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星之結

《藍星之結》

「如果神犯了罪，該受到什麼懲罰？」

這是一條蛇問我的問題。祂的身軀是深潭般的墨綠，一半纏繞在榕樹枝頭，一半垂懸著，像一條沉睡的藤蔓。當祂低下頭，那雙幾近全藍的眼睛望進我的靈魂。那是一種完美的藍，深不見底，像極了無風的海面，又像某個永恆的夜晚裡的第一顆星。

「我不知道。」我抬著頭望著祂說。

「但如果神明真的存在，或許祂們每天都在受罰。」

這樣的夢，我已經做了很多年。每一次醒來，我都會在黑暗中摸索著打開檯燈。那盞燈的光很溫柔，像月亮灑在雪地上的銀輝。它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的光源，因為它從不問我為什麼害怕黑暗，也從不問我為什麼總是在午夜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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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四點，我和簡醫生有約。我早早出門，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片廢棄的公園。這裡是我的「老地方」，一個被戰爭摧毀的荒地。地板凹凸不平，滑梯覆滿灰塵，周圍的植物像枯萎的記憶，只有中心的榕樹依然挺立，被三層矮矮的小石塊圍住，像一座微型的城牆守護著這位歷經滄桑的老兵，靜默地為他築起最後的堡壘，守護著那些看不見的傷痕。

坐在長椅上，靜靜地看著這棵樹，感受著陣陣冷風輕輕從我的臉頰飄過，看著一片又一片泛黃的樹葉從樹上飄落，它們在空中釋懷地轉了幾圈，像是在完成最後的舞蹈。

只有這裡才能讓我的內心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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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必須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才能生存下去。」簡醫生說這話時，窗外飄過一片雲。那是個奇怪的形狀，像隻被拉長的貓。診間裡的光線很暗，只有他手腕上的百達翡麗手錶偶爾反射出微弱的光，像夜晚十一點四十五分的月亮。

我望著窗外，試圖避開他的目光。

「你是說，因為怕黑，才睡不著？」

他翻開筆記本，鋼筆在紙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那聲音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某個下著小雨的下午，槍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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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拿起槍，手在發抖。教官的聲音像砂紙一樣粗糙，刮過我的耳膜：「你他媽的在發什麼抖？左手托住槍身，右手食指放在扳機上！」他的每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槍托抵在右肩，用右眼瞄準！像個男人一樣開槍！」

每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我的良知上。那天下午，當一隻野兔從靶場邊的灌木叢中跳出來時，我看見了牠眼中的恐懼。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映照出我的靈魂，讓我看清了自己的軟弱。

陽光下，牠的毛髮泛著淡淡的金色，像是被風吹皺的麥田。我想起小時候在後院救過的那隻受傷的麻雀，想起它痊癒後振翅高飛時的模樣。那時的我總是把口袋裡的零食分給流浪貓，把自己的圍巾借給凍働的小狗。他們常說我太過心軟，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會很辛苦。

也許他們說得對。在軍營裡，我的這種性格總是格格不入。其他人嘲笑我是個軟蛋，但我寧願被他們嘲笑，也不願意讓自己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每次打靶訓練，我都會不自覺地把準星偏離目標一些。這個小動作沒人發現，但我知道，這是我與自己達成的某種和解。

教官的怒吼在耳邊迴盪，但在那一刻，我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最後，我放下了槍，任由懲罰落在身上。那隻兔子早已跳入遠處的草叢，只留下幾個淺淺的腳印，和我心中某個再也無法填補的缺口。

夜裡，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營房外的台階上，看著月光下的訓練場。那片空地在白天充滿著槍聲和怒吼，此刻卻安靜得像一面平靜的湖水。偶爾會有幾隻夜鳥飛過，牠們的影子掠過地面，像是在寫著某種我看不懂的文字。

簡醫生輕敲桌面的聲響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我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不知不覺已經握成了拳頭。

「慢慢來。」簡醫生輕聲說道，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溫暖的觸碰讓我的身體微微顫抖，但卻給了我一絲安慰。他沒有強迫我繼續回想，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過去的回憶總是在診間裡被翻攪，像是一本褪色的老相簿。簡醫生說這是必要的過程，但每次走出診所，那些記憶就更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你再不跑的話，我就要吃掉你了。」蛇凝視著我的雙眼，祂的聲音輕柔而冰冷。

我看了看身後一層又一層的石牆。

「我跑不動了。」

「那請你至少掙扎一下吧。」

「不了。」我搖著頭回應道。

此刻，我能看見蛇的瞳孔深處有一顆太陽的行星正在痛苦地掙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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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先生啊，你願意和兔子當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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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的診間裡，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嗡鳴。今天也和簡醫生聊了很多，我們聊了關於神的事。他坐在對面，那張褪色的皮椅因為他的重量而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那個女孩...」我的聲音很輕，像是一片將要碎裂的玻璃。我想起那天在雪地裡，友軍的子彈穿透了我的左腿。那時的疼痛早已麻木，但某些傷口永遠不會癒合。

簡醫生平靜地看著我：「只要你誠心懺悔。」他的語氣很專業，就像在討論天氣一樣平常。畢竟在戰爭中，死亡不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我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空，雨滴無聲地滑落在玻璃上，像無數個無法說出口的故事。

「如果神殺了我，她會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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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不會。」

「對吧，蛇先生？」

蛇安靜地垂掛在樹枝上，祂的身體在寒風中輕輕搖晃，像一片將要墜落的葉。我仰望著祂，注意到祂的鱗片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冬夜的寒意刺骨，作為朋友，我不忍看祂獨自承受這份寒冷。

「蛇先生，這樣睡覺不會很難受嗎？」

祂依然沉默，只有微弱的呼吸在寒氣中凝結成霜。那雙藍色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澤，像是即將熄滅的星辰。

當我醒來時，蛇先生的身體已經凍僵了。

這種無力感，這種看著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我太熟悉了。

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便很容易會與別人產生共情，只要注視著別人的眼睛一會，就能隱約抓住他們的感受，像是讀到了一本寫在空氣裡的書。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眼神閃爍，都在向我訴說著無聲的故事。有時這種能力讓我感到既祝福又困擾，因為它讓我無法輕易地對周遭的痛苦視而不見。

每次路過那些趴在地上乞討的人，我都會忍不住想：「如果我經歷了他們的事，結果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呢？」這種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像是腦海中縈繞不散的迴音。我開始思考命運的偶然性，以及那些微小的、看似無關緊要的選擇，是如何將人推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這種念頭讓我感到一種說不清的悲傷。但不是因為他們的遭遇本身——畢竟，人生的苦難從來沒辦法被簡單地同情或安慰就解決——而是因為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彼此。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權貴，還是腳踏實地的平民，大家都像在各自的孤島上，彼此隔著一層無形的高牆。即便我們能夠感受到彼此的情緒，但要真正走進對方的內心世界，依然是那麼困難。

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常常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們匆匆而過。西裝筆挺的上班族、背著書包的學生、推著手推車的清潔工，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故事和困擾。他們的眼神中有疲憊、有期待、有無奈，也有希望。

我時常想，如果我們能夠真正理解彼此，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那天晚上，疲憊的思緒漸漸模糊，意識像霧一般飄散。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是那片熟悉的天空，低沉而厚重，彷彿要將整個世界壓垮。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帶著泥土和腐葉的味道。

蛇的眼皮像千斤重般緩緩掀開，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如同垂死之人最後的掙扎。

「太好了，蛇先生還活著。」

我受傷的腿讓我跳不太高，但我還是墊著腳尖跳了十多次。這些動靜大概吵醒了祂。

「小兔子，你這是在做什麼？」蛇虛弱地問道。

「我怕你被凍死，所以想跳上來幫你取暖。」

蛇的眼神閃過一絲動搖，但隨即強迫自己瞪大了眼睛，擺出最兇狠的姿態。祂刻意昂起頭，用沙啞而冰冷的聲音說道：

「當你觸碰到我皮膚的瞬間，我就會狠狠地將你勒住，直至死亡。」

「為什麼？」我沒有被嚇退，反而向前跳了一小步，認真地問道。

「因為這就是神所希望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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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物裡的燈光昏黃，牆壁斑駁，空氣中瀰漫著濕冷的氣味，像是陳舊的灰塵和腐爛木頭的混合。

少校的命令低沉而簡短，像是丟下的一塊冰冷的石頭。他要我檢查每一個俘虜的情況，確認他們是否還活著，只是睡著了而已。空氣中回響著腳步聲，像是遠處不知名的鼓點，單調而壓抑。

我走到那名被俘虜的女孩面前，凌亂的黑髮垂落在她蒼白的小臉上，髒污的淚痕順著她的臉龐蜿蜒而下。

她跪在地上，雙膝陷入冷硬的水泥地面，手腳被粗糙的繩索緊緊捆住，瘀青隱約可見。淺藍色的眼睛裡彷彿浸滿了霧，眼神空洞，卻帶著警惕，像一隻受了傷的幼蛇。我無法確定她是在害怕，還是已經麻木。

「只是個小孩子……」我低聲嘟囔，卻不敢多說什麼。少校正帶著一群人站在後方的陰影裡，他們的低語聲像蟲鳴一樣，斷斷續續飄進我的耳朵。

靠在柱子上，我側耳偷聽著他們的對話。羅傑的語氣帶著一種冷漠的計算，他說得很清楚：只要把一些敵國的俘虜釋放，讓他們在鏡頭前與家人相擁流淚，將這些片段上傳到社交媒體，就能操控輿論，爭取更多支持。這是一場不流血的戰爭，一場用情感和畫面打贏的輿論戰。

我按照羅傑的命令，開始將俘虜一個接一個地帶到他們的父母面前。大多數人見到家人時的反應都差不多：驚訝、激動、掙扎，接著是淚流滿面。這些場景的確動人，但在我眼裡卻是冷冰冰的計算。

只剩下那名女孩了。我走向她時，她依舊跪著，卻像一條蛇一般，身體癱軟得讓人無法輕易接近。她的眼神裡透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堅硬，彷彿在提醒我，她並不像外表那樣脆弱。

「好冷......」她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像是從某個深井裡傳來的幽幽回音。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這棟建築物沒有暖氣，寒冷滲透進骨頭裡。我在物資箱裡翻找了一會，希望能找到一張毯子，但什麼也沒有。最後，我索性將箱子裡的東西全倒了出來，把硬紙板折了幾次，勉強鋪在她身上。她沒有說話，只是蜷縮了一下，像是動物本能地尋找些許溫暖。

第二天早晨，我無意中聽到了羅傑和其他人低聲的談笑聲。那聲音像刀子一樣劃進我的耳朵——他們計畫把女孩帶到森林裡，玷污她，然後殺掉。

那天晚上，我偷偷解開她的繩索，她抬頭看著我，眼神裡有一絲驚訝，但更多的是懷疑。她沒有問我為什麼，只是默默地站起來，跟著我往外走。我們穿過破舊的走廊，踩過滿地的碎屑和玻璃，直到逃出建築物。

我們一路逃到一片白茫茫的雪海。雪花在夜風中旋轉，像無數飛舞的羽毛，天地之間只剩下冰冷的白色，無邊無際。我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在寒冷中化作白霧，體力被迅速耗盡。最後，我們雙雙倒在雪地裡，身體完全麻木，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疼痛。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在這片死寂的世界裡，她的眼睛卻閃爍著光芒。漆黑的瞳孔像是深邃的夜空，而那抹淺藍則像是恆星的微光，隱約閃爍，讓人移不開目光。

「妳父母沒來。」我艱難地開口。

她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我沒有父母。」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抬頭看著夜空，低聲說：「天好黑呀。」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無數顆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閃爍，像是來自遙遠時空的呼喚。「是啊。」她接著說：「但至少能看見星星了。」

我的視線從她的眼睛移到夜空，黑夜像一台巨大的編織機，將無數顆來自不同時空的白光交織在一起。我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出無數星座的形狀和可能性。

「妳喜歡天文嗎？」我問。

「我只是喜歡看星星。」

我們的體溫正在迅速下降，我知道，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多久，但我什麼也做不了。她卻在這時候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種奇怪的安詳，彷彿已經接受了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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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太陽殆盡時，他們緊緊相擁在一起，變成了一顆傷心的藍色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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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巡邏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手電筒的光束劃破黑暗，像是命運無情的判決。

叛國罪是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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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和簡醫生聊了許多，他似乎真的能夠理解我的感受，不自覺地便將我的事通通都說給他聽了。

離開的時候，是在下午5點半左右，那時候我正在街上地走著。眼前是一棟老舊的三層樓建築，灰白的外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像是時光留下的印記。斑駁的牆面透著一種溫柔的憂傷，彷彿在訴說著無數個被遺忘的故事。

我拿著一張支票走了進去，幾分鐘後便走了出來。

那張支票上的數字，是我所有的積蓄。

站在孤兒院的庭院裡，我望著孩子們在秋日的陽光下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清脆，像是風鈴般輕輕搖晃。這樣的笑聲讓我想起了那雙淺藍色的眼睛，想起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

我開始每週都來這裡，有時候教孩子們認識星座，有時候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玩耍。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在尋找一個無法找到的影子。或許在每一個孩子的臉上，都藏著一個無法完成的救贖。

夜晚回到家，我常常坐在窗前，看著遠方模糊的街燈。那些光點像極了雪地裡的星星，而我依然在那片雪地裡，尋找著永遠無法觸及的溫暖。

簡醫生說，這是一種救贖的方式。但我知道，即使用盡一生的時間，有些傷口永遠不會癒合。它們只是慢慢地，變成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的天空低得讓人喘不過氣，厚重的雲層像是要壓垮整個世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息，帶著泥土和腐葉的味道。榕樹依然佇立在那裡，它的枝椏在風中輕輕搖晃，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訴說著某個古老的故事。

三層矮矮的石牆圍成一個完美的圓，將榕樹護在中央。每一塊石頭都帶著歲月的痕跡，青苔悄悄爬上石縫，在晨露中泛著微光。我站在石牆外，感受著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但從那天起，蛇先生的身影便消失了。

我常常想，是否是因為我說錯了什麼，惹祂生氣了？

又或者，祂只是像其他蛇一樣，在某個溫暖的角落安靜地冬眠。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一邊在榕樹周圍徘徊，直到在石圍牆的一個角落發現了那個隱蔽的地洞。猶豫片刻，我還是鑽了進去。

地洞裡漆黑一片，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我摸索著前進，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洞壁時而寬敞，時而狹窄，像是某種隱喻。有時候我不得不匍匐前進，泥土沾滿全身，但我依然固執地往前爬。

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個小時。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就像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偶爾，我會停下來休息，聆聽自己的心跳聲。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提醒著我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約出現了一絲光亮。那光芒微弱得像是錯覺，但卻給了我繼續前進的勇氣。隨著距離的縮短，光線漸漸變得清晰。當我終於爬出地洞時，刺眼的陽光讓我不得不瞇起眼睛。

我環顧了四周便立即意識到這是石牆外的世界，這裡有著很多不同的動物，有大象，有長頸鹿，有老鼠，有貓，有狐狸，有狗，有牛，有馬，唯獨沒有找到蛇先生。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試圖尋找回家的路。這裡的世界如此不同 - 天空是純淨的湛藍，白雲悠閒地漂浮著，像是被風吹皺的棉花糖。空氣中飄散著花香，夾雜著新鮮出爐的麵包香氣。

街道兩旁種滿了各色的花朵，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噴泉廣場上，孩子們歡快地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清脆悅耳，像是銀鈴般在空氣中迴盪。老爺爺坐在長椅上餵食鴿子，慈祥的臉上掛著溫暖的微笑。

遠處的草地上，幾隻小狗正在玩耍，牠們搖著尾巴，毫無顧忌地撒歡。長頸鹿優雅地低下頭，和小兔子分享樹葉；大象溫柔地用鼻子為小鳥搭建巢穴；狐狸和貓咪並肩漫步，像是在討論今天的晚餐。

這裡沒有獵食者與獵物的分別，只有和諧共處的萬物。陽光灑在每個角落，連空氣都彷彿帶著金色的溫度。但每一分美好都讓我感到異常陌生，或許是因為我早已習慣了黑暗，又或許，我根本不敢相信這樣的天堂真實存在。

當我從夢中驚醒時，窗外的天已經微亮。晨曦透過薄紗般的窗簾灑進房間，為所有物品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我坐在床邊，回味著夢中那個和平的世界。那些畫面如此真實，卻又遙不可及。

轉眼已經過了三年，我左腿的槍傷也漸漸癒合完成了。我也當上了一間小學的老師，每天清晨，我都會早早來到學校，看著朝陽從操場的盡頭升起，將教室的窗戶染成金色。

那天，我正帶著班上的孩子們參觀太空科學館。他們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在展廳間穿梭，時而停下來驚嘆於浩瀚的星空投影，時而為模擬失重的展示而歡呼雀躍。

「大家快集合，差不多要回家了。」我的話音剛落，孩子們就像被無形的繩子牽引著，迅速排成整齊的隊伍。

這時，站在第一排的小男孩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裝滿了好奇的星星。

「老師老師，地球是如何誕生的？」

我愣住了。這個問題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抬頭望向展廳頂部投影的星空，那些閃爍的光點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深吸一口氣，我蹲下身，平視著孩子的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在浩瀚的宇宙中，有一顆孤獨的行星。她圍繞著太陽運行，就像...就像一支永不停息的圓舞曲。」

看著孩子略顯困惑的表情，我換了個方式：

「讓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顆小月亮，她總是圍著太陽轉。每當她感到寒冷的時候，溫暖的太陽就會將她拉近一些。但太陽又怕自己的熱度會傷害到她，於是又會輕輕地將她推遠...」

「後來呢！後來他們怎麼了？」孩子們齊聲追問，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後來...」

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遠處的星空投影緩緩轉動，像是一個永恆的輪迴。有些故事，或許永遠不需要結局。

參觀結束後，我站在教室裡收拾著教具。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夕陽將整個操場染成金色。這讓我想起前幾天的那堂課 —

那天，我正在講解太陽系的運行。粉筆在黑板上畫出行星軌道的橢圓，白色的粉末飄落，像雪。

突然間，教室的光線變得刺眼。黑板上的粉筆痕跡扭曲成蜿蜒的血跡，學生們歡快的笑聲在耳中扭曲，變成了尖銳的槍響。我的手開始顫抖，粉筆掉在地上，碎成幾截。

「老師？老師您還好嗎？」

我聽見有人在叫我，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而失真。我的意識開始漂浮，彷彿靈魂正緩緩離開軀殼，冷眼旁觀著這具軀體的一舉一動。

我看見自己機械式地說著「我沒事」，看見自己僵硬地走出教室，看見自己躲進洗手間。鏡子裡的臉孔是如此陌生，像是某個素未謀面的路人。水龍頭開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在耳邊迴響，卻感覺不到水的溫度。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支離破碎。記憶像被打碎的鏡子，每一片碎片都映照著不同的畫面：雪地、槍聲、女孩的眼睛、血、星空...它們毫無邏輯地閃現，卻又緊緊糾纏，無法分離。

我的身體是如此沉重，又是如此輕飄，像是漂浮在深海中，卻又被無形的枷鎖束縛。呼吸變得困難，心跳快得像是要衝出胸膛，但我卻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還活著。

那種無力感如潮水般湧來。我想逃，卻不知道該往哪裡逃。我想戰鬥，卻找不到敵人。所有築起的心牆都在崩塌，理智的堡壘正在坍塌，露出底下黑暗的深淵。

當我終於回過神來，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灑進來，將整個空間染成血色。我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個人看起來如此完整，卻早已支離破碎。

原來，我們都是破碎的星辰，在宇宙中漂泊，永遠無法重新拼合。

我辭職了。

回到家中，我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也把那盞陪伴我度過無數個失眠夜晚的檯燈捐了出去。

整個房間空空如也，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一件一件地整理著，

有些東西丟掉，像是在剝離過往的傷痛，

有些則裝進紙箱，彷彿在封存最後的溫柔。

這裡的一切都曾是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卻顯得如此陌生。

最後環視四周，確認沒有遺漏什麼，輕輕帶上了門。

夕陽西下，街道被染成了溫暖的橘紅色。我緩緩走在人行道上，手裡提著那個裝滿回憶的紙箱。街邊的梧桐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斑駁的樹影在地上跳著溫柔的舞蹈。

路過老舊的書店，玻璃櫥窗映出我略顯疲憊的身影。這條街道我走過無數次，每一塊磚瓦、每一個轉角似乎都在向我訴說著過往。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那是放學的時候了。

拐過兩個街區，孤兒院那棟白色的建築漸漸映入眼簾。門前的小花園裡，幾朵向日葵倔強地仰著頭，就像院裡那些堅強的孩子們。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略顯斑駁的鐵門，懷裡的紙箱裝著我最珍貴的物品 - 那些還能帶給他人溫暖的東西。

或許這就是最好的告別方式，讓這些充滿故事的物品，在新的主人手中繼續綻放光彩。

離開孤兒院後，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天色漸暗，路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像是在為誰點燃送行的燭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彷彿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在逃避什麼。

夜風輕輕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涼意。這座城市依舊喧囂，但在我耳中，一切聲響都變得遙遠而模糊。當所有物品都找到了新的歸處，那些強撐著的理由也跟著消散了。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雙手，還有早已空蕩蕩的心。原來整理物品不過是為了向過去好好道別，就像完成了人生最後一件該做的事。

夜幕低垂，我最後一次走向那片熟悉的廢棄公園。榕樹依舊佇立在那裡，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三層石牆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我的手中握著那條粗糙的麻繩，它在月光下泛著溫柔的光澤，像是某種古老的信物。繩子的一端輕輕摩挲著我的掌心，彷彿在訴說著一個關於解脫的承諾。

我邁過石牆的那一刻，現實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輕輕飄向記憶的深處。

那一天，群獸圍困了蛇，

他們的眼神冰冷而決絕，

像極了戰場上的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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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食或被獵，」群獸低語，

「只能選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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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顫抖著靠近，

在那雙藍色的蛇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還有一抹寬恕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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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叢林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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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些年，兔子只是在假裝活著，

在石牆外的世界講述著童話，

用其他動物的笑聲填補內心的空洞。

但每當夜深人靜，兔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棵榕樹下，

期待某一天祂會來帶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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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雙眼，

一片灰白色的雪花在我眼前飄過，

轉了幾圈...

又轉了幾圈...

在落地前，化作一滴的淚，悄然融化於血紅的夕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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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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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了下來。

風停了，葉落了，連時間都似乎凝固在這一瞬。

兔子輕輕靠在榕樹粗糙的樹幹上，

感受著千年的年輪在掌心跳動。

這一次，他不再害怕，也不再逃避。

當溫暖的鱗片輕輕纏上他的身軀時，

他知道，這就是最後的救贖。

在意識漸漸模糊之際，

他彷彿看見了那片雪地，

那雙淺藍色的眼睛，

還有無數個寒冷的冬夜裡，

那個永遠等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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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片無垠的星空下，

他們化作了一顆憂傷的藍星，

守望著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

直至眾神再次將他們吃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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