左手中指的召戰戒。
「妳感覺怎麼樣了?」鈴菈姊姊勾起哈嘉的手。與她一同望向野餐的祥和情景。若不是因為周圍被夷為平地,哈嘉應該會全力把意識擴展出去、偵查。
「很好啊。」就算這裡是戰場焦土,還是感覺像隨時可能有難以阻擋的魔物襲來。
「來吃吃肉吧。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了,今晚,我們要好好慶祝一番!讓妳活著的美好樣子,給姊姊她們看看!」
哈嘉發現,鈴菈姊姊即使醉了,仍能嫣然微笑,迷人地將哈嘉的視線移往鈴菈要她注視的位置。如果沒有玉陽不斷使哈嘉自我覺察那,先前沒注意到的種種肢體語言細節、闇影界中介間質的微小轉變,她似乎就會哭紅了眼,加入鈴菈姊姊安排的烤肉派對。
但哈嘉輕輕推開了她。自己走向營火旁的空地。
抽出灰鋼質地的大劍。
召喚師猛然轉頭,眼神銳利如鉤爪。法師則早就盯著了哈嘉。
只有勇者瞪大雙眼,恐懼和驚嚇徹底將所有宜人喜悅沖刷殆盡。鈴菈泫然如泣,幾乎要跌倒般碎步後退。
哈嘉將劍尖插入土中,單膝跪下。勇者喊出「不」的嘴型,但召喚師與法師頓時些微放鬆的眼角,沒看到他的驚恐。
『Igshe malio.(指引我。)』
哈嘉抬頭,悔意使她痛得如冰凍流鐵注入了身體中央。
她第一次看見太空,眾星如鼓、如脈搏震動,在無盡無限的黑暗中散發出哈嘉無法描述的光芒。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hUHc8Ky2K
附圖:Nyarlathotep by Oliver Wetter & John Atkinson Grimshaw (Pyxel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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