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沙的喪禮在第一次庭審結束後兩週舉行。
她的父母本來想要將所有屍塊帶回埋葬,好還給女兒全屍、死得其所。他們從警方那裡聽到了供詞,知道兇手被里沙的怨魂糾纏、日夜寢食難安。伯父伯母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但是他們從一開始對女兒的生還抱有希望,到後來無奈地接受死訊的過程中,都無比渴望著能夠再見里沙一面。
可是她的亡魂未曾出現在父母身邊,而是圍繞著殺死自己的兇手。
我難以忘記喪禮結束後,里沙的父親獨自坐在客廳、看著骨灰罈發呆。過了許久,他才終於開始流淚、像一壺終於泡開的茶葉般釋放情緒。他詛咒兇手狠心地奪走女兒,但是也抱怨女兒即便死了,仍然沒有回來探望家人。
而我在那張蒼老的面容被淚水和痛苦扭曲之際,只能選擇沈默不語、無聲地離開現場。我認為哭嚎改變不了事實,我們必須做點什麼來改變一切,否則痛苦只會永無止境的蔓延。
兇手得到法律制裁,而生者則要承擔著失去愛人的日子。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情啊。
我知道目前檯面上的各種宗教無法改變這件事。他們會要我放下,要我接受這些都是業力果報、是神偉大的旨意。我才不會讓他們否定我對里沙的重視,也不願意放棄任何可能的希望。
因此我初次接觸的是泰國的巫蠱術。
一個有接觸過的朋友為我引薦,據說那位法師專門做各種骯髒差事。下咒、毒殺、招魂、驅鬼,雇主從黑社會、地下組織到集團財閥高層,甚至政府官員都有。朋友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世界黑暗面中存在著地下社會,那麼這名法師肯定是響噹噹的人物。
「朗查沙(Lang cha'sha),拉瑪王室向您問安,弟子今日帶著一位友人前來向大師求助。」
朋友領著我走入一間藏身商業大樓的辦公室,並且站在一道被木珠門簾遮蔽的房間前。那個地方看起來明亮、乾淨,完全不像是我印象中的宗教場所。但空氣中確實飄著獨特的焚香,似乎在木質調中揉合了一絲微妙的甜味。
過了一會,裡面才傳出溫和的聲音說:「請進吧。」
我在那個明亮、整齊,用簡潔的大地色系傢俱和裝潢組合的房間中,第一次看見那位被稱為「朗查沙」、號稱在地下社會幹盡所有骯髒事的法師。
「朗查沙」是一位面容和藹的老紳士,穿著素色的上衣配休閒西裝;戴著金色細框眼鏡,濃密的灰髮梳成復古油頭。我認為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碰面,我完全不會想到他是專門幹髒活的法師。對方單刀直入地詢問了我們想要求助的事情。我原本預期在那張蒼老的面容上會流露出某種情緒,但是老人非常平靜、甚至讓我覺得有些過於冷漠。
「雖然並非不能了解你的需要,但是這件事情不好辦阿。」
「錢我可以支付。」
他揚起一根手指:「不是錢的問題,年輕人。」
「你想要的是讓我召回一個已經死去的生命,讓它違反世界的法則回到這邊,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明白。」
老人盯著我瞧了好一會,那雙漆黑的雙瞳中幾乎吞噬了所有光明,我無法意會他究竟在考慮著什麼。
「你在走一條很危險的路,旁邊的黑暗深淵也許有你要的答案、也許沒有,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人類的領域。回去吧,我目前幫不上你。如果你在外面走了一輪後,還是執意如此做的話,可以再回來找我。那時我再給你指條路。」
我的首次嘗試便以這種曖昧模糊的形式畫下句點。
接著我還嘗試過很多不同的神祕宗教與儀式。有些被大眾所知,有些則隱藏在黑暗世界、在社會規則的表象背後。但是它們無一例外,都沒辦法達成我的心願。其中一些人雖然有能力讓我與里沙交流,卻沒有辦法將她帶回生者的世界。而其中更多的,則是裝神弄鬼、以為能夠欺騙我的匪徒。
當時的我縱然不想承認,但是一切的努力似乎都印證了當初朗查沙說的話:「旁邊的黑暗深淵也許有你要的答案、也許沒有,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人類的領域。」
正當我開始思考是否要放棄時,改變的契機如同當初命案發生一樣,在我毫無準備之下來臨了。
那天我搭乘JR東海道新幹線,從東京來到熱海出差。其實最終目的地是富士,但因為換乘的關係、我在熱海稍作停留。原本這項計畫並不在行程表上,完全是當天臨時決定的,卻因此將我帶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要一杯深焙單品小果,最好是堅果、奶油、巧克力風味的,另外還要蒸牛奶。」
當我開始整理待會要使用的資料時,一個男人在我身邊的位子坐下並開口點餐。我還記得自己抬頭看了對方一眼,因為在日本、通常陌生客人之間並不會靠這麼近。吧檯旁那名年輕店員似乎不了解「小果咖啡」的意思,倒是一旁比較資深的同事提醒她,就是一般所稱的阿拉比卡咖啡。我那時就開始想,這個男人想必有理由坐在這裡。
他是日本少見的黑皮膚外國人,但是剛才點餐顯示他的日語非常流利、幾乎完全沒有口音。他穿著成套的深藍色西裝和同款的西裝褲,車線和布料勾勒出平滑俐落的線條,想必價格非常昂貴。內裡的白襯衫彷彿會發亮一般,被他的黑皮膚襯得愈發耀眼。脖子上別著的緞面領帶很特別,是很暗的湖水綠,跟他頭上那頂「豬肉餡餅」紳士帽的緞帶同樣款式。
這位黑人紳士優雅地將帽子取下、放在檯面上,並且拿出一個擦得光亮的酒瓶。即便過程中我一直在打量他,可是男人完全沒有留意我,而是盯著服務生沖泡咖啡、直到送來他面前。
接著就是他如同復古電視劇一般,拿起熱騰騰的黑咖啡聞了聞香氣、滿足地淺嚐一口。然後往杯裡倒入適量的蒸牛奶,以及酒瓶中的深色液體。
「你知道嗎,當年這種飲料傳到穆斯林社會時,他們喝的是不過濾的版本。只是將大塊的咖啡碎去除,而留下那些沒辦法濾掉的小殘渣。他們之中甚至還因此發展出咖啡渣占卜技術,你能想像一邊將可蘭經奉為神諭的同時,一邊擺弄咖啡杯底下那堆黑不拉基的東西嗎?」
男人沒有看我,只是一邊喝著他的「特調咖啡」,並且繼續盯著前方看。
「恕我冒昧,我們似乎並不認識。」
「不,長谷川先生,在今天之前我們完全不認識。但是在離開這家店時會怎麼樣,就是你的選擇了。」
這個回答讓我一下子警覺起來。剛剛從入座到現在,這個男人應該沒有辦法辨識我的身份才對。正當我腦海中開始思考對方的企圖時,他出聲打斷了我。
「別緊張,長谷川先生。我是帶著友好與善意來的。雖然我確實能做到別的事情,但是目前我只是想要替我的...恩,姑且稱之為好友,替她提出一個邀請。」
「邀請,對我嗎?」
「這裡也沒有別人,所以我想是你沒錯。」
他此刻終於將視線轉向我說:「這位好朋友與我得到了一點消息,聽說你似乎一直在尋求著某種『東西』。」
男人在那個詞上加重了語氣。
「我嘗試過很多方法,你想像不到的多,但是他們都沒辦法幫助我實現。如今你在這裡找上我,想必是知道什麼門路?」
他笑了。
「他們沒辦法幫助你,是因為那些人以為自己接觸的就是『彼端的世界』,而其實根本不是如此。」
「那你說的『彼端的世界』又是什麼?」
男人眨眨眼,雙目中傾瀉出複雜的神色。他似乎在衡量著什麼,因此觀察我、打量我、評價我,最後才終於決定開口:「是一條很危險的路,旁邊的黑暗深淵可能有你要的答案。但是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人類的領域。」
我記得這段話。
「你...就是黃池洞養心居士說的『大久魔羅』?」
「韓國太白市那一個?不,我從來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從以前到現在,有很多不同的詞彙來稱呼我們這樣的東西,端看你用什麼角度來詮釋。但是無論你們如何稱呼都好,反正人類總是喜歡給不認識的東西冠上名字、但是那改變不了存在的本質。」
「那麼你告訴我,現在和我說話的是什麼東西?」
男人又笑了,但是這次笑容比較大、我聽得出聲音中夾雜著幾分諷刺。
「你們是怎麼說的?阿,口說無憑不如眼見為證。你何不感受一下?」
說罷,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他可能在示意我和他握手,也許握手完他就會說自己感應到什麼、用一些膚淺模糊的表象,企圖讓我相信他真的有能力。我說過自己在此之前接觸過各式各樣的神秘儀式,還有自稱能控制超自然力量的人,但是結果都證明他們不過是在片段的真相中混入謊言。
也許朗查沙說得沒錯,這條路遙遙無期、在那片黑暗中可能根本沒有我在尋找的答案。因為我打算做的事情違反自然規則,已經不是人類能觸及的領域。
我應該要放棄嗎?
距離下一班列車還有二十多分鐘,有一場重要的會議在等我。我可以把準備的時間與精力花費在一個搭訕我的騙子身上,或者是回到我一切如常的生活步調中。
正當我猶豫時,男人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再度開口:「來嘛,長谷川先生。只是握個手而已,你還是能夠在列車出發前趕上的。你不會遲到,那場會議也沒你想的那麼重要。」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還有我待會要做什麼?」
「我們知道很多事。這樣吧,長谷川先生,我給你個額外的福利。」
男人收回伸出的左手、拿起酒瓶一飲而盡,然後他挪動身體對著我,鄭重地伸出右手。
「朋友們稱呼我『午夜先生(Mr. Midnight)』。如果我們握手,以後就算是有交情了。午夜先生說話算話,我的承諾必然會實現,只要對方也履行自己的條件。」
「你來嗎,長谷川先生?」
我又遲疑了一會,思緒中全都是工作上的事。然後,它們又再度被里沙的記憶取代。我美麗的里沙,生命永遠中止在即將開始的日子。我甚至沒辦法知道那個混蛋在殺死她之前都做過什麼。如果有機會可以改變這一切的話,我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最後,我還是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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