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指間狼毫擱置筆洗中,捲好墨跡乾透的木牘,排列整齊於架上,準備離宮打道回府。我官授侍御史,此職於本朝早成閒官。御史台有御史大夫、御史丞、御史中丞等要員,平時修訂史冊之類的工作也不會落於侍御史頭上。今天倒是反常,御史丞一早召我進宮,撰修近史。
家父位居丞相,謝家也是滿門名臣。獨我身為家中嫡長子,卻求來侍御史此一閒職,是親戚間蔑視的不肖子。我少時讀莊子,識得曳尾塗中、無用之用等養生之道,只覺官場混沌骯髒,並不想涉足。奈何家族緣故,非入士不可,只得使如是下策。
走在宮道上,迎來了冬季初雪。宮人撐傘,我伸手接雪,指尖凍紅,又只得收手藏於狐裘下。馬車內燒著碳,暖和地小憩片刻,睜眼便是丞相府。跨入一片白茫,鞋履踩過厚雪,我回到院子中。
書齋裏,正見雪景靜謐,便重披狐裘,敞開通往後院的門。皓雪紛飛,簷下煎茶,配上新得好書,冬日一樂也。門才開,卻見漫天狂舞的柳絮中,遠遠跪著一個衣衫單薄的淡影。
「宛娘。」我回頭朝書齋裡喊,宛娘隨即上前。「怎麼回事。」我淡淡問她。
宛娘說,這小丫鬟不識字,混淆了我的書簡。撐開了從宛娘手中取來的傘,我再次踏入雪中。瞬息萬變的雪裏,要放緩腳步,才能仔細瞧瞧那淡影。我對她無甚深印象,腦中依稀只有在後院無意瞥見的零星碎片。她只著竹青單衣,陷在白雪中,不住瑟瑟發抖。
淡影漸次鮮活,通紅的鼻尖與發白的睫毛清晰可見。問她知錯否,她答不知。我從她低垂的髮頂,看見甚少出現院裏的倔強,不禁勾了勾嘴角,把手中的傘往前稍移。
她抖得鬢邊碎髮也在顫,見狀只好放下紙傘,解下的狐裘,披到她瑟縮的肩上。狐裘很寬,她很瘦弱,不該如此。
我讓她調來了書齋,只想讓她內裏強大起來,到足夠抵銷她外在的羸弱,卻不知從何做起。某日,她偷看簡冊被撞見,成為打開話匣的契機。我開始跟她講莊子,誠然更多的是我無人理解的信仰。
我跟她講了我不做供奉廟堂的神龜,跟她講了順應自然,跟她講了忘掉自我不求功名,但她一頭霧水。或許是我自欺欺人,以為世上總有人理解我背後原由,卻忘了她不過是隻字不認的婢女。
她每個茫然的笑容,都是乍暖還寒的那股東風,吹來了期盼,倒頭冰天雪地仍是孤身隻影,我遂將東風送回來處。
她回到後院後那陣,我每天都被御史丞召進宮修訂籍冊,心裏狐疑,卻未曾深究。偶爾得閒,才會站在簷下,遙望她仍瘦小的身影。見她收拾殘花吃力,我亦早已看厭濃豔的一片深紅,便讓人把梅樹都移走了,卻見她失望地佇立的一幕,才覺我亦不懂她。
不久後,我的信仰徹底崩塌。不沾政事,原來也能被迫捲入骯髒。我修訂的籍冊被篡改,添了許多盲目推崇別國的註解,被安上勾結外族的罪行,滿門抄斬。我這才恍然大悟,目標非我,而是謝丞相,我的父親。
這下,我的原由成了荒謬絕倫的笑話。從前的堅持一朝破碎,親戚們所有的謾罵都成真。該是我錯,若要不涉官場,就應徹底抽身。
被關入詔獄前,我匆忙遣散院裡所有奴僕,並暗地替她找了去處。她身載我從前的信仰,我仍奢望她終有一天心中領會,成為姍姍來遲的那個知音。
乾澀而腥臭的刑場上,有股柔暖的東風掠過,撫摸傷痕,那一剎那,痛都彷彿形消影散。她懂了嗎?是我此生最後一個念頭。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05JALf0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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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