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飲著咖啡的海鷗 - 三、平靜如畫，燦爛如花

三、平靜如畫，燦爛如花

　　自那天小澈向我請教作文以後又過了數天，期間那名男生沒有再到訪過咖啡店。

　　這天剛好是星期一，微暖的海風又熱了幾分，電視機上新聞報道預告著九月的最後一場雨。

　　「很熱啊，好想快點下雨。」我咕噥道。

　　站在我身旁擦拭杯子的店長皺著眉。

　　「不，才不好。」

　　「為甚麼？」

　　「下雨天很危險的。」他說，「況且，店內的人流會變差。」

　　說得好像平常店內就很多客人似的，我心想。

　　不過雖是這麼說，窗外的天空依舊是萬里無雲，一點要下雨的跡象都沒有。

　　「對了，我下星期不在，我請了個臨時工來代班。」店長如此說，半禿的頭頂熠熠生輝。

　　「看看那個臨時工做得怎樣吧，要是做得好，我可能會考慮讓他轉全職。」

　　「咦？真的嗎？」我吃驚地望著店長。

　　其實店長一直以來都有在招聘員工，只是每次都以「態度不佳」及「人品不當」為由而拒絕對方。

　　本來已經沒甚麼人來應徵咖啡師，加上店長的嚴格挑選，即使能成功應徵的，沒過多久就因為工作太沉悶而辭職不幹了。導致這些年來，咖啡店基本上都是我獨自打理。

　　要是在平日倒好，一但遇上連假、紅日，雖然不至於座無虛席，但一個人仍是難以應付。

　　「是真的，他是個拉花技術很好的年輕人。」他說，「可憐的年輕人，好像剛剛失業了。」

　　店長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有著神秘的過去，名字不詳、年齡不詳。

　　身為一間咖啡店的老闆，他甚麼咖啡都不懂，唯獨是沖得一手好拿鐵。

　　因此多數時候，店長都是負責收銀的那個，而我則是到處收拾，順便擔當咖啡師的角色。

　　說實話，這樣的工作效率是遠遠不夠的。

　　「他是個怎樣的人，帥嗎？」我問。

　　「他看起來很可靠。」店長白了我一眼，說。

　　此時，風鈴聲響起，進來的是綁起雙馬尾的小澈，她還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為甚麼今天這麼晚？」我看了看鐘，現在已經是下午四時許。

　　「被罰留堂了。」小澈說，「因為沒交作業。」

　　是上次那份作文吧，大概小澈是因為不滿意自己寫的內容而鬧別扭，所以才沒有交功課。

　　有時她對自己的要求意外地嚴呢。

　　真像以前的我。

　　「把功課拿出來吧，我們一起做，好嗎？」我哄了半天，小澈才不情不願地拿出了工作紙。

　　果然是那份作文。

　　還未開始想，風鈴聲又再次響起，熱風隨敞開的門吹了進來，這次進來的竟是前幾天那名話不多的男生。

　　他今天穿寬身白襯衫，揹著一個黑色斜孭袋，頭髮明顯有好好整理過，不似過往般凌亂。

　　「真是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店長對我說：「鷗純，他便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臨時工，他叫程海藍。」

　　原來他的名字叫程海藍，還蠻搭他的，畢竟他總是散發出一種令人溫暖的感覺，就像海洋一樣。

　　他微笑著，向我揮了揮手。

　　這個世界真小，我怎麼也想不到，天天坐在咖啡店內的客人，有朝一日竟會成為我的同事。

　　那種身份上的改變，一時三刻令我適應不來。

　　這情形就像是畢業之後回到母校教書，昔日畢恭畢敬地對待的老師們，竟然變成了職場上的同事，當中的落差感必然需要時間去調節。

　　「我叫葉鷗純，請多多指教。」我在驚訝過後，也禮貌地向他打了聲招呼。

　　「海藍，你到下星期才用上班啊，甚麼風把你吹來了？」店長打起趣來。

　　「所以我今天是以顧客的身份過來的，不是嗎？」程海藍笑著說，「所以說，有員工優惠嗎？」

　　他的語氣很輕，聲線溫柔，說話時喉結會上下移動ㄧㄧ我的視線不禁落在他的喉嚨上。

　　午後的陽光很柔和，散落在海岸的每塊磚頭上，再從窗戶折射進來。

　　「明明說要幫我……」

　　直到小澈幽怨又帶點稚氣的聲音傳來，我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把她晾在一旁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關於妳功課的事。」我感到萬分抱歉，明明是我堅持要幫小澈完成作業，到頭來最早分心的居然是我，真是個失敗的成人。

　　程海藍自己沖了杯黑咖啡後（有付錢的），徑自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這次卻沒有對著電腦打字。

　　這刻的咖啡店和數天前的近乎一樣，只是今天多了店長一人，以及少了一部筆記型電腦。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有趣，在不同的時間段，卻遇上相同的人和事。

　　「妳回去有好好想過將來想做甚麼嗎？」我問小澈。

　　小澈點點頭，說：「甚麼都不用做就最好。」

　　「不是這樣啦。」我說，「譬如說護士或是科學家？」

　　「一定要是這些嗎？」小澈悶悶不樂地問。

　　我不解，不是這些還可以是哪些？

　　「我說，」程海藍輕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妳們會否對題目搞錯了甚麼？」

　　「為甚麼？」我轉過頭，直視他的雙眼。

　　「題目是『我的夢想』，對吧？」程海藍說，避開了我的視線，「而不是『我的志願』，也就是說，思考的方向並不局限於『職業』。」

　　「從『現在最想做的事』這個角度去想會比較好吧。」

　　窗外的斜陽熠熠生輝，在他的眼眸中照出倒影，我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好點子。

　　海上的夕陽緩緩落下，把整個海岸逐漸染成了橘黃色，水上波光粼粼，如鱗片般閃閃發亮。

　　空中偶然有海鷗掠過，我們在日落的海旁散步。

　　到了一個街口，那裏有輛貨車停泊著，小澈的父親剛好搬了最後一箱貨上車，關門，朝車上的伙記揮揮手。

　　可能從倒後鏡看見我們，他車上的同事說了句：「嗬，真幸福，有寶貝女兒來接你。」便踩油離開了。

　　我朝小澈父親揮了揮手。

　　「你們怎麼會在這？」小澈父親又驚又喜。

　　「小澈想來接你下班。」我笑著說。

　　小澈放下牽我的手，緊緊抱住父親。

　　「髒呀。」小澈父親的背心有些發黃，帶著些微酸臭的汗漬，他只好無奈地摸了模女兒的頭。

　　落日剛好碰到遠方的海平線，炎熱的夏日似乎又暖了幾分。

　　小澈父親因為要休憩的關係，和程海藍坐在了海濱的石級上，而我則帶著小澈東逛西逛，看看父親工作的地方，年紀尚幼的她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見到甚麼也要問一頓「為甚麼」

　　與小澈他們道別後，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看見了小澈雖然不善言辭，但仍努力地組織字句，興志勃勃地向父親訴說學校發生的趣事。

　　也看見了小澈父親，細心地聆聽年紀尚幼的女兒笨拙的話，更會在適當的時候給予反應。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父親。

　　「妳覺得小澈長大後還會記得今日的事嗎？」程海藍突然問我。

　　「這麼珍貴的回憶，一定會緊緊牢記吧。」我答，腦海中浮現的盡是小時候與父親為數不多的回憶，模糊不清的畫面滲透淡淡悲傷。

　　「但小時候的瑣事，妳真的全部記得？」程海藍問。

　　「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過。」我說，「就算再怎麼平凡，今天和明天總會有分別吧。」

　　「隨年月流逝，那些渺小的變化在時間長河之下只會顯得不值一提。」他說，「妳能肯定，我們的記憶是牢固的嗎？」

　　沉默良久，海風悄悄從我們之間掠過。

　　「就算記憶會隨年月逝去，總有一種東西是在記憶之上、刻在靈魂之中的吧。」我說，「許多年過後，小澈或者不會記得今日所發生過的事，但與家人經歷過的一切總會以『愛』的形式保存下來。」

　　「可能小澈在一個月、兩個月後就會忘掉今日的事，但她和父親之間的關係，卻會因此變得更加深厚，那是確確實實存在的。至少比記憶牢固、比記憶可靠。」

　　程海藍一言不發，表情彷彿若有所思。

　　「幹嘛突然這麼感性？」我打趣道。

　　「沒有。」程海藍欲言又止，最終頹坐在了長椅之上，說：「我剛才和小澈父親聊了一些事。」

　　我在他身旁坐下。

　　「妳知道為甚麼小澈的媽媽沒有來過接她嗎？」程海藍問。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說：「癌症。」

　　程海藍嘆息，說道：「小澈母親在她兩歲時便因癌症去世，我在想，在小澈的印象中根本沒有『媽媽』這個人存在，但對她母親來說，小澈是她臨終前的全部。」

　　「那些不捨和愛，難道就這樣隨風消逝了麼？」

　　「我想不是的，」我說，卻連自己也難以說服，「只要那些事物曾經存在過，那便足矣。」

　　程海藍伸出手，斜陽在指縫中滲進數束光線。

　　「所謂親情、愛情，這些情感就像這刻陽光的溫度，現在或者和暖，但日落過後只會趨於寂滅。」他緩緩說，「有些人則從未感受過陽光的温度。但既然太陽終需落下，又何必綻放？」

　　我沒法回答，只能聆聽海浪沖起白花的聲音，任憑海風帶走屬於我們的時間。

　　落日無霞，橙紅的天空最終被無垠的黑夜驅散，留下海旁的那一個我。

//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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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平靜如畫，燦爛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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