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的快递员会觉得，这是一个格局奇怪的小楼。一层挑空设计，放了若干桌椅，稀稀拉拉总有人谈天说地。二层是环形走廊，分布着一个个隔间，距离并不均匀。这是物理层面、字面意义、如假包换的环绕立体声混响，不折不扣地调和着各种哗啦啦的声音。从二层穿过风雨连廊，就能直接走到隔壁一幢高层的架空层，然后乘坐电梯，继续给其他居民送货。毕竟，这个园林式小区宜居却不宜送快递，物业只许步行，与其在假山、草丛、网球场和好看的色叶乔木之间绕远路，不如从空中另辟蹊径。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ctnL5u84F
路磊对此熟门熟路。他早已注意到，小区文化中心的牌子上面，还留有“售楼处”字样摘下后的庞大痕迹。在工厂预制的模块化、集装箱式售楼处流行起来以前，这种实打实的一小栋售楼处总会面临废弃的一天，空旷的沙盘展厅是它们共同的特征。开发商往往事先对售楼处的潜在用途有种种考虑，像问禅品茗的私人会所，邻里社交的公共空间。更文雅些的，会铺上砂岩，可以地板为纸，清水为墨。更亲民些的，会布置卡通的主题墙绘，做成儿童乐园。区别无非是岁月什么时候施展魔法，让健身房变成泡澡间，图书馆变成麻将棋牌房，业主会馆变成物业办公室。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nH8pL15La
这里的另一个区别在于，二层的合围区域有个挺大的隔间住着一家人。路磊不但经常遇到钟玲的快递，而且每到饭点还经常遇到给钟玲送外卖的骑手，可以做些不平等的信息交易。路磊只能展示一下包裹多大、多重，而外卖骑手能明确地告诉他，钟玲这次点的是斐济口味的咖喱鱼，还是日式精致烧烤，亦或几道新派粤菜。据说每单外卖必备注“谢谢”，但好几个骑手仍不忘跟路磊补充一句：小众餐厅呵，洒了可赔不起，送起来提心吊胆。钟玲对待路磊也非常礼貌，看起来确实出自真心。别看开门关门只有几秒钟，每一个阅人无数的快递员其实心里有谱。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HlkQnCJ73
但是路磊并不知道，钟玲还是对小区最熟悉、许多业主都认识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隔间里面相当大，包含几个形状极不规则的房间，以及突兀的承重柱，属于重新利用的空间。有的说法是风水不好，令人运势衰败，有的说法是得房率低，不是容易出售的户型。但是在钟玲看来，这里内涵实惠，作为过日子的地方绰绰有余，更是公司对她多年工作的奖赏，只让她按照内部价掏了点小钱。这个小区是她卖过的楼盘，这个小楼是她管过的售楼处。她在这个中型“地头蛇”开发商里摸爬滚打，不知看着多少个接待中心改名服务中心，协助客户填的表连起来长达几百米，才慢慢当上了销售部门的小负责人。什么烫金地段商住公寓、高奢商圈创意工场，什么独栋、联排、合院别墅，她样样经手过。在获得这个隔间之后没过几年，她又看着同城的其它大开发商克服超高层施工难题，创造当代建筑工程奇迹，费劲千辛万苦建成了地标级摩天烂尾楼。这让她更加坚信，有公司才有自己，一荣俱荣，唇亡则齿寒。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BtKQvztWR
公司带给她的不只是生活的地方，还有整个生活。在售楼处，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喜欢伺候那些爽快掏全款、讲究生活品质的客户，进而爱屋及乌，赞赏他们的不凡谈吐乃至一切观点，感到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这类人专挑大户型，手握多套房，不乏一买再买的回头客。她的好友列表非常庞大，但为这些值得长期深交的人专门建立了重点关注的分组，只有他们晒出的点滴日常值得揣摩。虽然只能模仿到皮毛，但是代餐能管饱，纸糊的家当也有模有样。她学着在阴有阵雨的天气约上三两老友，化着精致的淡妆，到访修旧如旧的文化创意风貌区，同时围绕时尚话题“对齐颗粒度”，似乎不经意地走进一家事先调研过、颇有情调的轻食咖啡吧，一边欣赏墙上挂的抽象画，一边不约而同选在落地玻璃窗边，坐到有垫子、有罩子的软椅上，斜倚窗棂望着外面淅淅沥沥，在暖暖的吊灯下抚摸桌上的小摆设，内心恬淡安然，无声地闭嘴咀嚼凯撒沙拉里的小番茄，细细品味岁月静好。或者报个烘焙学校，学习插花DIY，背诵美妆、茶叶、熏香品牌的名称，关心拍卖行的艺术珍品公告，在电视里看看高尔夫、冲浪、滑翔的场面，让眼界与陆地、海洋、天空一样宽广。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bjuJ9eGQF
然而，她有躲不掉的隐忧，这隐忧却不只是来自难以封顶的摩天楼。晋升的天花板到了，降本增效的年龄线也到了，据说中层小管理特别容易被优化。春江水暖鸭先知，她知道什么时候卖房成为朝阳产业，土木工程专业炙手可热，更知道什么时候售楼处开始多了一丝寒意，需要接待过去高位购房的愤怒业主。去年，公司提出“全员销售、人人中介”的口号，于细微处压支出，取消餐巾纸，严查迟到早退，提高年终奖的绩效占比，核算工作饱和率、客户签约率、月均去化率，推出一款自愿购买但公示购买量排名的高息理财产品。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大把掉头发。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HZG1kEaNw
这样的压力并不陌生。她从小要强，还在老家小县城读书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女同学逐个消失、早早结婚，家里仅有的钱要攒给弟弟，她只能拼命做题，希望考出去，越远越好。依靠助学金从二本毕业后，她找不到对口的工作，狠下心去做销售。卖房就是卖关系，虽然做不过那些有许多亲朋好友买得起房的同事，但是只要放下面子，多认识些人，努力看别人脸色，低眉顺眼说些令人熨帖的好话，打好组合拳，总能多卖几套。更幸运的是，公司与地方政商关系上佳，尽管市里的明星地皮还够不着，但是拿得下区里最好的地段。她顺势步步为营，争取去“临湾豪庭”“琋璟璻琚”“康庄尊邸”等高档楼盘的售楼处，认识更有关系的人。这就像做题一样，多做一道高分题就多拿几分，一锹可挖不了井。努力未必有好结果，不努力往往没有好结果。有个客户曾晒出意味深长的句子：“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乍看起来，这跟车到山前必有路似乎是一个意思吧，但横竖更有文化，她深以为然。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AW8uDEcqy
她希望自己用努力换来的社会地位能够代代传下去，不求多么富贵，至少别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她给女儿规划的道路是准备英国A-Level、美国SAT之类，像自己一样考得越远越好，最好是穿过地心直达地球对面的阿根廷圣萨尔瓦多-德胡胡伊，哪怕去国外只是读个社区学院。学校食堂烧了几顿馊饭菜，一些家长去投诉，要权利。她也气不过，内心觉得别人投诉于己有利，但自己并不敢去，而是坚持送了一阵子午饭，叮嘱女儿安心念书。妈妈跟你说，千万别乱说乱动，法国黄油蛤蜊汤里面总有几个撬不开的，嘴巴就要像这样。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gmwmDJz4R
女儿不搭腔。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yB2NvGwvh
妈妈再跟你说，与其掺和这些事情，不如规规矩矩、顺其自然，一切慢慢总会变好。大河没水小河干，家丑不外扬。学校的名声败坏了，你出去多没面子。小姑娘要自立自强，以后赚大钱养妈妈。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TmpBrrzrY
世上的道理都通的，有些道理现在不好讲透，女儿长大就懂了。有公司才有家，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才能把个人的奋斗兑现为滋润的小日子。更何况学校与地方之间千丝万缕，教育集团、餐饮企业、配送公司或许就与哪个客户沾亲带故，都得罪不起。他们是衣食父母，只要别掀桌子，我们就有剩菜剩汤，馊点也是暂时的，大局重要，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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