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能力是生來的缺憾。小時候呆頭呆腦又不裝乖巧,長大後不擅應酬兼打扮平庸,交心好友屈指可數。上班的首個星期,有感幾位同事健談開朗,本欲扭轉宿命。外出聯誼?沒錢。請他們到家裡玩?物理空間上並不可行。束手無策,雄心壯志無奈告終。最後,能稱知己者,唯有阿樂、阿業。
首先遇上的是阿樂。八歲那一年,母親皇恩大赦,下放了新年紅封包的部分管有權,允許我自由使用。霎時間手握幾百大元,固然歡天喜地。但該如何利用?正是左思右想,苦惱不堪,阿樂此時忽然現身。他的鬼主意多不勝數,先帶我到百貨公司買玩具車,再到冒險樂園暢玩半天。他又教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以金錢換取大家的喜樂別具意義。我便趁學校的小息時段,主動請幾個玩伴吃薯片、喝維他奶。那短短的十五分鐘,我史無前例地躍升為眾人的焦點,好不快活。阿樂肯定是個大智者。
結識阿業則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升上中學,既要外出吃飯,又時有班會活動、同學聚會,開支直線增長。有見及此,父母決定每月向我發定量的零用錢。往後大吃大喝也好,捱飢抵餓也好,聽憑尊便,家裡決不額外出錢。財政自主,可喜可賀,次日午膳時段,馬上與阿樂到賣鐵板牛扒的餐廳慶祝。豈料,未及推開餐廳大門,一條陌生的手臂就從後伸來,使勁地揪住我的衣領。那人正是阿業。他板著臉,表示容忍不了我得意忘形,決定大發慈悲點化我。他說,鐵板牛扒餐一份七十元,扣除月底繳交的班會費和補習費,餘下二十一個上學天的預算僅餘十二元。殘酷的事實好比熱水澆頭,慌得我雙腳發軟。阿業救我一命,功德無量。多多求取他的意見,人生的冤枉虧損想必大大減少。
古語有云,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總之,我們三人情同手足,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一切艱難苦恨必定迎刃而解……萬萬想不到,我與阿樂居然有緣盡的時刻。那發生在搬進「樂園」前的日子。
上星期,母親眉飛色舞,繪聲繪影地發表兒子的置業大計;下星期,還未清楚理解所有訊息,我就被迫趕到售樓處會合她。胡里胡塗地讀了一連串條款,簽了好幾份文件,便是米已成炊,無路可退。業主身分也許太尊貴了,我頃刻間茫然失措。別過母親,慌慌張張地召集阿樂、阿業,一起到附近的茶餐廳從長計議。
茲事體大,特地挑選了位處隱蔽角落的大圓桌——這可是我們三人的秘密會議,連家人朋友都不容干涉,更何況是閒雜人等。且記得,剛坐下之時,阿業平和冷靜,阿樂卻是面紅耳赤,一副尋仇的駭人模樣。
「你背叛我!負心漢!」一坐下來,阿樂忍不住拍案,幾乎翻起整張木桌。
「哪有背叛你?」我搔著頭,不明所以。「搬到新屋,我們還是相親相愛。」
「我不要新屋!不要新屋!」他像個嬰兒一般,邊哭邊鬧,手腳亂舞。「不是約定了,趁著青春歲月,一起到歐洲流浪一年嗎?」
「流浪?」思索良久,隱約憶起失落的承諾。大概是大學一年級時,聽過師兄分享留學體驗之後,悄悄生出了偉大的夢想。「放心,計劃依舊,只是推遲了些許罷了。」嗯,歐陸大地確實很棒,有生之年值得走一趟。
「騙人,你明明多了三十年按揭在身。」阿樂咬牙切齒,一語戳破謊言。「大話精!負心漢!以後絕交!」話音剛落,他跺地兩下,發瘋似的衝出了大街。受驚的我登時一愣,至懂得從速追趕的時候,熟悉的身影已混入了滔滔人海,不知所終。
「阿樂——」
心煩意亂,千思萬緒洶湧似濤。奈何當下無能為力,唯有灰頭土臉,退回店內。侍應剛巧端來熱咖啡,阿業接過,加糖,攪拌。瞧著這副氣定神閒地的模樣,我不禁嚴厲責難:「幹麼一言不發?現在如何是好?」
「要說甚麼?我完全同意你的立場。而且,我不喜歡那個瘋子。」剎那間,他的嘴角詭異地向上一揚。是神經緊張引發的幻覺?定過神來,對方正是滋味地喝著深褐色的精華。
自那天開始,阿樂不再聯絡我,簡直是人間蒸發了。我一度刻意在街上遊蕩,企圖打聽他的下落。片言隻語也好,總想得一點消息。惟走遍十八區,始終無功而還。後來,工作繁重,加上負擔不起交通費,鬥志消磨殆盡。有心無力,罪不在我。老實說,時至今日,還是期盼能夠在某個街口與他重遇。
至於阿業,則順理成章地伴我入伙。縱然仍舊介懷他對阿樂的態度,但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言行很安份,決不奪我床位,從未擾我工作,俾我在X室的一百二十八呎裡活動自如。而且他會分秒不怠提供寶貴意見。要吃米飯,他誇獎即食麵乃年輕一輩的浪漫;想開冷氣,他認為心靜自然涼;得悉新款遊戲機面世,他覺得手機的免費遊戲更有趣;遭上司破口痛罵,我嚷著要到歐洲散心,他提議改往南丫島行山;到週末,整理背囊,準備出發,料不到他又狡猾地改口:「區內的海濱公園同樣風光明媚,心曠神怡。」
有賴阿業忠肝義膽,對我不離不棄,每月的按揭供款、家用洗費、衣食住行,居然一一安然熬過了。偶爾到提款機查詢戶口結餘,戶口數字剛好達至四位數值,頓然嘖嘖稱奇,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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