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傍晚。
那人的行腳才剛踏進偌大城門,停頓片刻凝成靜置的剪影。
恰似天上飄來了影子,所有人抬頭望。
一塊伴隨著冷鋒面形成的積狀雲,大風、雷暴,強陣性的降雨,隨時可能發生。
肩披風霜的俠客,鞋底還沒磨破、指尖衣袂無血跡的,大概還沒有開始與人逞兇鬥狠,或者是大多數遇到的過客都不會上前挑戰。
眼神黯淡,星燦犀利的眉目藏不住,長年殺伐的殘光,以及隨身所持的寶劍,擦拭的再乾淨,血浸染過的兵器,會散發出一股無法抹滅的凜冽寒意。
終年混江湖的人有一種彷彿隨時能及時反應的本能,身心都在備戰。
幾乎每一雙眼角有意無意投注過去,甚或停駐下來還繼續望著來人背影的眼神,都含著一股殺意。
剛進城那人是誰,很快他到來的消息,會傳至城中每一個角落。
握緊了手裡的武器,準備大幹一場。
那充滿殺意的瞬間,錯看的去路是死路一條,或名揚萬里,他們不在乎。
話雖如此,卻是沒半個人義無反顧衝上前去挑戰。
傳言向那人擺出挑戰意圖後,心生一絲殺意,招都不用出,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
大城中來往的商賈走販似乎也感覺到不對勁,紛紛加快腳步,希望今天莫要捲進任何一場武者惡鬥。
對他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每天殺來殺去比高低的武人,刀尖都是不長眼的。
他們必須長眼些,是得連背後都長眼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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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穿的衣服已經過小,裙擺一遍遍剪裁去做他用,剩下膝上長度。
未出嫁的姑娘家,赤裸的雙足跪在人前的姿態,有著別樣風情的臉。
若要說身上還有值錢的沒有,空皮囊、縫縫補補許多回的舊衣,一縷魂。
進城門時誰都沒看她一眼。
當她跪下乞求,倒是不少人特地靠近,看了又看。
早上出門前已經催眠過自己:別聽沒有用的。
除了她需要的以外,無論訕笑、辱罵,只要不痛在身上就不重要。
會傷人的會使人殘敗的,她都受過,只要不痛在身上就不要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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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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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著他,揮灑英氣的凜然與冷傲,好像從來沒有知道過什麼是失敗、懊喪、灰心、或著是──失去。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從來不知道過什麼是安穩、自信、快樂,以及擁有,那是一臉哭相。
兩條不相干的平行路,交會在一起,她眼中雖充滿苦日子磨損的人對生活的絕望,卻在望著他時,流瀉出藏不住的晶瑩波光。
是剛剛在哭,或她現在正想開始哭?
他有些好奇。是怕他?還是跪疼了?
泫然欲泣的臉,雙眼一眨,就藏下了淚光。
乾麵條般揉壓後會碎成一段段的吞吐。
希望如風中殘燭、沒有很牢靠的心牆。
她孤零零一人跪坐在人群圍觀的中心點,低頭、發顫,只悄悄的偷望他,一個輕易就擠進人牆,告訴別人:「都走開!」
篤定的語調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語調從不曾從她口中發出,所以她以為,那三個字不是跟她有關聯、有可能的。
從清晨跪到現在,已經連續三天被人圍觀,無意義的冷言閒語沒有少過。
有時回家後,她勸自己放棄。
可是,她想了想還是得繼續來跪。
沒有別的法子了。
她把頭壓下開始躲在手上的木製看板後面,一點都不敢放肆,所以她並不知道人群在一陣低聲啐語後散去。
這會兒只剩下那個傲視的男人還有跪坐孤獨城黃昏市集路口中央的她自己,慢慢的消化怯弱、擔憂與惶恐,她語若游絲、含糊不清地再說一次自己的買賣:「各位大爺……、夫人……、小女子…端思瑩賣身……葬兄……,懇請……救助。」
聽見一錠銀元落地聲,她不敢抬頭,只是肩膀更加為顫。
「賣身葬兄……,」
卑微地唸著木板上歪歪斜斜的四個大字,毫無自信地乞求道:「先父、先母……未得碑牌,安葬處尚需……整頓,請購……小女子以二十兩,」放下木板,雙手領地的彎身敬拜,「小女子願……奉獻一生……以身為報。」
他的眉頭皺起來了,蹲下身準備伸手將她攙扶起來,腰際的劍鞘末端觸地的一聲咯喀響,她誤聽為擲銀聲,將前身趴下,額吻地,急聲道謝:「謝謝、謝謝、」才思量起這到底是位大爺還是大夫人,於是抬起頭去看。看見是他,「啊!」的一聲驚呼,又壓下臉。
他站起身思慮:難道是這位小姑娘認識我,不願意被我購買嗎?
生平第一次遺憾自己的聲名不好。他想要表現無所貪求的大方態度,卻沒注意語氣透著冷涼:「姑娘莫驚,我沒有要買妳的意思,」
話未說完,她愕然地抬頭望,一臉遭逢天大委屈的模樣。她想:「原來這位公子是在戲弄我,他沒要買我,那他擲下銀元,豈不就是汙辱我,還等我替他撿起銀元嗎?」水汪汪的眼波望著他兜著光亮。
瞧這小姑娘楚楚可憐的嬌容就要揉出水了,他也沒有明白,只繼續說完:「我只想助妳辦好妳兄長的後事。」
她倒抽一口氣,緊接著摀住口,淚海一下子湧出來,拚命奔流,表情悽楚無助,令他措手不及。他以為自己說的不夠明白,想再解釋,又怕事情越攪越糊塗,於是將另一錠銀元塞到她手中,轉身就走。
她嚇了一跳,他怎麼要走了?慌張站起要跟,殊不知雙腳早已麻木,又跪回地,難過地嗚喑著:「嗚……,恩公請留步……等等我……。哎唷!」試圖站起,整個人忽然往後跌坐。
口吐一聲嘆息,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太好了!她心想,並且放心的笑了。
見她嫣然破啼微笑,並看見了自己在對方眼中就像是顆救星般閃耀,剎那間覺得自己還有人知悉他的人性。
是的,他也是個人啊。
即使他是江湖上風評甚差、人見人驚的獨傲劍尊——岳千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但他發現周圍旁觀的路人都悄悄注意著他們,未免累及姑娘名譽,便又往前走。
「啊、恩公,等等我!」她努力揉著雙腳,又抬頭大聲喊他,用手背隨意抹去臉上的淚,步履蹣跚地跟上去。
「姑娘家在何方?還有沒有人?」他放慢腳步,試圖無視大街上人群低頭私語,朝他投注的猥瑣眼光。他揚臉前進,一副傲氣凜然的模樣。
她低著臉,一手還舉著木板。她盯著兩錠銀元看,如今冷靜下來,有一種剝心蝕骨的感傷湧上心頭:如今,我已是別人的人了,再一次……
想著這錢可以把養父母的墳修好,還有,兄…
——「妳沒聽見嗎?」
她的木板被抽去,往路旁一丟;他故意丟向一團議論的人群,他們因為一直注意過來,看見他的舉動,都順利躲開了,並且紛紛摸著鼻子散開去了。
「啊!那還可以用——」她轉身要追過去,臂膀被挽住。
她愣了住:對了,我已經不是……。望向他,一臉覺悟性的空然,說:「恩公,請您等我將喪事辦完,思瑩會履行承諾。」
他放開她,再問一次:「姑娘家在何方?還有沒有人?」
她搖搖頭,淚光在眼角閃現。
「恩公,思瑩家住偏遠,是城外的貧田村落:賀豪村。」
他注意到了她的名字:思瑩。
他慢慢伸手將雙鬢拉順,不知怎地,望著她一臉悲悽,平日的傲氣與豪言都萎縮掉了。他費了些時間沉澱心緒,為了讓語氣平常而且端正:「姑娘,其實我正在找暫時留宿的居所。」
她很快領悟了他的意思:先是詢問她家住何方,又說明自己在找留宿地。有一陣痛苦的茫然在她臉上,她抿了抿唇,低聲說:「恩公若不嫌棄,不如……」
她臉上是很顯然的不樂意,卻又不敢輕易回絕他的暗示。這時她才正眼注視於他,他看起來沒有先前那麼昂揚了,似乎有些困擾。恩公有高拔健壯的體格,劍眉濃而上揚,五官充滿男性的英氣,卻不自然的在她注目時瞥開。
想來,也是個體貼的好人,知道有些事情急不來。
她羞赧地將目光垂下,停在他腰際的劍上,心想:這位公子應該像大部分人,習慣帶劍防身而已,因為他看起來並不像位劍客,深青色行裝,有乾淨好看的臉。她以為武人都該是粗魯野蠻模樣。
她忽然感到慚愧,本不必為難,既已賣身,對方又已知道自己家貧,也可能只是單純借住,無論家中狀況如何,又無論他買她將來要做什麼,她早該有覺悟了。
她混亂交錯的想著,突然想到,萬一對方以為……自己還是處子之身,不、這一點,她也沒列在賣身的條件上。可是萬一……
她忽然又決定,這樣讓他借住並不好啊!再說,這錢雖然急迫,也不能給人錯誤的買賣,她應說清楚的啊!
「我……」她抬起頭要說出來,一看見他昂揚的側臉,視線又低垂下去,盯著自己赤裸骯髒的腳。
見她欲言又止,岳千年忽向街旁店家張望起來,指著一個方向說:「我會暫時住在那裡。」
端思瑩聞言望向他指的方向,耳邊颼颼起了一陣風,回頭後卻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
往四方搜尋,黃昏市集人聲是如此鼎沸,剛才卻宛如進了另一個空間,完全沒注意週遭。現在人來人往中,完全找不到恩公、沒看見著深青色衣裝的人了。
她懊悔的嘆了口氣,興許是自己的反應不佳,惹惱了恩公。只得再細找他指的方向,「忠義客棧」的漆金招牌,豁然在眼前,直接了當的說明了他的去處,那是城裡最大的一間客棧,她一身白衣,肩上繡了黃色服喪結,不敢走近。只好先把手裡兩錠銀元小心收入衣袋裡,慢慢往北城門方向去。
她不知道自己臉上乾去的淚痕清楚、表情哀傷,也沒將從髮髻上滑落顏面的髮絲理好,她一副悽慘、落魄、無助的柔弱身影,走起路來是何等沉重無力!但是她姣好的相貌完全沒有被掩蓋,因為膚色白晰,加上五官好看,她的模樣應該是惹人憐惜的。但大街上奔波忙碌的人們沒有一個看進她。這孤獨城,東武林經商貿易的中心地,人人只見利,而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子既無崇高背景、又已成年,沒有栽培的價值。
這樣的女子是既不值錢、也不夠中用;身為女子看來是被武世的嚴格律法給保護了,但她的世界,卻早已在法律邊緣崩潰搗毀了。早在兩年前,她還未成年時,就已毀滅。
一個無才無身份的女子最珍貴有價值的是清白,一個像她這樣落魄的清白女子至少是可以嫁出去的。
不知道一輩子做牛做馬服侍他值不值二十兩?
出了孤獨城北門往東北方行走,此時天已灰藍,日落西山,細看可見點點白星。風有些冷,這春分的時節,傍晚時候外出是要加件禦寒外衣的。但她家貧,也已習慣遊走風寒邊緣。
她環抱胸口,雙手不時搓著臂膀,瑟縮起嬌小瘦弱的身子,沿著車道邊走一大段路,才轉進樹林小徑。
走了要半個時辰以後,雖然穿出林蔭,依然黑漆。僅僅依賴月光,她熟捻的循著蜿蜒小路走向山坡上的稀疏燈火,這是一聚集而居的小村,大約二十幾戶人家彼鄰蓋了草屋,點了燭火卻只有五六戶。每戶人家都沒有圍籬,屋子也歪歪斜斜的。
進了村子以後,她腳步更慢了,像怕驚擾了什麼。
在最小的一間茅草屋前停下,輕輕一推,門就不牢靠地大開。吐出了一口氣後,她更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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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禁跟著嘆息,許是自己多心了,沒人會因為他在大街上買了她,就來找她麻煩。
倏地往上一騰腿,像疾風一般,背著那貧窮的小村子施展輕功離去,回到他指定的落腳處:忠義客棧。
住客棧會有的麻煩他此時也沒去想了,孤獨城入夜後街道是一片冷清,挨家挨戶都大門深鎖,除了看見幾隻狗聚集在暗處,在他經過時抬起警戒的眼光,沒看見人了。
整座城靜謐地就像它的名字:孤獨。
看到忠義客棧的招牌,他立刻上前敲門。他已有預感,即使他還是不去想它。端思瑩軟弱無助的身影悄悄住進他心裡去,儘管有種難以敵擋的柔情滋長,還不足以掩蓋這二十七年人生中學來的教訓,他的直覺繼續說著:這忠義客棧裡上上下下的住客都知道他是誰,其實從他跨進孤獨城門第一步起,他到來的消息就已火速傳到城裡各個角落去。
而他偏偏選了間城裡最大的客棧。
他的到來是個劫,掌櫃用顫抖的雙手擦著算盤,憂心忡忡做著最壞打算。替他開門的店小二是個小個子中年人,倒是沉穩,只說了句「住宿嗎?請跟我來。」便領路往樓上去。走在二樓過道上時,岳千年感覺有數雙眼珠掩在暗處瞧探著。每間房都暗著,他們的腳步聲是唯一的人聲。這麼大的一間客棧,也才剛入夜的時候,應該還是熱鬧喧嘩著的。但整棟建築像是給擊昏了,踩的實木地板忽然有一陣嘎吱嘎吱響,店小二回頭說:「那裡前陣子給人踩壞了,沒有修的很好,所以特別吵。」
岳千年沒有疑他,只覺得這個店小二殷勤,把他沒要問的事情告訴他;這正好提醒了他,越大的客棧,越多的麻煩,若要起了是非之鬥,恐怕不免砸壞東西。
「就這間了,」店小二推開門,點亮了桌上的燭火,口語不生不熟地招呼著:「您要吃的用的消遣的儘管吩咐,夜宵多晚我們都有人可供使喚,請儘管敲響門邊的鐘,但是,您若外出請務必小心。」說到這時他眼睛狡訐地朝他盯去,在他前面的燭檯火光,把他的臉照的很詭異。「尤其是您這樣身份的人,應該懂得規矩。」雖然房裡一切早已打掃乾淨,他還是抽出繫在腰邊的布,將桌椅概略性的擦一遍,彷彿後面那些話,根本別無用心。
岳千年掃視一圈屋內的擺設,仔細觀察了,才發現這房間沒有窗口。他指著假窗問:「店小二,怎麼你選這樣的房間給我?」
木窗雖是闔上的,但他心底已暗暗地把這間客棧的格局弄清楚,他確定那是一面封閉的牆,除非隔壁的銷香樓也是他們的。
店小二狡猾地一笑,移動腳步,接近門邊時他的臉色一沉,陰險宛如鬼煞,一溜煙地就消失不見。
岳千年率性哼了一聲,自恃一點都不懼怕入宿客棧會有什麼麻煩,索性門就不關了,往床上一躺,舒服地枕著交握在後腦勺的掌心。他想著,入墳立碑也許一個工夫天就已經完成了。那他是要等她來找他呢,還是明早再去那叫什麼喝哈的村子看她?
當他已經決定明兒一大早就去看她時,疲倦感慢慢催化了意識,本能地翻身向內側躺,知覺沉入睡眠底層之後,他即便是連衣帶劍的情況,看上去依然毫無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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