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我跪在積雪盈尺的後院,就在那一株株含苞待放的紅梅下。一雙漆黑的笏頭鞋踏入我不敢抬起的眼眸裏。我喊三郎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天寒地凍所致,還是心中怯意使然。雪寒冷入骨,身上只掛著薄若蟬翼的單衣,膝蓋早凍沒了知覺。鼻子痠痛,每眨一下眼就有細鹽灑下。寒意從緊抓的腳趾蔓延,肆無忌憚竄入背脊骨縫,渾身止不住發抖。
「知錯嗎?」三郎用世上最溫柔的聲音,問著最讓我慄慄危懼的話。我誠然不知三郎算不算得上溫柔,只因我的世界就只有三郎的院子那麼大。平日在後院灑掃,這會獨自面對三郎,不由惶恐。
「奴、奴不知。」不知何來勇氣,讓我鬼使神差道出了心底實話。我不過收拾書簡時無意混了順序,就被掌事的宛娘罰跪大雪下的後院中。目不識丁的我頭回領這差事,宛娘又不教我分辨一式一樣的簡冊,如何不出錯。
「無錯便不認,很好。」三郎低沉卻柔和的聲音從頭頂灑下。一股溫暖陡然包圍著我,脖子間毛茸茸的觸感讓我一陣癢,低頭一看,是三郎的狐裘披在了身上。他彎腰雙手替我攏緊毛領,骨節分明的指尖發白。
我仍匍匐著,待三郎的雙靴徹底離開視線,才悄悄挺身,昂首凝望三郎走遠的背影。三郎一身褐色暗紋曲裾深衣,腰間藏青大帶在風雪中飄揚,撐著灰傘,在潔白渺茫的飄霜中漸漸朦朧。
那天後,我被編入了書齋。待了些時日,聽說不少三郎的事。三郎官授侍御史,卻是有名無實的閒職,因而十有八九的日子都待在書齋裏。三郎的書齋很靜,只有炭盆燃燒的劈啪聲,窗外不時傳來悅耳的風鈴聲,以及三郎翻閱簡牘的窸窣聲。
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趁三郎稍離時湊近書案,偷看了他的簡冊。
「看懂了嗎?」三郎倏忽出現門外,我嚇了一跳,差點扭到腳。我聞言隨即雙膝跪地,頭壓在手背上說:「奴知罪,不該擅自翻閱三郎簡牘。」
「這回倒直認不諱。」三郎失笑道。這是我頭一回在三郎冷清的聲音裡聞到笑意。「起來吧。」
我遲疑地抬起頭,見三郎背手朝我頷首,才垂目站起身來。三郎坐回案前,我將才蒙赦,連忙勤勉地跪在案側煮茶。
煙霧如幽壑騰蛟,從茶壺口探頭,又被北風惹得蜿蜒翩躚。
「我正讀前朝南華真人所著的《秋水》。你想聽嗎?」三郎轉頭過來問我。手中勺舀拿不穩,差點滑落。
三郎也沒待我回答,逕自滔滔不絕。我一邊煮著茶,一邊聽著他說神龜寧願在泥地爬行之類的故事。這些大道理,對我這個大字不識的丫頭來說,根本就是對牛彈琴。但三郎說這些大道理時信手捻來,雙眸裏映著我從未見過的篤定,三郎的影子彷彿也隨著這些大道理,龐大了起來。
自此,三郎每日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有時候是廚子剖牛,有的時候是大魚大鳥,我都不甚了了,三郎卻說我多聽聽就會懂了。
我從前只會跪伏,未得機會好好看過三郎的相貌。如今三郎予我講故事,我得以鬼鬼祟祟地偷瞄他幾眼。三郎眉眼稜角分明,卻又不見絲毫凌厲之色。從來不曾發現,原來三郎嘴角總帶著一抹淺笑。
三郎溫柔,卻又冷淡,看似毫不相干的兩個詞,卻在他身上揉合起來,聚成一股拒人千里的春風。我和三郎的交集,也就止於講故事和聽故事,卻也足夠溫暖了。
不知為何,有天我被調回後院去,三郎自己也再未踏足書齋,整日出門在外,不知所蹤,我狹小的世界頓失了主心骨。
後院的晚梅都開敗了,血色的花瓣落在融雪水裏,黏糊糊地沾在石地上,我掃了好久都掃不完。於是蹲在地上,抱膝低頭擦汗緩氣,重新站起時卻對上了書齋門後一雙輪廓清晰的眼。三郎好久沒回院子了,遠遠看著,深衣好像都鬆了一圈。
次日,雞鳴時取了掃帚來到後院,卻見滿園梅樹消聲匿跡,只剩被挖掘過的一大片爛泥,石地上也再沒有痴纏的落英。我一時得了空閒,趁著沒人靠在樑柱上,扶著掃帚,仰望無情的蒼穹。
再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三郎了。宛娘遣散了我們,說這是三郎的意思。我領了錢,就離開了三郎的小院子,離開了這座偌大的府邸。
我很幸運,在城裡遇到個住在城外的眼盲老婆婆,便順理成章地跟著她回家,當上她的小丫鬟。我向她打聽三郎,她卻一直問我哪個三郎,我才知道世上不只我的三郎,還會有很多很多三郎。
這天我替婆婆到城裡買糧,碰見誰都問三郎。我一個奴婢,根本不配知道三郎的名諱,只能亂碰亂撞地問三郎。最後,我問到了。
「現在最為臭名昭著的三郎,莫過於謝家那個逆賊。出身名門望族,卻求了個閒職,早就覺得他沒安好心。如今勾結外族禍亂朝綱,好幾天前就在西市凌遲示眾咯。」
我回婆婆家後,站在破敗的院子裡思忖良久,好像明白三郎講過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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