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 - 四、一池沸騰的湖水

沒多久，棋局開始進入大官子，[1] 整個棋盤僅剩右側中腹還有行棋之地，其他已塵埃落定，整體看來，鏡光的黑棋處於劣勢。

但只要棋盤還有能下的地方，劣勢隨時有可能化險為夷。接下來，雙方作戰從棋盤左側，來到了中腹右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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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此時，突然展現出一種絕對的力量，一手穿象眼，將白子右上和右下的兩塊棋分斷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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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子，白子右下大龍也失去往右側邊空突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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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幾秒，白子同樣不甘示弱，直接一手扳反向入侵黑棋的邊空，雙方在這區域密集投下子彈，儘管白子在中腹的實地從二十多目侵消得僅剩十多目，黑子右側邊空也被侵消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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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覺得這小孩在故弄玄虛，擺擺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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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進來之後，才發現這不是一面平靜的湖水。

這湖水是沸的，鏡光下的這局棋，正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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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想理我，是沒空鳥我，他的棋局比我好玩一百倍。

一閃失，黑子就要敗了，他被自己下出的白子，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他怎麼下出對方的棋步。我看見黑子多次停頓在錯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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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解，若不是坐在這，根本沒機會發現鏡光存在完全分裂的視野。

見鬼了，這種下法，只有完全抽離原位切換在兩個主體，才有機會在對局中找到刁鑽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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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覆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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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網路上看到的，正在複製中。

但下到現在，快兩百手了，阿光不可能背出這麼長的棋譜，他文科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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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密密麻麻的棋面，剛進來時，應該下到一百手，每手的停頓有長有短，有時黑子會拖很久，感覺是在思索對策，看，眉頭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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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盤棋是正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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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鐵定又要吞藥，像鬼撞牆，

這個快中輟的學生居然迷上圍棋，

這圍棋居然是下在一個價值不菲的古物。

那憋腳的手勢居然可以下出這麼精彩的棋局，

這棋局又是一個人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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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了，那個近似肉桂的木質味道又飄過來，沒有一件合乎邏輯，我討厭這種兜不起來的感覺，肯定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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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的陳鏡光，與在影印室罰寫作業的陳鏡光，根本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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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房間裡的時間怪怪的，被嚴重侵蝕，一下子，兩個鐘頭流掉了。

看一眼放在地上的習作，裡頭的練習題與這對棋局所下出來內容，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右腳麻了，一拐一拐走出，關上門，狠踹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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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幾步，又轉身上樓走入房間。

從包包取出一張傳單，放在習作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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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校今年有圍棋社了。」我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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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這話的時候，阿光的手好像僵在空中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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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樓下，母親已在沙發蓄勢待發，整個人還沒坐下，已迫切開問：

「老師，他有沒有跟你講話？」

我搖頭，真糗，我一直以為我對這年紀的學生很罩得住。

「我們家小光是不是中邪了。」眼睛泡泡，聲音怯憐憐。「班上有其他同學下棋嗎？我都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學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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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著我連擊發，我說全班只有他玩這個。終於輪到我發問：

「房間裡的那個棋墩誰買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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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很怪，今年跟爺爺要了一個有腳的棋盤，那天就出事了。他昏倒在古董店，救護車送醫後，在醫院躺了兩天。醫生完全找不出原因，回來時又好端端的。」

「我不希望阿光被爺爺寵壞，他爺爺卻說：『你看過哪個學棋的孩子變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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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表情像刷不出的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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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他很快就玩膩了，他根本坐不住，老師你應該清楚他的狀況。但自從棋盤寄來之後，就沒看他溜去打球了。」

我想到筆電上，科比穿黃色球衣灌籃的影像。

「老師，他⋯⋯有被排擠嗎？」

我搖頭，事實比較像是他排擠全班，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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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突然抬頭打聽：「他最近提過一個叫魏遲亮的，是你們班的嗎？有次很晚回來，問他跑哪兒，他說跟魏遲亮下棋。那天⋯⋯拖到很晚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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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有可能是轉學生，不對，也可能是其他學校的。」我腦子閃過背錯書包的事件（有次阿光被廣播叫去校門口，同學說他神經錯亂了背著冠智的書包來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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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光如果沈不住氣，圍棋對他會是正面的。學棋的小孩不會變壞，不用太擔心。」我把他爺爺的話，拿出來背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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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時，一直卡在今天看到的局棋，想不透鏡光怎麼下出激烈廝殺的棋局。

我討厭靜不下來的過動兒，也討厭只想引起人好奇的邊緣人，但⋯⋯鏡光沒有要引起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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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和自己下過，根本下不起來。但⋯⋯鏡光是瞬間切換，直接咬住對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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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屁孩，通常只要瞄一眼就知道打什麼主意，每天與構造簡陋的生物相處，已職業倦怠。但，今日的阿光讓我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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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坐在講台俯視的我，無法承認鏡光具特殊能力。我只能是他們仰望的對象，我和他們之間有一億光年的距離，我們之間⋯⋯，田無溝，水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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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叭，燈轉綠。催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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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亮、魏諭，兩個名字突然撞上擋風玻璃，急煞，後方車再度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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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運附近好像有家圍棋會館，名人魏諭開的，一直想找時間逛逛。

車堵在十字路口，這個六冠王有個兒子，今年上國中了！

魏遲亮、魏諭、名人的兒子、陳鏡光⋯⋯⋯⋯，

警車從遠處一路鳴笛疾駛過來，想像來到抽蓄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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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踏入辦公室，四處打聽，圍棋界六冠王的兒子讀哪間。

一個緊盯股票的數學老師喊：「隔壁啊，原本要來我們學校的，我招生電話就是打給他。」

「隔壁？冠智？」

「嗯，冠智離他家開的圍棋會所比較近，就在斜對面而已。」股票王。

「他兒子叫什麼？」

「忘了。只知道是厲害的學霸，是那屆的招生重點。」

背錯書包，冠智國中⋯⋯⋯⋯，我原地打轉，同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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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超聯結，鏡光就闖入影格，穿運動服走進辦公室，頭髮剛理，我看到他手上那張藍色傳單，總算奏效。他問：

「現在來得及報名社團嗎？」（口氣夾雜著薄荷牙膏味。）

「那個社團沒什麼人喔。」陳湖盯著除草機駛過的頭皮。

頭皮涼涼的鏡光問：「要跟誰報名？」

「活動組，我們班只有你一個人喔，確定？」陳湖。

鏡光沒有質疑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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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亮是哪間學校的？」我突然問起，他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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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智，你認識他？」

「聽你母親說的，他很強嗎？」陳湖。

「嗯。」表情複雜。

「怎麼會背到他的書包？」陳湖。

鏡光眼睛瞪大：「離開溟海太匆忙。」（書包都是深藍，看起來確實很像。）

「溟海？」陳湖。

「溟海圍棋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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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湊齊了，

六冠王名人，圍棋會所，名人兒子，魏遲亮，我像被電到開始語無倫次：

「你會跑去圍棋會所？那根本是老人會所，連我⋯⋯。」

「我陪人家去的，是我朋友喜歡下棋。」鏡光說這話時眉倒立，有點激動。

「所以⋯⋯，你“朋友”在那邊跟魏遲亮下？」陳湖。

「嗯。」

名人魏諭，何等人物，世上有幾個可以擁有名人、天元、王座、碁聖這些頭銜，他的小孩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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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亮國一？」陳湖。

「嗯，跟我一樣大。」

「他下得如何？」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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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看著我，不回話，又變成那天房間看到的樣子，

一道牆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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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局棋通常分為布局，中盤，官子三個階段。官子，又稱作收官，是圍棋比賽中三個階段的最後一個階段，指雙方經過中盤的戰鬥，地盤及死活已經大致確定之後，確立競逐邊界的階段。

[2]覆盤是圍棋的特有術語，意思是兩位棋手對弈結束，雙方或是其他棋手再將對弈的過程，按照落子順序逐步重來一遍，探究對弈內容，為精進棋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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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池沸騰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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