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玻璃門一刻,恆溫系統徹底驅散八月暑氣。攝氏二十三點五度,是符合國際環保標準的設定。
滿身汗臭,難免尷尬,幸而空氣中彌漫薰衣草味的清新劑,輕鬆抵消了俗世的污衊。是的,在這兩層高的大堂內,半分不潔亦是罪孽。灰白色的仿大理石地磚、閃爍的巨型水晶吊燈、花草形狀的鍍金牆壁雕飾,名建築師設計的古羅曼風格,堂堂皇皇。
「晚安,誠伯!」
老保安員安坐於櫃台後,兩臂張開,高舉財經版,對我的呼喚充耳不聞。半年了,不單未能一窺他的臉容,甚至不曾聽過他的嗓子。倒是那報紙的排版,日日如是,漸漸變得眼熟。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繼續每晚打招呼,終有一天,誠伯必定真心承認我——他的僱主,這幢「樂園」的主人之一。
越過兩排住戶信箱,在仿製成壁畫的《星夜》前左轉,行到升降機前。三扇亮銀鐵門並列矗立,宛如威風的西洋武士,教反映其上的身影也顯得高貴。歐洲風情的氣派,在一個彈丸小城裡,足夠望梅止渴,心滿意足。
當然,陶醉歸陶醉,門一敞開,還是疾步進入寬敞的方型鐵箱中。電腦袋沈重,加上裇衫長褲纏身,渾身不舒適呢。回身過來,不見別人,遂豎起劍指,屏氣凝神,直戳控制板上的「8」字按鈕——那一層其實是七樓,只是發展商特地略去不吉利的「4」。
剛出廠的新型號,機件運作暢順而寧靜,不知不覺就攀至指定樓層。門一開,刺眼的光華映入視線。城市夜幕星月無光又如何?人類曉得自行點起耀眼百倍的燈火。往右拐彎,沿典雅清幽的弧形走廊而行,直至望見盡頭的仿真牡丹擺設。從後數起的第三戶,與垃圾房相對的位置,就是我的八樓X室,一百二十八呎單人單位。
年僅二十六歲,大學畢業兩年,竟圓置業夢。細嚼回味,如夢似幻。
「世道日艱,年輕人缺乏上流機會。敝公司為了履行社會責任,決定把每戶售價定於二百萬以下!孩子是未來的希望,成人有義務打救!」
一年多前的孟春時節,氣宇軒昂的發展商代表面向鎂光燈,挺胸收腹,振臂高呼,宣佈新樓盤「樂園」即將公開發售。消息迅速傳開,街巷無不談論。如斯低價,港九新界豈有別家?是位處新市鎮,非凶宅,不犯法的全新單位啊!那時候的我剛入職新公司,未敢萌生妄想,對此視若無堵。幸好母親精明能幹,深感機不可失,立即掏出半生的積蓄,再聲淚俱下地向親朋戚友借來一筆,成功籌得首期。接下來就是預早二十四小時露宿街頭,迎接開售首天的黎明。猶記得,她領著前來會合的我,右手爭奪有限的認購表格,左手抵抗凶狠的排隊黨,兩腳直奔申請櫃台。終於,以扭傷的腰骨與多處瘀傷為代價,無私的母愛為獨生子換得最寶貴的禮物。
餘下的就是三十年按揭,每個月供款五千多元,另加一千元管理費,以及水、電、煤等各式各樣的雜費。既然家人拼盡了血汗,這部分就得依靠自身努力了。
一如既往,推開家門的一瞬間,滿胸熱血情不自禁地感激盪起來。若論遺憾,莫過於是從不邀請父母作客。沒辦法,家族遺傳致使體形圓潤,不可能同時置身此室。
長形單位呈黃金比例,大門的左邊是洗手間,洗手間旁邊是灶頭,最深處則有一扇方型窗戶。扣除牆壁與家具佔用的空間,一百二十八呎尚餘大約三分一。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斤斤計較。狹小的空間自有獨特的長處。簡單來說,大小需要,三步之內俐落解決。找不到汗衫?唯一的儲物櫃掛在牆上,其餘角落一眼見盡;肚餓?前行兩步就是灶頭,煮麵期間大可繼續觀看電腦螢光幕;腹痛?側身一步,鑽入洗手間,完事後即刻蓋上馬桶,留在原地洗澡、刷牙;疲倦了?屁股下的正是五呎單人床,安心平躺下來,微微彎曲過長的小腿,閉上眼簾……且慢,明天要向上司呈交報告書,今宵注定苦苦搏鬥一場。
難得身體從麵條處得到能量,事不宜遲,馬上開啟手提電腦的電源,登入公司員工專用的電郵系統。時代不同了,就算你被迫同意犧牲私人時間,人家也要講究保密制度,不許你拿紙本文件回家。措施固然有利環保,然而我申請的是最平價的網絡,載入速度緩慢,下載檔案的效率簡直悲哀。傳輸視窗上的進度條活像垂死的病夫,久久未動分毫。兩眼一直呆呆凝望,不免以為自己的生命力亦在黯然流逝。
「砰!」
沮喪的一刻,牆後傳來關上木門的響聲。一定是隔壁的陳小姐回來了——歡喜一想,將死的身心立地復活過來,朝氣蓬勃,春風得意。
陳小姐,二十來歲,Y室的住客。她是個標準的可人兒,及肩的純黑長髮襯托白皙的肌膚,端莊的瓜子臉配上蛾眉鳳眼,淡妝濃抹總相宜。或問全名是甚麼?不曉得。我倆平日不過是出入家門時碰碰面,禮貌地說聲「你好」、「早安」或者「晚安」,頂多加上兩三句不經意的寒暄。唯一加深瞭解的辦法,就是對隔壁的動靜多加注意。不難發現,半年以來,她一直維持著早出晚歸的生活,井然有序,一成不變。相信跟我一樣是個初入職場的畢業生。我特別觀察過,纖巧修長的十指上不見指環,脖子上也不戴項鏈,大概未有交往對象。
同是天涯淪落人,可憐的寂寞心靈會否祈求慰藉?
伴隨胡思亂想,埋藏心底的邪念蠢蠢欲動。堂堂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反正電腦系統正在撒野,何不偷點空閒,實行大計?想著,執起擱在洗碗槽的即棄膠叉,回首面向區隔X室與Y室的牆壁。效法西方逃犯電影,以有致的節奏,使勁地把膠叉刺向灰白的油漆。第一擊,添上一絲刮痕。第二擊,刮痕變深。第三擊,明確出現微小的裂痕。進度良好呢。理性提醒我,油漆底下是固若金湯的混凝土,惟妄想鼓勵我,水滴石穿,我與陳小姐之間的藩籬,定能靠毅力打破。牆一倒,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破壞自家牆壁,維修;破壞人家牆壁,賠錢;噪音擾人,犯法;偷窺女生,坐牢。」
驀地,阿業雙手抱胸,倚坐在床下,鄭重警告我。遭人逮住了,我渾身一抖,不自覺地丟了扭曲斷裂的膠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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