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情發生後,我男友一直建議我去做心理諮商,而我則推拖著不肯去。
「明里(Akari),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是巨大的創傷,妳必須去尋求專業協助!」
我知道他很關心我,所以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但是當時我仍舊沒有立刻答應,應該是因為心中仍不想面對真相吧。一個月後,我終於覺得自己累積了足夠的勇氣、前往男友幫我預約的那家診所。
心理師表現得很友善、診所內部也非常溫馨,可是我仍舊開不了口。
「米勒(Miller)女士,我在資料上看見您勾選重大創傷。我想在晤談開始之前,有必要先知道發生了什麼。」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頭髮從金色褪成淡金色的老女士。歲月在她臉上留下深深的紋路與斑點,但是遮掩不了散發出的氣質:對面前的一切處之泰然的堅毅,還有因為豐富閱歷而來的人生智慧。
我也看得出她的衣著很講究,尤其是胸前的寶石別針肯定要價不斐。
當時我很不安,腦袋中的思緒亂成一團、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無數的詞彙組成又崩潰,許多想法浮現又消失,但是我始終都沒能從這之間抓住任何枝微末節。
沉默在我們之間彷若有形,但是心理師同樣沒有開口、只是面容溫和地看著我。儘管她看起來毫無威脅,我卻沒有辦法說出任何一個詞。
第一次諮商就這樣結束了。
臨走前,心理師提醒我晤談時間結束外,還額外對我說:「米勒女士,每個人來到這裡保持沉默都有各自的理由。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要讓妳知道,我會持續在此等候妳準備好的時候。」
所以第二次進入診間之前,我預先在家用筆記本寫下了想要說的話。
剛開始紙上寫滿了我對雅各布(Jacob)的思念與愧疚,然後開始變成發生的事情。從他們在那間上了鎖的教堂發現他,到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通電話,還有那一句我難以忘記的留言:「別找我了,只要紀念我就好。」
文字繼續記錄著他返回美國、我們見面,還有更早之前他的消失。當然,我也沒有遺漏那場改變摯友人生的可怕災難、佛利航空(Volee Airlines)180號。
接著是許多自責的話,我幾乎是哭著寫下它們的。紙張很多處被淚水弄濕,但是我不想清理掉,那可能是雅各布和我之間最後的情感連結了。二十多年跨越性別的友情非常可貴,他不應該這麼早離開我才對。
然而當我情緒穩定下來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在筆記的最後一頁畫上了那個東西、一雙線條雜亂且燃燒著藍色火焰的雙眼。縱使是平面上的畫作,但是看到它仍讓我寒毛直豎、全身止不住地發抖。
那雙眼睛彷彿有種攝人的魔力,在恐懼之虞卻也讓我無法移開視線。
「米勒女士,很高興在此看見妳。我想無論今天開口與否,都代表著妳鼓起了勇氣想要面對生命中不堪回首的傷痛,這是了不起的決定。」
心理師在我們坐下的時候先這麼開口。
「我、我不知道應該要從哪裡開始,所以把話都寫下來了。」
我一邊說,一邊拿出那本筆記。
「妳想要我讀它,還是妳想要念給我聽?或者其他什麼方式都可以。」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開口。妳知道的,就是親自用嘴巴把它們說出來。」
「妳準備好,我們就可以開始。」
剛開始我只是照著紙上寫的唸,因為我還沒準備好獨力說出這段故事。但是隨著我讀到發生在雅各布身上的災難,還有他詭異的轉變時,圍堵著我情緒的高牆終於倒塌了。
我哭得很傷心、很激動,依稀記得淚水無法控制地流出來,身體每個部位都因為顫抖而重複繃緊又放鬆。時間在這的狀態下過得飛快,五十分鐘結束到了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說到哪個部分。
第三次、第四次,我都在這樣的狀態下做完諮商,但是對過程中發生的記憶很模糊。心理師之後告訴我,這其實並不少見。大腦天生就設定有一種保護措施,當我們面對過分巨大的傷痛時啟動,它會優先保護主體活下去、因此不得不犧牲其他部分。譬如失去記憶、隔絕情緒,甚至其他更極端的方法。
「我能從描述中感受到你們兩人的感情,甚至超越了妳原本以為的深度。」
「好像是。對耶,所以在事情發生後我非常難過,我以前不曾這樣。」
然後心理師調整姿勢,朝我靠近了一點。
「失去重要的人確實打擊很大,但是我感受到另一種情緒,它不是悲傷或懊悔。」
「我很後悔自己那時候沒在電話中阻止他。」
「不是。」
「我、我應該在最後一次邀雅各布來過節時,發現他不太對勁。」
「我想不是這個。」
「那會是什麼?」
「恐懼。」心理師直視著我,目光溫柔但是堅定。「我在妳的故事中感受到恐懼,這段經歷中有什麼讓妳害怕、它是什麼?」
突然被指出這一點時,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不懂妳的意思。」
「我想妳懂。」她繼續緊盯著我。「妳的好友雅各布身上有什麼改變,它讓妳感到恐懼。我認為它很關鍵。」
然後我想起自己為何會畫出那雙藍色的眼睛。雅各布提過那個地方發生了異變,有某種巨大物體不時掠過上空,或者在地面上如影子般快速移動。意識中複製出來的穆瑞丘街道開始失去光明,無論他創造新物件、更新那裡的環境或改變晝夜都沒有效果。
然後,他開始看見那雙眼睛,還有其中燃燒的藍色火焰。
「就是這雙眼睛!」我翻開筆記本的最後一頁。「雅各布曾跟我提過,然後他就變得很奇怪。」
然後時間到了,心理師告訴我下次可以談這個關鍵、我們已經有了不錯的進展。但是直到動筆的如今,我還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媽的就一件事。
這些新紀元的狗屁東西奪走了我最好的朋友,雅各布.索里爾(Jacob Soll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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