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繁華似錦,走卒販夫各據一地。
煙臺樓,位在鳳還都國最繁華的東北大街上。
如同它的名字那般,終年朦朧地罩著一層煙,如是蒙著春紗的小姑娘,總讓人看不清真正的模樣。
在那座大樓子底下有間小小當鋪,沒什麼名氣,走過去也不會有人特別留心,很不顯眼的一間鋪子。隔壁的包子店,生意好到蒸籠都快疊到門楣上,簡直比這裡還熱鬧上許多。
由於鎮日被隔壁店鋪蒸氣瀰漫壟罩的緣故,總看不清這當鋪門斗上掛的匾牌,店名那幾個字被遮掩得很徹底。
它有個很古怪的名,叫「鬥清妍」。喊著時覺得雅緻,清麗脫俗,望著字面總少了一點風雅的韻味。
無人得知這間當鋪有何來歷,某一日突然的出現,像鬼魅般地進駐於此,在鳳還都國的大街紮根,靜得像是一點兒聲息也沒有。
懂門道的客倌會找,不懂的人當它是個普通當鋪,鋪子平凡得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出跳的地方。
在鬥清妍裡,不是時興的什麼都能當,而踏進門的客倌開口提出的當品,旁人聽起來倒是頗具深意,趣味得緊。
而至於來過何人,又典當了些什麼,那便不得而知了。
今日,鬥清妍依舊門可羅雀,外頭清冷無影,裡面也差不多是如此——
要不要典當些什麼?在你還擁有它的時候。
如果拒絕,這輩子就再也無法翻身了。只剩最後一次機會,這樣你還當不當?
「當。」石破雲低語,看著飄著氤氳的杯口。
好幾年前,在自己於沙場上垂死之際,那羅曾問他這個的問題。
當時他痛得根本分不清是幻聽還是真有這聲音,糊里糊塗地答應,然後其他的細節就再也憶不起來了。
於是,他人現處於在這裡,離開了漠海,遠離活了半輩子的地方,重新適應新的生活。過往的曾經像是夢一場般。
「想啥?」
一張俏臉無預警地闖入眼簾,石破雲將心神拉回面前,墨黑的瞳眼冷淡如深泉。
「想到都出神了。」嬌媚的臉龐,只消一眼就能夠勾得人神魂顛倒。花弄微笑嘻嘻地,比桃花還嫵媚。「是不是想起從前了?」
「沒有。」他低首,春茶入喉,滑裡喉頭裡的溫醇,很誘人。
「聽說,打仗了。」
昨夜那羅說過,今天換成她了。石破雲不知道要拿怎樣的表情面對,索性也就不吭聲。
「看樣子,又要沒完沒了了。可憐的是無辜的百姓啊!真不知道那些不知人間疾苦的王上是怎麼想的。」
石破雲像個木頭,多數時候是不說話的,瞳眼似是星斗,很多話都藏在裡頭,流轉的波光輾轉盪在心頭,他的沉默變得理所當然。
「這給你。」花弄微自袖口裡掏出一只藥包。「有人說喝了以後,比較不會發夢,夜裡能好睡很多。」
「謝謝。」惡夢像鬼魅似的與自己糾纏不清,久了,連白日都會出現。
「你看起來很累的模樣,心口還絞痛嗎?」若不是他的情況日趨嚴重,她也無須雞婆地照料著。
做為鬥清妍的大掌櫃,她打理這間鋪子裡裡外外,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管,性子就是閒不下來。活在男人堆裡,有時看不慣他們粗里粗氣的待自己,凡事都是這般不經心。
從前活在官場裡,再險再惡的景況都見過,她以為自己不可能會和尋常百姓那樣活著,沒料到居然也會有回歸平凡的時候。
這鋪子是青冥門在亂世中的分身,他們藏身於此,安分守己地度日,沒有驚濤駭浪,無須如從前步步為營的心機計較,平凡無華卻安身立命。
這些年來,是花弄微過著最腳踏實地的生活,她一直都很珍惜。
她忘不了當年蒲月初九的平德之亂,叛軍一路殺入京兆,血流成河的模樣。
他們不再為靈帝手中刃,殘破的天朝如今已是四分五裂,本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形同虛設,僅能仰賴各地諸侯維持勢力平衡,活得苟延殘喘,廟堂傾圮頹勢已無可挽回。
「現在沒有。」石破雲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身上的傷口早就痊癒了,根本無所謂的傷痕,可是舊疾卻常常發作。
大夫說他心肺無損,有傷早已癒合。他患的是心病,糾結在體內,最後成了陰霾。
「聽說,那羅要你離開當鋪一段時日,替他找點東西。我說你這樣子,平常睡也不好,能行嗎?」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石破雲冷著臉,剛毅的臉龐始終沒有太多表情。「說不准這次,能夠一除我的宿疾。」
「又是哪個不長眼的,要跟咱們做買賣呢?我真沒聽到那羅特別說起。」
花弄微比誰都明白和鬥清妍做買賣,付出的往往是比財富還要龐大的代價。而所謂的代價,在於擁有時覺得理所當然,失去時才發現典當的東西是無可取代,進而痛苦懊悔。
「尋東西這事兒,說不上什麼容易,但可以趁機去外頭晃晃,總比窩在這兒好。你說是吧?每天在這裡,待著都嫌慌了。」花弄微覺得自己是矛盾的,過著如此平順的日子,卻時常回想從前的驚滔駭浪,然後不停地相互比較著。甚至想著最苦痛的時分,熬過每個睡不著的夜裡。
她比誰都明白,人們因失去所產生的煎熬傷痛,孕化出的掙扎心緒,最終成為供養這間舖子的甜美養分。就連她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人。
人因有貪,而生所欲,千求百求,但求心願所及。
在這裡身外俗物是最低價的典當,根本不值得一提。「鬥清妍」這間鋪子之所以能夠生存,在於汲取俗人無窮無盡的慾念,進而壯大己身的勢力。身家財富可交換、寶貴性命可交換,就算是周旋在各國角逐的勢力亦可交換。
只要客倌提出有價值的當品,能入票台的品項自然琳瑯滿目,而他們要拿出手的肯定也是當值的東西,買賣才能夠成立。
轉眼間,青冥門也在此落腳十多載的春秋。這樣想著,花弄微不禁有些悵然,暗自感嘆歲月的洪流從來不曾停止消逝過。
從前她也是過著殺人如麻的日子,今天提著白刀子出去,明日拎著紅刀子回來。亂世活著本就大不易,可像他們為廟堂所用,從來不是光明正大的度日。
「走時,記得避開戰事,免得無端波及。」花弄微感到可惜,芸芸眾生汲汲營營地這樣度過,紛爭不斷,戰火不熄。
「這次戰線在哪裡?」朔風捲走了霜雪,東風吹來不是的春神的蹤影,而是漫漫硝煙,讓石破雲不免心頭緊了一緊,異常沉重。
「你的故鄉,金昭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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