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因為我接觸過不同的宗教與超自然儀式,這些經歷除了幫助我尋找能將里沙帶回來的方法外,也讓我更加明白在肉眼可見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它們之中都不乏有引導亡魂返回人間的儀式,但是那些劣質的方法根本稱不上「復活」,因為它們都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
辛巴威的部落巫醫維持了十分鐘。
他在眾多的薩滿宗教分支中也非常獨特,因為巫醫會培養專門用於「附靈」的助手。這些助手平時雙眼無神、表情呆滯、無論行為舉止都完全失去生氣,聽說是為了更好地讓外來的靈魂附在身上。當時巫醫還嚴肅地說明,這些人或因為生活窮困、違法逃竄,但都是自願成為「助手」。因為相比人性與意志,「生存」的渴望更為強烈。
哥倫比亞的薩滿「勒吉歐(Legio)」維持了七分鐘。
這個薩滿宗教分支的獨特性在於他們會自行培養毒物,利用馬櫻丹、蝮蛇毒液、紅木蠍、死藤等等素材製作微量毒性的致幻劑。「勒吉歐」說每個薩滿巫醫都有屬於自己流派的調劑配方,有些甚至會人工飼養箭毒蛙來培育毒性;這些毒物的致死率很低,但是通常都會產生強烈的情感起伏、幻聽、幻視、身心理的變化,當地薩滿認為這種狀態可以更好地和靈魂互動。
韓國太白市黃池洞的養心居士維持了二十秒。
他就是之前我向午夜先生提過的那位,一名在商業上有往來的客戶將這位法師介紹給我。我無法確定他學習的法術源自哪個分支,感覺是融合了道教的鬼神地獄與佛教的輪迴說。養心居士的道場非常富麗堂皇,但是他給我帶來的最大收穫,僅是提到「大久魔羅」、一種化為人形在世間遊蕩的超自然存在。
來自臺灣佛教密宗、號稱復興唐代失傳末法的二界門「慧光上師」,是熱心友人介紹,並且總共向上師求法數次才達成會面。
慧光在我接觸的所有宗教人物中表現最傲慢,一見面就抱怨自己非常忙碌、滔滔不絕地說自己有多少事情要做。甚至在他知道我捐贈的善款數字後,也還是沒有改變這種態度;我甚至一度以為他討厭和不懂中文的人會面,因為要仰賴翻譯才能交流確實很麻煩。
在慧光上師知道我的目標後,更是一臉嫌惡地指責我忤逆天道、違背輪迴人理,他需要耗費自己數十年的修為並減壽才能幫助我。
「我看見那個女孩在硫磺火湖中掙扎,身體承受著永恆業火的焚燒、在灼傷與癒合中反覆。你的這位朋友未得其所而死、無法善終,她身上的戾氣和執念太過強烈,導致邪祟纏身、恐怕難以恢復。」
慧光上師雙目緊閉、眉頭深鎖,兩手在半空中比劃著。
「那麼上師,我能將想要說的話告訴她嗎?」
「本來是可以的,讓我試試看。」
他戲劇性的停頓、身體不住地顫抖,接著向後倒在弟子的攙扶裡。
「所以我才說這忤逆天道。這個女孩身上的邪祟與怨氣已經太重,阻礙了我建立的連結、恐怕強行接上她也沒辦法回應了。施主你還是放棄吧。就算我耗費修為、逆天理而行把她帶回,這個女孩也會化為復仇的妖物。這是造孽阿。」
「大師您法力無邊,想必是有方法可以化解她身上的黑暗晦氣。」
不知道是否聽出了我話中隱含的諷刺,慧光上師口氣不悅的反駁道:「我們禪修之人本來不該干涉世事,何況還是擾亂命數之理;你放棄吧!剛剛我分魂入地府、還和這名化為孽物的女子接觸,已經耗費我大半元神。我無力相助,送客!」
我作為求助者確實在態度上有點失禮,但是唯有「慧光上師」告訴我里沙在另一個世界受苦。儘管說中了含冤而死的部分,但是我不認為生前溫柔的她會輕易化為邪物。
而且若他說的是實話,那麼其他人給出的不同答案又代表什麼呢?
所以當我在咖啡館遇見「午夜先生」,並且從他口中聽到關於「彼岸世界」的隱晦描述後,已經幾乎可以確定他必定知道一些事情。
因為在我過去接觸的人中,對超自然力量斬釘截鐵的幾乎都是騙子。正因為那並非人類能輕易觸及的領域,所以真正涉入者都會發現自己僅能略知皮毛、對那些未知不敢妄下狂語。
這麼做只是因為里沙,我本身對超自然並沒有興趣。然而即便是為了尋回所愛之人,握住「午夜先生」的手,也是我這輩子最糟糕的決定。
當我們接觸之後,先是感覺對方的手非常寒冷、彷彿握住冰塊一般。然後我心中湧出一個想法,而這個想法隨即因為剛才的談話而被加固、放大:我此刻握住的難道是「屍體」嗎?
但是我當時沒有機會多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的意識很快就被其他東西佔據。
是黑暗。
鋪天蓋地、毫無邊際的黑暗,它似乎吞噬了所有光源和知覺。我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感知,只剩下意識漂浮在虛無的空間裡。在那個地方,無論我如何嘗試,四肢都沒有任何實感。
但是黑暗中還存在著什麼。
有某種巨大、我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物體在那裡移動著,我甚至能感受到牠或牠們窺視的目光。在這無形視線的關注下我感受到難以控制的恐懼,卻並非源自於怪誕外型的刺激;而是某種更內在,從靈魂深處湧出的害怕。
可是我能發現,在這股原始本能的情緒之中,也參雜對這超凡之物的戀慕、渴望。我想要與這強大的力量連結,與牠融合為一。
然後是很多不連貫的畫面出現在腦海中。
我看見湛藍的海洋和被霜雪覆蓋的大地,一個身形扭曲的金髮女人尖叫與哭嚎。緊接著紫光一閃而過,畫面再度變為風塵滾滾的沙漠,象徵文明的石造建築聳立其中、金色的巨像陡然升起,然後再度在沙塵中湮滅消失。
我也看見一個孤獨的背影行走在變化的景象中。周圍的一切不斷更迭,但是那位獨行者似乎都沒有變化。環境從自然原始變為有人類活動,再來是開始出現聚落、不斷擴大為城鎮,接著居民開始建造更宏偉堅固的住所。他們的衣著也從簡單粗糙,逐漸開始出現越來越複雜的花紋、顏色與裝飾;然後他們學會製作更精美的布料、產出更細緻的服裝,生活逐漸豐裕的同時也開始發生越來越多紛爭和衝突,階級與不平等開始出現。
然後是戰爭。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血腥慘烈的戰爭。
在那些怒吼著衝鋒的戰士之上,我看見另一個似有若無的龐大之物。牠似乎對地面上那些紛爭很有興趣,複雜又強烈的情緒互相堆砌與碰撞,形成奔騰的洪流。這股巨大的力量將歷史、文明、生命等等的一切捲入其中,而那頭巨獸則沉默地看著。
然後我看見萬頭鑽動的人流往兩旁分開,那位金髮女人模糊且扭曲的身影再次出現。即便在幻象中我努力想要看清她的樣子,卻始終無法將我們的距離拉近。我只能看到她突然回頭,朝我迸射出妖異的紫色光芒。
然後我的意識才再度回到當下自己的身軀之內。
「歡迎回來,長谷川先生。」
午夜先生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此刻卻讓我毛骨悚然。因為相較於他的泰然自若,我發現自己渾身已經被冷汗浸濕、襯衫黏膩地貼著皮膚。
「那...那到底是什麼?」
「如果你還是有興趣的話,我們不介意讓你知道答案。」
儘管仍處在恐懼中,但是我聽出了弦外之音。
「你說...我們?你們不只一個?」
「當然,不過這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午夜先生從西裝內袋中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們知道你的願望,因此想要給彼此一個合作的可能。包括親自找出一切的答案,那些埋藏在世界表象之後、隱晦難辨的真相。我們會在這裡停留三個晚上,這是你僅有的機會。」
我接過卡片,光面的米白色底襯著簡約的設計與字體:「三月ウサギ hotel」,富士,水戶島本町。
「那麼,容我為行程的耽擱致歉。我們靜候您蒞臨,長谷川先生。」
午夜先生恭敬地傾身行禮,然後戴上帽子後又點頭致意、才步出咖啡廳。我本來想要追上他問個清楚,但是仍有工作在身的「現實感」將我拉回來。
我這趟出差確實會在富士停留,難道他們只是碰巧也出現在那裡嗎?
或者這些「東西」觀察我很久,然後終於決定接觸我?
帶著這些疑惑和渴望解答的焦躁,我返回日常工作的節奏,但是心中卻再也無法遺忘咖啡廳中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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