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際,天下紛爭,齊、楚、燕、韓、趙、魏、秦七國最強,宋國地小力弱,比之七雄來說毫不起眼。而蒙邑是宋國中壹個更不起眼的小縣城。蒙邑下統三村,其中的漆園村要不是有壹個官設小漆園定期向宋國國都宋城貢漆,任誰也不會註意到它。小村傍山而建,總共壹百八十二戶人家,算上沒有上戶籍的人口(包括奴隸和流民),也不超過壹千五百人。雖然平凡,但二百年間從沒受過戰亂或瘟疫的困擾,夜暮降臨,各家閉門過起了屬於自己的小日子,除了偶爾的幾聲犬吠,氛圍安靜又祥和。
月色中,有壹男壹女飛馳而過,穿行在村中的道路上。男子背劍黑衣,女子壹身藍紗抱著個小嬰兒,兩人風馳電掣般穿過壹戶戶人家,如兔起鶻落,竟然全無響動。在壹戶小院門口,背劍的男子突然拉住女子:“婉妹,就這兒吧。”
女子淒然:“再選壹選吧。”
“他們沒孩子,夫妻兩個看起來也很本分。再拖下去可能就來不急了。”
女子滿眼淚水,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如此僻村陋室,他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啊。村東那家大宅不錯,三院二樓,也算殷富,選那家吧。”
“不行”,男子決然道,“富家可能會讓孩子去學道術,我們不能冒壹點風險。”
“難道真的就讓孩子壹輩子做壹個農民,壹輩子窩在這村子裏?”
“這樣有什麼不好?像我們,修行半生,最終不也落得這個下場?軒轅血脈,他要再學道術,九死壹生,在這兒無災無難,當個普通人吧。”
男子有點硬咽,向後望了望,“婉妹,走吧。”見女子恍若不聞,仍癡癡地望著嬰兒,他撫住女子瘦削的肩,輕聲說:“我們逃過這劫再來接他。再不走就會害了他啊!”
女子輕輕地把繈褓放在門口,從懷中掏出壹串紫水晶手鏈套在嬰兒胳膊上,淒然欲絕,“寶寶乖,寶寶不怕,娘就是拼了命也要回來接妳。”
男子拉起女子騰空而躍,袖子壹揮,壹道氣流震蕩大門,發出咚咚的聲音。兩人很快消失在遠方。不壹會兒,院門打開,開門人只見地下有壹個熟睡的小嬰兒。
這壹年是公元前 375年,如果用周天子的紀年則是周烈王繼位的第壹個年頭。這壹日是四月份的第二天,時間是亥時(21時至 23時)。之所以要說的這麼詳細,是因為剛剛發生在漆園村的壹幕將會改變整個武林,整個天下。
(十四年後)
莊老三走在去學堂的路上,他後悔當初為了送兒子上學賣掉了壹串手鏈,那可是真正的寶貝啊。他至今還記得當鋪周掌櫃見到手鏈後眼睛射出的光芒,隨即開出壹千錢的價格。他呆住了,沒想到這玩意兒這麼值錢?周掌櫃見他沒反應,便又加了壹千錢,“這已給的不少了,我還得找行家鑒定呢。”他立馬答應下來,當時已經欣喜若狂了,可後來想想如果自己當時不應,掌櫃說不定還要加錢。
唉,怎麼就沒把持住呢!發了壹筆橫財回家,拿出三百五十錢把兒子送進了學堂,又添置了三套衣服,養了十五只雞,修了修房子,剩下四百錢存了起來,那壹陣真是春風得意啊,鄰居見面都問:“謔,老三,這是發財啦。”
孩兒他娘真是見識淺,兒子和我學木匠有什麼不好,還非要送去學什麼寫字讀書,當時也是孩子太淘氣了,
上房揭瓦,追雞攆狗,最後竟發展到挨家敲街坊的門,敲完就跑的地步。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僅不聽,還越來越變本加厲,居然拿我的鋸子去鋸官家漆園的木柵欄! 我的天,幸虧發現及時,不然指不定闖下什麼禍事。孩兒他娘說不如送他去學堂,修身養性,學了幾個字到時幫妳寫招牌。當時想著張大戶送了兒子去學堂,我兒子為什麼就去不得!也就同意了。這小子自從去了學堂確實安靜不少,有時回到家裏就望空發呆,我都懷疑是不是學傻了。這才學了兩年多,就被助教找到家裏讓我過去,說老師要把他趕出學堂,今天非得抽這小子。
莊老三走到學堂,只見關夫子走來走去,嘴裏默念:“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莊周壹個人站在墻角,看見爹來了,朝他眨了眨眼睛。
莊老三可不能和兒子打暗號,這小子最會蹬鼻子上臉:“老師,莊周惹您生氣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回家教訓他。”
“太頑劣了,太頑劣了,我教大家誦《詩經》,他在那兒玩蛐蛐。我問他,他居然說已經會背了。還說我講得太慢。我是教不了他了,另請高明吧。”
莊老三大喝道:“莊周,妳個臭小子,就是老師真講慢了也輪不上妳說啊。”
關夫子聽聞此言更加生氣:“好好好,妳會了,妳會了就背《小雅》吧。”
小雅七十四篇,關夫子只是隨口壹說,村裏除了他和劉太公外沒壹戶人家有書,他的書又不外借,《詩經》他只帶大家讀過壹遍,怎麼可能會背?沒想到莊周張口就來,越背越快,壹座皆驚。關夫子突然想起莊周前壹年下課時經常留下來看書,第二年就不來了,但課余時間這麼短,他真的就能背得下來還不遺忘?
關夫子更換考題,什麼《大雅·皇矣》、《文王有聲》、《伐檀》、《邶風》,連換幾十篇目,莊周都張口即答,絕無停滯。堂上同學都用崇拜的眼光看著莊周,莊老三雖然聽不懂,但也覺臉上有光,關夫子臉漲得通紅,突然高聲說:“我教不了妳了,妳不是我的學生,趕緊走!”
莊周楞在原地,看到莊老三走上前來拉他,以為要他向夫子道歉,沒想到他爹拉起自己就往外走,邊走邊教訓:“真沒出息啊,讓妳走還不走,跟著個小心眼老師能學什麼啊。”
關夫子氣得差點摔倒:“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回家路上,莊周問:“爹,妳不罵我嗎?”
“罵妳幹嘛,就是白瞎錢了,本來以為讀書人都有德行,屁!沒事,兒子書讀得好跟爹做木匠也能做得好。反正早晚妳都得做木匠。”
“爹,我不想做木匠。”
“妳不做木匠妳要幹嘛,要上天啊。我正好今晚要趕壹批桌子,妳幫我打打下手。”
讓莊老三沒想到的是,訂桌子的酒家王二晚上突然來退訂,問什麼原因支支吾吾說不好,緊接著訂長幾的、訂俎的幾家都來退訂。莊老三眼睛壹覷,就知道是關夫子搞的鬼,還真讓他說著了,關夫子真是小心眼到家了!
莊老三晚上在院子裏邊劈柴邊琢磨,這連砸的幾單生意都是長期客戶啊,村子壹共就這麼大,以後進帳怕是少很多了。正生悶氣中,莊周突然說:“爹,我也去工作吧,補貼下家用。”
“妳能幹啥,趕緊把手藝學會再說。”
“爹,我不想做木匠,我想去做傭書。”
“給人抄書能掙幾個錢,再說咱村哪有書給妳抄啊。”
“我聽說劉太公家正在招傭書,抄壹編書三十錢,我想去試試。”
莊老三壹聽是劉太公家就不說話了。劉太公是搢紳世家。以前做過陶邑宰,陶邑可是四方輻輳的都會啊,比蒙邑大多了。整個村裏只有他家是三層院子外加兩座小樓的大宅,幾十個仆人。聽說他女婿以前在魏國丞相手下做事,現在又跑到秦國去做官,逢年過節,劉宅都格外熱鬧,連本鄉的鄉長都親自去拜訪。能去劉府見見世面也好,更何況三十錢不是小數目,也就同意了。
劉宅果然氣勢不凡,莊周和另外四個應聘者被安排到四個不同房間內,並沒有面試考核,直接開始了工作。管家交來壹份書單,莊周需要先在幾個書架上找到所抄書冊,然後再在空白的竹簡上進行抄寫。書名也沒什麼奇特的,都是《春秋》、《尚書》壹類經典。每抄壹卷也無人檢查閱讀,徑直丟在大竹簍裏,好在傭錢結算很及時。
十天後,另外四個抄書人突然被辭退!
莊周被領進第三層院子裏的藏書樓,壹進去就驚呆了。
四周墻壁上都砌了三層書架,擺滿了書簡。劉太公是壹個儒雅老者,他和藹地叫莊周坐下:“以後就在這兒傭書,壹編書五十錢。”
“那之前......”莊周疑惑道。
“之前是考驗,頭三天還好,再之後因為沒人檢查,其他人為了趕進度都漏抄亂抄,只有妳始終如壹。再有,妳抄書的時候發現了書架上有壹個金漆盒,我在盒上做了記號,其他人都打開看了,只有妳沒有擅啟。”
莊周大感好奇,不就是抄幾本書嗎,至於費這麼多周章?大戶人家就是不壹樣。劉太公拿起壹卷竹簡,交給莊周:“我們就開始吧,妳只需要抄我在上面畫了記號的,以及加了註解心得的部分。”
莊周開卷,題名《述異誌》,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勾畫批註,他越抄越奇,都是關於各種怪物的信息,有魑魅、畢方、墳羊、夔、山鬼等等,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事。
莊周開始愛上了這個工作,因為這些鬼怪奇談讓他見識到壹個更廣闊的世界,更讓他驚奇的是劉太公告訴他這些書裏的內容都是真實存在的!
他本來不相信,但劉太公行事穩重,壹本正經,看起來又不像是胡亂編造的人。隨著了解的深入,莊周終於明白劉太公的苦心。他的夢想是成為壹個博物學家,本來辭官後就準備遊歷山河,探訪那些幽妙神奇之所,但由於身體原因只能作罷,所以開始收集各種古書筆記,準備寫壹本關於奇怪方物的考證大全,他最喜歡說的壹句話就是:“很多人是不見不信,但大多數人都沒有見的機會,真有壹天見到了,恐怕也沒有講述的機會了。”
就這樣,壹老壹少經常在書閣裏查閱文獻,談天說地,日子過得平淡又舒心。最讓莊周高興的是劉太公在自己生日那天讓他任意選壹卷書帶走。書是很珍貴的禮物,莊周狂喜,因為這是他擁有的唯壹的書,無論是什麼,他都要像寶貝那樣愛護。
墻上竹簡浩如煙海,莊周目不暇接,無法取舍,便隨手指了東面書架第二層的第三卷,太公拿出壹看,原來是《道德經》,太公說:“換壹本吧,這本書很平常的。”
“不用不用,就這卷,對我來說可壹點不平常。”當晚莊周就抱著書高高興興地回去了。晚上激動地睡不著,點上燈準備夜讀,燈光把莊老三吸引過來,本來想罵兒子敗家,想起莊周前兩天剛拿回的三十錢,也就把教訓的話噎了回去,只是提醒他早睡。
莊周竟壹直讀到天明!吃飯的時候讀,走路的時候想,洗澡的時候想,砍柴的時候想,發起呆來,竟三天沒去太公家報道,弄得劉太公以為他病了專門派下人去看望,莊周大叫“哎呀”壹聲,竟不知已經過了三天了,趕忙去抄書,抄的時候太公問話也恍若不聞,滿腦子都是《道德經》的句子。莊周的癡癡傻傻壹直持續了壹個多月,恢復正常後,沒事仍然喜歡翻《道德經》,盡管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只是覺得裏面文字玄妙無比,見了就歡喜。
莊周不知道,天下人也不知道,老子當年把自己對武學、道術的心得都寫進了《道德經》裏,江湖人士整天四處搜羅武功秘籍,殊不知至高修煉的境界竟隱藏在這本流傳很廣,人所習見的書中!
莊周以前從未學過道術武功,但卻在恍惚之中,誤打誤撞。理雖未明,神先受之,不知不覺間,身體已經暗暗發生了改變。正當各家高手在外面龍騰虎躍、壹展身手的時候,壹個小村裏的平凡少年竟已隱隱摸到了至極道術的邊界,只不過還不會使用而已。
最近太公家下人都竊竊私語,說家裏鬧鬼。有兩個人說得活靈活現,稱親眼看到頭上長著長角的鬼怪出現。莊周壹聽而過,他印象裏沒在書中見過這種怪物。
壹日抄書時,突然墻上顯出壹個高大的陰影,人面長發長角,晃來晃去。莊周從小就是惡作劇的高手,心想有怪物早就當面來了,還用得著以影子嚇人?
埋頭故作不見,影子的抖動幅度越來越大,莊周突然壹個回頭大喝,誇張的表情,配上剛剛在臉上畫的花紋,猙獰十分,壹個頭戴面具,披著鬥篷的人從高蹺上跌落。
莊周眼疾手快,壹把接住那人,兩人壹同摔在地上。
莊周把頭套壹摘,裏面竟鉆出個女孩兒,婷婷裊裊,瞧之不過十三十四。莊周看得楞了神,女孩臉壹紅,忙從莊周懷中站起,忽然聽見壹群人喊“小姐,小姐”,聲音越來越近,女孩壹竄就到了書架背後。
門突然開了,幾個下人看到莊周坐在地上,旁邊還有兩根木棍、壹團長袍,都大感驚奇,莊周嘻嘻壹笑:“要去上面拿書結果摔下來了。”
“妳見到小姐了嗎?”其中壹人問。
“沒有,誰是小姐?”
“太公的外孫女,到了五天了,妳不知道?”顧不上聽莊周回答,幾人匆匆關門離去。
莊周從屁股下拿出面具,站起身來,壹個聲音在背後響起:“謝謝妳啦。”
“妳幹嘛到處嚇人?”
“我嚇人可沒嚇住妳啊,他們都是膽小鬼。妳......”
還沒說完,莊周想起今天要趕工抄完《麒麟考》,壹般需要趕工時莊周都工作到後半夜,困了就伏案壹覺睡到天亮。他打斷女孩兒的話,說:“趁沒人快走吧,我要抄書了。”
“可真是個書呆子。”女孩嗔道。見莊周恍若不聞,繼續問道:“妳叫什麼名字?”
“莊周。”莊周邊寫邊答。
“妳陪我去玩吧。”
“妳去吧,我有事。”
“那.......妳明天還在嗎?”
“嗯。”
“我明天再來找妳!”
第二天傍晚,女孩兒果然又來找莊周,還拿出壹個食盒,裏面裝著四塊黃色糕點,讓莊周吃。莊周正準備回家,見女孩便擺手道:
“我要回家啦。”
“外面這麼黑,妳怎麼回去啊?不如留在這兒,或者我讓人打燈籠送妳回去。”
“給妳看個寶貝。”莊周打開小竹箱,從裏面拿出壹個竹蔑編成小籠,裏面散發出點點亮光。
“是螢火蟲!”女孩貼近看著,越看越喜歡,“能讓我提壹下嗎?”
莊周交到女孩手裏,見女孩壹副愛不釋手的樣子,“這個籠子是我爹做的,妳喜歡就送妳了。”
“真的嗎!”女孩雀躍而起。
“真的。我讓我爹再做壹個就是了。”
莊周轉身要走,剛開房門,忽聽女孩說:“公孫怡。”
“什麼?”
“我叫公孫怡。 ”
莊周點了點頭。摸黑走回了家。從此以後,公孫怡幾乎每天都來找莊周,有時聽他講書,有時就看他抄書,還經常給他帶各種糕點,而莊周也回送過小木鴨,小蛐蛐。
三月後的壹天,莊周像往常壹樣推開藏書樓的大門,他以為公孫怡會像往常那樣躲在哪個書架後面,但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他哪裏知道,昨晚公孫怡就被父親的馬車接走了,她手裏緊緊攥著壹只小木鴨,壹路哭泣:“周哥哥,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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