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 - 第4章我在砂糖的垃圾山上插上「F」

穿著暴露的魔法少女動漫海報、放滿漫畫的書架、寢具散亂的單人床鋪、書桌上課本與參考書隨便亂堆──再普通不過的十五歲少年的房間，佇立著與之格格不入的嬌小身影。

粉橙色的頭髮、與之完全不搭的黑色西裝、過膝的長裙下是纖細的小腿。

「你好，我是梅菲。」佳靜緩緩說道。

一帆這才發現在那刷滿睫毛膏修長的睫毛之下，是冷澈的紫色瞳孔。

「妳……妳是誰？」

「我是梅菲。」佳靜面無表情，與以前活潑的她完全是判若兩人。

「不！不是！妳是阿靜、是許佳靜！我們國中是同班同學，現在則是常常一起出去吃飯、唸書的朋友啊！」他用顫抖的手摸索著口袋，拿出手機：「妳看！這是我們國三畢業旅行的照片啊！」

留著黑色妹妹頭長髮的佳靜、還沒染頭髮的一帆一起對著鏡頭比YA。

「我那時候坐雲霄飛車的時候吐了，妳雖然一直罵我可是還是陪我休息，還記得嗎？」

眼前的佳靜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還、還有畢業典禮的照片啊？妳看！」

戴著紅色胸花的兩人，佳靜已經把頭髮染成粉橙色，制服裙短到幾乎能看到內褲。一帆的襯衫胸前的鈕扣完全敞開，露出裡面浮誇的動漫T恤。

「妳、妳看啊！妳一定記得的啊，還有這個……跟這個！」

話劇比賽的照片、一群同學一起出遊的照片、校慶園遊會的照片……

一帆滑著手機裡的相簿應用程式，但佳靜的態度越是冷淡，他的手抖得越是厲害。

「許佳靜只不過是跟我長得很像的人類罷了。」

「我……我……嗚嗚嗚嗚嗚嗚！」

一帆的膝蓋突然無力、跪倒在地，他抓著佳靜的黑色長裙，隨時隨地都可能會崩潰大哭，但還是忍著。

「妳是佳靜、妳是佳靜！不是梅菲啊！快想起來！」眼角泛著淚，他激動地好像要把佳靜的裙子扯下來。

由上而下俯視、佳靜的紫色瞳孔蔑視著一帆。

「真是難看。」

房內傳來了另一個女聲，黑貓正慵懶地坐在一帆的床上，撥著自己那頭淡金色的捲髮。

「妳……妳就是那個梅菲斯特！」

「是，就是我，看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呢，另外我通常對外自稱『黑貓』。」她站起身，環抱著佳靜纖細的腰、蹭著她的臉：「我平常只是這些『梅菲』的『使魔』罷了。」當然，仍是面無表情地說。

一帆惡狠狠地瞪著黑貓。

「林一帆。」這回換佳靜說話了：「高層指示我跟你簽契約，所以──」

「我不會跟妳簽契約。」林一帆站了起來，堅定地做出宣言，亮出和梅菲簽的契約書：「妳不是我所認識的梅菲，我和『梅菲』已經簽了契約，我還不想死。」

是那張關於針筒的合約、和那張與其他惡魔簽了約就會死的契約。

「這是我做的契約書，但為什麼我不記得這種事？」

「也許是同業競爭，對妳記憶做了些干涉，下次小心點。」黑貓理所當然地對佳靜說。

「這不是同業競爭，是這個惡魔洗腦妳！」

「這是不可能的，我是業績第一的捕育員梅菲，數百年一直做著這行。」佳靜說著：「關於這兩張契約的事，是我疏忽了，我必須思考對應的對策，因此今天就此告別，非常抱歉。」

佳靜提起裙襬鞠了個躬(以那十五歲少女的身體做這個動作十分微妙)然後消失在一帆面前。

「可惡……可惡！」一帆直接從桌上抄起叉子形狀的靈魂刃，朝向黑貓揮去。

「愚蠢。」黑貓直接消失在空氣當中，一帆撲了個空，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摔了個狗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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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一定覺得很冤枉吧？明明沒做錯任何事，卻被賦予這樣的人生。」

「對於這樣的妳，我給妳一個機會重生吧？」

耳邊環繞著奇妙的聲音，佳昕睜開雙眼，眼前是從沒見過的光景。

是和學校教室差不多大小的空間，四面八方圍繞著玻璃的牆，但是卻看不到玻璃的另外一面是什麼樣的世界。

空中像是在飄雪一樣，降下藍色的千元鈔票，地上除了堆成小山外的鈔票外什麼都沒有。

「……人類動物園？」

──妳並不骯髒，我會記得妳守護了我最重要的朋友，如果不是妳，也不會有創造了很多快樂回憶、能和不幸共處的我。

──幸福是要由自己開創的，雖然正面迎戰會很痛，但我會站在妳身旁的。

──但是很遺憾，我們的契約到今天為止了。

空虛的感覺襲上心來，眼淚奪眶而出。

「我……嗚嗚……」

好不容易能幸福……不，好不容易得到了能過正常生活的機會，為什麼就這樣……

「啊、妳醒了。妳、妳怎麼哭了？」

「哇啊啊──！」

眼前突然出現一名沒見過的青年，佳昕嚇得連忙往後退，沒想到後腦勺直接撞上玻璃的牆壁。

「拍、拍謝啦！我沒有要嚇妳！會很痛嗎？還好嗎？」

男性、又比自己年長，她不自覺地發抖。

「我、我不是壞人，只是妳突然出現，然後、然後……」

佳昕掃視著青年，穿著像夜市一百元的花紋襯衫、脖子上戴著廉價的金色項鍊、手上戴著和自己風格很不搭(或許是假貨)的高級手錶。

他的手上捧著一隻用鈔票摺成的紙鶴，因為不是用方形的紙摺成的，所以形狀看起來很怪。

佳昕深呼幾口氣，讓情緒穩定下來，然後對青年說：「我、我沒事，只是……」

「遇到難過的事嗎？」

佳昕點頭。

「是不是有很想繼續做下去的事，可是現在被帶來這裡了？」

含著眼淚點頭。

「我也是這樣！呃──原本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梅菲就──」青年邊抓著自己的頭，一邊不安的看著手上的錶：「當我醒來，就在一個籠子裡，籠子裡都是鈔票！」

青年直接抓起一張千元鈔在佳昕面前展示著。

佳昕看了看鈔票，像是過年時剛從銀行領出──平整、沒有使用痕跡的新鈔，上面寫了「中華民國九十三年製版」。

「那個……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呢？」

「這個啊！我叫做蔡朝陽，我是活不到二十五的二十四歲！」

佳昕皺了下眉頭：「你大我七歲而已，所以你是一九九三年生的嗎？你是十五歲的時候被抓來這裡的嗎？」

「不是啦，我是民國──」

當朝陽要說出那個數字前，他就像是突然被拔掉插頭的電視一樣，突然失去意識，倒臥在地上。

「啊、怎麼了怎麼了？你還好嗎？」

佳昕嚇得不知所措，連忙蹲下來搖著朝陽的身體。

然而與此同時，一道帶著銀色光芒的物體從佳昕眼前閃過，「匡噹」一聲、是一把銀色的折疊刀掉到了地上。

「對於這樣的妳，我給妳一個機會重生吧？」

神秘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

「用這把刀，殺了這個男人，我就讓妳回去喔？」

「妳知道靈魂刃吧？一刀就夠了，這是很簡單很簡單的事喔？」

是甜美又帶著毒藥的聲音。

佳昕拾起折疊刀，滿臉都是猶豫，然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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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唉呀，差點就讓他說出禁句了。」

大片的玻璃窗，佔了幾乎整面牆的空間，穿著高級西裝的男子用戲謔的眼神看著窗戶對面的佳昕，在他面前是麥克風與儀表控制器，而在他身邊的是──

「為什麼……要讓我看這種東西？」

梅菲被銬在椅子上，面對著窗戶，朝陽和佳昕互動的種種一覽無遺，他咬著牙齒顫抖，手銬與椅子隨之發出金屬的碰撞聲。

「我記得沒錯的話，佐藤先生都把契約對象當愛人看吧？」男人瞇起如狐狸般細長的眼睛呵呵地笑著：「看著愛人、與他們一起走到最後不好嗎？」

「佐藤……」

這個男人是人類動物園的企劃執行長。

「這還是第一次以執行長的身分和你說話，但當佐藤先生還是人類時，我們見過很多次面喔。」

執行長邊說著，手上出現了一杯冰淇淋蘇打，他向前傾身，挑起那置於冰淇淋頂端、帶著妖豔紅色的櫻桃，塞進梅菲口中。

「佐藤先生會有什麼反應，是絕望、或者是墮落，『我們』都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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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全身都好累，具體形容現在內心的狀態就是一團線。

毛線、鐵絲、荊棘、頭髮……所有絲狀線狀的東西全部攪成一團，想拆開卻因為纏得太緊、還會被鐵絲和荊棘弄傷。

「我重感冒了……咳咳。」

裝出虛弱的聲音，打電話給學校請假，一帆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著那一成不變的天花板。

「恰拉拉……恰拉拉魔法、奶茶、砂糖、彩虹奶油……」

拿起插在櫃子上、獎狀旁邊、自己做的魔法棒，有氣無力地揮動、碎念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咒語。

什麼都沒發生。

「惡魔還真是不Fantasy。如果是Fantasy，我念了咒語就可以讓邪惡的東西消失了。」

一帆回頭看，「梅菲」打扮的佳靜正站在自己身後。

「早安。」她說。

「嘿，今天是要來跟我簽約的嗎？」

想用輕鬆的語氣，但嘴角卻十分僵硬。

「我呢，改變策略了。」她拿出一台平板電腦，滑著上面的投影片畫面說著：「你覺得這樣如何呢？我打算沿用這個契約，最後目的是讓你使用針筒。」

畫面上畫著穿著勇者服裝的一帆。

「你是勇者，想要守護朋友、拯救被惡魔抓走的公主，但發生了太多痛苦的事，你決定讓自己的記憶、以及自身的存在從這舞台退場……這樣的故事您覺得如何呢？」

一帆瞪著佳靜，包著繃帶的手又劇烈發痛，他吞了口口水。

──不行，我不能在這裡被打敗！

他奮力揮開平板，平板飛了出去在空中轉了三圈，「喀鏘」螢幕裂了開來、瞬間暗掉。

「大家不是說劇透必須死嗎？你都把結局說出來了絕對不是有趣的故事。」

──要嘛也像梅菲一樣充滿意想不到的背叛與陰謀。

邊自嘲邊覺得頭又開始痛了。

「我接受你的挑戰，但我會給妳很Fantasy的結局的，佳靜！」故作堅強，模仿自己喜歡的漫畫主角、伸出食指指著佳靜。

「您能否帶著跟現在一樣的表情進到人類動物園，我也非常期待。」佳靜露出冷酷的微笑。

然後，位於房間樓下的「刻拉克‧克拉刻」傳來了爆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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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當中，朝陽聽到了聲音。

「你覺得這女孩如何呢？」

呃，好像在哪裡看過……很漂亮……奶滿大的……

「你喜歡真是太好了，那麼如果我給你機會，你現在上了她就讓你回去原本的世界如何？」

這不好吧？這女孩雖然發育很好，可是她穿著制服，還是小孩吧？

「阿惠在等你喔？」

這更不行吧？我不背叛阿惠啊！喂！所以你是誰啊？說話啊？喂！

「……幹！幹嘛不說話啦！」

「哇啊啊！」

原本昏厥的朝陽一張開眼就是一陣罵，一旁的佳昕嚇得倒退三尺。

看到佳昕的臉，楚楚可憐的雙眼、白皙水嫩的肌膚，朝陽的反應比她還大。

「啊啊啊啊啊！沒有！我什麼都沒想！」

「你、你還好吧？剛剛你講話講到一半就昏過去嚇了我一跳……」

「呃，嗯我沒事。」

只是聽到奇怪的聲音。

朝陽假裝沒事，對佳昕說：「我剛才說到哪裡？就是我剛來的事吧？我一開始是被關在籠子裡，一開始真的很後悔所以一直撞籠子，以為可以一了了之，可是只是頭很痛而已，如果是以前大概會流血或腫起來吧？」

然後朝陽看了看積在四面八方的鈔票山，思考著邊說道：「這裡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直飄下來的藍色假鈔，因為製版日全部都是九十三年……籠子外面好像能看到影子，但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每天都沒什麼變化……嗯，我這樣能說每天嗎？」

他看了看手錶：「我的手錶在這裡完全不會沒電，所以我每看到時針走了一圈就會摺點東西。」

他邊說一邊拿起腳邊的一張鈔票，隨意摺成一架紙飛機，往身後一丟。

這個時候佳昕才注意到──在那個地方有一座特別高的山，原本以為那只是鈔票自然堆積而成的，仔細一看，那是一座由紙飛機、紙鶴、紙船……等等摺紙作品堆積而成的。

她小跑步跑到山前，山堆得比她還要高，可見眼前的男人在這裡待了非常久的時間。

看看朝陽的臉，看起來只比自己大幾歲，想了想他提到的撞牆頭不會流血、腫起來，以及手錶不會沒電，她隨手撿起一張鈔票，用力搓揉、想盡辦法撕破，鈔票卻依然嶄新。

──東西都不會壞、人都不會老嗎？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突然睡著，醒來後籠子都變成玻璃窗、妳也出現在這裡了。」

佳昕沉默地凝視著摺紙堆積成的山。

──我有想做的事所以得出去才行，但要對這個叫做朝陽的人動刀是對的嗎？

──他或許也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看起來待在這裡很久也放棄出去了。

「對了，都是我在講話，妳叫什麼？」

「……唔！我嗎？我叫做許……」

佳昕想說出那兩個字，但冬天脫毛衣碰到靜電的感覺突然傳遍全身，下個瞬間她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喂！妳還好吧？醒醒、醒醒！」

朝陽搖著佳昕的肩膀，然後那個聲音又像是羽毛一樣，搔弄著他的耳根子。

「現在不是個好機會嗎？等她醒來難度會上升喔？」

朝陽看著昏死的佳昕，嚥下一口口水，然後伸出手──

「不行！這樣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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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不愧是父女，都太正人君子了啦！」

執行長關掉儀表板上的麥克風開關，自顧自地抱怨道。

然後他轉向一邊的筆記型電腦，以修長的手指托著下巴思考著：「看來押佳昕這邊的人稍微多一點呢，但我認為她有點優柔寡斷，對了，我記得佐藤先生為我們新增了一個選項呢。」

他一步一步走向被銬在椅子上的梅菲，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梅菲皺起眉頭、緊抿著嘴，執行長身上有著濃厚的古龍水味，像是依蘭與茉莉的味道，他從西裝口袋內側拿出賭票，刻意大聲朗讀。

「第九五三八屆人類動物園餵食秀賭票──編號：六八三七四蔡朝陽以及編號：六九二三七許佳昕。」

他露出惡劣的笑容。

「給予蔡朝陽的條件是──若與許佳昕性交，園方將予以放出。給予許佳昕的條件是──若是以園方給予的靈魂刃傷及蔡朝陽，將予以放出。」他的視線移到賭票角落：「能出去的人是……你把兩個人都圈起來還用紅筆寫上兩個人都能出去呢。」

「你在他們之中的一人傷害對方後，就會告訴他們兩人的關係吧。」梅菲深褐色的雙眼瞪著執行長。

執行長瞇起眼笑著，下半身扭動著、以自己的下體摩擦著梅菲的大腿。

「當然的啊，賭博拿到的錢只是其次，大家更期待他們的反應呢。」

梅菲雙手反銬在後，手銬扯得自己手腕發紅，思緒完全無法集中，執行長的古龍水味道挑釁似的、無時無刻不勾著自己的理性。

執行長抬起梅菲的下巴，露出戲謔的微笑、以指尖挑弄著他的喉結。

「佐藤先生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嗎？」

梅菲不發一語。

執行長只是笑笑，猝不及防地伸出舌頭，舔舐著梅菲順著耳後頸部線條流下的汗。

「啊……啊……」

敏感的地方受到刺激，梅菲本能性地縮緊身子發抖著。

執行長的舌頭像蛇一樣，抓到獵物就不放手，他輕輕地在梅菲耳邊吹氣，緩緩說道：「想知道自己的事嗎？我知道『佐藤先生』所有的事喔。」

梅菲看著玻璃窗，玻璃另一頭的朝陽正看著昏睡的佳昕一籌莫展，梅菲堅決地搖頭，執行長則是雙手硬將梅菲的臉掰回來，強迫那深褐色的雙瞳映著自己的臉。

「你是佐藤先生，不是梅菲。」撫摸著梅菲的臉頰，他露出憐憫的笑容：「『佐藤先生』不需要為『梅菲』的所作所為背書，因為『佐藤先生』有他自己的人生啊。」

梅菲縮起身子，表情看似多了一絲動搖。

執行長像是看著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小鹿，有如握著獵槍的獵人般興奮，但是還不行──他收起即將顯露出來、嗜虐且瘋狂的笑容──優雅地理一理自己的領帶、起身。

「說來慚愧，我是個空降主管，完全沒有身為捕育員與人簽定契約的經驗呢，所以我非常想要佐藤先生收下我的第一次。」

說著，一張小桌出現在梅菲眼前，「鏘」地一聲，手銬自己解開，一張契約書輕飄飄地出現在眼前。

「覺得如何呢？」

契約書上自己和執行長名字地方都被塗黑，梅菲感受到滿滿惡意，他繼續往下看。

──甲方將告知乙方在成為捕育員之前發生所有事情，佐藤XX的人生、為何成為捕育員。乙方在這之後必須進入人類動物園，往後人生由甲方安排。

「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簽下去吧。」

「你還是捕育員的時候，很多人不也是這樣拒絕你的嗎？」執行長笑笑，拿出一支紅筆，輕輕抓起梅菲的手，一邊摳著梅菲的手掌心，一邊將筆塞進他的手中：「但是你又會在對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再次出現，然後對方就心甘情願簽約了，不是嗎？」

梅菲沉默不語，將筆放下，說道：「簽這個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你看看窗戶後面那兩個人，來到這裡後不是遠離了那個令人不安的人生嗎？」

「我以前也是這麼認為的，只要沒有餵食秀，在這裡或許是個避難所。」

「但我們是生意人啊，抱持著做慈善的想法可是沒辦法晉升到高階的喔？」執行長笑著拍手：「但你無法晉升的原因是別的就是了。」

正當梅菲想說點什麼時，有人敲了房間的門，秘書打扮的男性出現在門板後，跟執行長示意會議的時間到了。

「真可惜，我很想跟佐藤先生聊更久的。」

在梅菲面前的小桌放上方才的冰淇淋蘇打，執行長瞇著眼笑著。

「這是佐藤先生以前的最愛喔，如果想品味過去的美好回憶，隨時都可以跟我說。」

然後他關上門，留下梅菲隻身一人。

梅菲閉起眼，無數個思緒在心中縈繞，他重重嘆了口氣，目光游移到桌上的契約書上。

「佐藤先生，你究竟是誰？」

綠色的冰淇淋蘇打，綠色的小小氣泡冉冉上升、浮到水面上便消失得無影蹤。

「只有身為梅菲的記憶……但是除了在這一百年左右的記憶，其他都好模糊、好遙遠。」

──「佐藤先生」不需要為「梅菲」的所作所為背書，因為「佐藤先生」有他自己的人生啊。

他握起紅筆。

──就算你只是個無名氏，但你有相信的事物、有拚了命想做的事──這絕對不是假的。

「一帆……」

梅菲將所有力氣傾注於握筆的那隻手，將筆尖狠狠地刺入自己的另一隻手的手背。

「嗚啊啊啊啊啊！」

那瞬間，整個身體縮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但相較於劇烈的痛楚，梅菲的手背只是多了紅筆的紅點，並且多出了紅筆形狀的凹陷，沒有一點傷口。

「哈啊──哈啊──是真的……就算我的人生、我的記憶都是假的，但是我……會痛啊……無論是痛楚、喜悅……這些心情……都是真的啊！」

他抹乾眼淚、站起，毅然決然地走到操作儀表板前面，敲了敲麥克風──沒有反應，敲了敲鍵盤──所有功能都被密碼鎖住。

「跟我想的一樣，事情沒那麼簡單，但是，這樣的話──」

他摸索著自己褲子的口袋，「那個東西」還在，他很慶幸園方沒有將「那樣東西」沒收，他的眼神多了一絲希望，看向玻璃後的佳昕與朝陽。

「拜託了，請一定要看到！」

然後將「那個東西」──

從樓梯上拼命衝下來，期間還差點踩空跌倒，一帆連跑帶撞地趕到房間樓下的店面。

「媽咪、阿公！」

最熟悉的地方，現在完全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光景。

地上滿布著碎玻璃，原本懸在吧台上的吊燈，在閃爍著悽慘光芒的玻璃碎片中，呈現扭曲的樣子。

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玻璃杯與放在更高層的酒瓶，化成尖銳的稜角混雜在滿地的咖啡豆與各種液體中，奇怪的味道瀰漫著。

「不要過來！」

一片狼藉中，一帆的爺爺護著自己的女兒。

「媽咪、妳流血了！」

母親的手，正躺著血，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別只顧著看、快打救護車！」

爺爺一吼、將一帆還浸泡在震驚之中的思緒拉回到現實。

慌忙之中打了一一九，一時講不出自己家的地址，救護車的紅光與鳴聲，讓他想起腳踏車摔車那一天，直到從醫生口中聽到「沒什麼大礙」，一帆的腦袋都是空白的。

據母親和爺爺所述，他們準備開店的時候，突然一聲巨響，店裡所有玻璃製品全部爆裂開來。

「可惡、可惡！」

將「刻拉克‧克拉刻」收拾乾淨時，已經是晚上了。

沒有玻璃的窗戶，冷風直接灌進來，把手機當作手電筒，一帆一個人在店裡煮著奶茶，手邊還放了一瓶從倉庫裡拿出來的奶酒。

他氣得把整瓶奶酒倒進熱紅茶中，瓦斯爐的熱氣讓他更加煩躁。

「覺得如何呢？」

黑暗中傳來熟悉的聲音，當一帆把手機朝聲音的來源照去，差點把手機弄掉在地上。

佳靜與黑貓正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著他，兩人的瞳孔，閃爍著同樣詭異的紫色光芒。

「去妳們的！不准害我的家人受傷！」邊吼著，直接將手邊的勺子朝她們倆扔去。

佳靜不帶表情地直接接住了勺子，像是耍指揮棒一樣把玩著：「也是，家人很重要。」

她起身，手上的勺子變成了平板電腦。

平板電腦的畫面上出現了一個男人，那張臉、配上那個背景，一帆馬上認了出來。

「阿靜的爸爸！」

男人一個人坐在陰暗的客廳中滑著手機，桌上堆著便當的塑膠碗盤和空的礦泉水罐，他面無表情不知道看起來是一無所謂還是正在反省。

「一個人住還挺危險的，有的時候會發生一氧化碳中毒，或者是浴室滑倒傷到頭，沒有及時被家人發現就變成一具屍體了。」

佳靜的手在螢幕上比畫著，父親的身體隨著自己的手像傀儡一樣舞動，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廚房拿起菜刀。

「住手！」一帆直接抓住佳靜的手：「這個人的死活與我無關、但我認為他要對他傷害的人道歉才行，不能這樣死掉！」

佳靜抬起頭來，一臉鄙夷看著一帆，說道：「你這想法該說是天真還是偽善呢？」

「都不是，這是身為主角的價值觀。」

「其實我沒有要殺這個男人的意思，反而是想實現他的願望。」儘管手被一帆抓住，佳靜的手指仍動著，她叫出鍵盤，輸入一串地址：「我如果告訴他妻子現在躲在哪裡，他會做什麼呢？亮出菜刀、然後來個擁抱？」

聽到這裡，一帆的手又開始劇痛了，但他仍死抓住佳靜的手，力道大到指甲都嵌到那白皙的手腕肉中。

「不准……」

「你想用針筒了嗎？給你三分鐘，對家人用應該不難吧。」

由手傳來的痛楚，像是被鉗子咬住不放一樣──針筒，要是現在用，這份痛楚就會消失，但是……

「外公幾歲了？應該頂多活個二十三十年吧？對他用的話效益比較高喔。」

──沒錯，病會轉移到別人身上。

「我不可能會用的！」

一帆用力將佳靜的手甩開，從口袋裡掏出了──不是針筒，而是叉子形狀的靈魂刃，尖端抵著自己的脖子。

「妳敢把那個地址發送出去，我就……我就……」

口中說著威脅的言語，但心中正把自己現在的蹩腳樣跟漫畫裡類似的場景做比較。

全身都在發抖、冷汗順著脖子流下來，講話還一副要吃螺絲的感覺──這樣有威嚇作用嗎？

佳靜紫色的瞳眸好像能看穿自己的心，冷冽而清澈，她不帶表情看著一帆，然後緩緩開口：「你似乎很怕死，但我怕失敗的心態跟你不相上下。」

她收起平板電腦，宣告著：「明天我會用其他方法的，今天就先告辭。」

坐在遠處的黑貓此時起身，然後兩人一起消失於黑暗中。

「呼──」

當這個空間只剩下自己隻身一人，一帆雙腿癱軟跪坐在地。

腦內只剩下店裡時鐘的滴答聲，看了看手上的叉子，覺得自己暫時解決了什麼問題，但下一步該如何仍是未知。

「哩底加衝啥？」

手電筒的光照在自己身上，回頭一看是穿著睡衣的爺爺。

爺爺看見爐子上冒煙的鍋子旁放著酒瓶，直接拿起掉在地上的勺子往一帆的頭敲。

「好的不學、學什麼喝酒？」

「我、我因為很多很煩的事啊！大家不是說可以藉酒消愁……我想試試看啊！」

「都是騙人的啦。」

爺爺把鍋子裡加了酒的奶茶舀到杯子哩，一個人坐在吧檯啜飲著。

「你以後也會有其他朋友，趕快去做讀書卡要緊的事，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可是阿公，我真的忘記不了她們啊！」想著自己手機相簿裡和佳靜合照的照片、還有佳昕閱讀自己作品的表情，一帆眼睛酸酸的。

「很快就會習慣的。阿公以前也有朋友失蹤……你阿祖也有老師和朋友都是這樣。」

從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吹著爺爺的白髮，他拱起來的背看起來有些淒涼。

「現在又不像以前那樣！而且、而且……」爺爺剛才確實說了「朋友」，一帆想起梅菲之前說的那位「常客」，他不由自主地開口：「你是不是完全不在乎了？那個喜歡喜歡愛爾蘭咖啡的朋友？」

「叩」地一聲，爺爺放下杯子，錯愕使他眼周的皺紋更加深刻，他沉默了半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摸了摸吧檯桌面，卻什麼也沒摸到──啊，都忘了自從女兒懷孕後就戒菸了──他嘆了口氣：「前些陣子來店裡的長頭髮女生長得很像朝陽……但也只是單純很像。」

一帆欲言又止，只是看著爺爺又拿起杯子。

「我當時聽說他因為地震失蹤，也是百感交集啊，每天每天都在想那臭小子會不會突然又出現在店裡說想要威士忌，要是他受了很嚴重的傷，我就讓他賒帳一年也可以……」

「阿公……」

「愛爾蘭咖啡真麻煩啊，做起來根本不划，好幾次都想把它從菜單上拿下來，但如果拿下來，那個臭小子回來不是會很難過嗎？」

「阿公，其實你還是很想他，而且覺得他還會回來。」

「啊？誰跟你說的，他八成死了。」爺爺馬上改變語氣，將杯子拿去沖洗：「你也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那麼晚了卡緊去睡覺！」

「嗯，阿公我知道了。」

想著爺爺剛才所說的話，一帆心中有了一些想法。

「明天，我會積極一點的，相信她們會突然變回原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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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下手嗎？」

沒錯，要是我做了那種事，這女孩的人生不就毀了嗎？

「但是啊，現在的情況就是你不毀了她，她就會毀了你喔？」

啥？什麼意思？

「我們給了這女孩一個機會，如果你去搜她的口袋，會發現一把刀，如果她用那把特別的刀殺了你，她就可以回歸原本的人生。」

你們這樣也太惡劣了吧？比我騙錢還壞！惡魔都是這樣的嗎？

「呵呵，隨你怎麼說，你想要出去還是死在這裡由你自己決定，附帶一提，你的「阿惠」現在好像要出大事囉。」

什麼阿惠？你在說什麼？喂！說話啊！

「你先把那女孩的內褲脫下來，或許我會考慮再多說一點。」

「噁心！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惹人嫌的聲音軋然而止，朝陽縮起肩膀。

「阿惠，現在外面是民國幾年，妳發生了什麼事？」

又看了看佳昕，她倒臥在鈔票堆之間熟睡著，看起來毫無防備。

「我如果能從這裡出去，能幫助到阿惠嗎？」

他又看向佳昕，黑色的制服下是纖細的手腳，就算她突然醒來，要壓制她也是……

「不行不行不行！我在想什麼？」

朝陽立馬狂奔到遠離佳昕的角落，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把鈔票，將鈔票摺了又摺、又攤平、又摺、又攤平、又摺……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大哥……呃，蔡先生？」

一回頭，是剛醒來的佳昕。

「唔……哇啊！妳、妳醒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妳身體不好嗎？這樣走在路上突然昏倒很危險吧？」

「我平常不會這樣啦……在這裡才會。」佳昕思考著，然而口袋裡那沉甸甸的重量提醒著自己更重要的事……

「蔡先生，我想從這裡出去。」她聲音很小，語氣中卻帶著堅定。

朝陽突然縮起身子，下意識低頭看自己的錶──又做了習慣動作，這樣不行──他以右手蓋住錶面，故作輕鬆回道：「我、我也是！」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關於這裡的事嗎？再小、再普通都可以，就算有一點希望，我都想逃出去！」

朝陽皺起眉頭：「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麼想，可是找不到任何出去的方法，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就放棄了……

摺紙堆成的山好像正在訴說著這數年來朝陽的無奈。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認為你最好想辦法趕快出去比較好，因為……有個聲音一直告訴我，殺掉你我就可以出去。」

佳昕亮出小刀，然而，她全身上下都戒備著。

──殺人是不對的、殺人是不對的、殺人是不對的！

──如果要出去，就要兩個人一起想辦法出去。

──可是，如果眼前這個人突然撲向我把刀搶走該怎麼辦……對啊，說不定他跟爸爸是同一種人！

朝陽看著那不詳的刀光，冷澈的銀色再一次地驗證了那惹人嫌的聲音所說的話是事實。

不由得向後倒退了一步，然而當他掃到不遠處的玻璃窗時，他發現了異樣。

「……血？」

雖然很模糊、但玻璃窗上被以紅色塗了不明的圖樣。

佳昕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以餘光看著那圖樣，雖然在那一瞬間，嚇得差點把刀弄掉在地上，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故作冷靜：「為什麼我的名字會寫在上面呢？」

「妳的名字？」

「嗯，要反過來看。」

「佳……」朝陽半張著嘴，思緒彷彿回到數年以前。

──茉莉花洗髮精的味道、狹小、天花板有水漬、但卻舒服的出租套房。

──阿惠的臉就近在眼前，側躺在床上，她臉上帶著嬌羞卻又調皮地戳著朝陽的鎖骨。

──「要是以後能生女兒就好了，女孩子比較聽話。」

──她像是在白紙上描繪夢想的少女一樣：「要取什麼名字好呢？要是名字裡有個日或陽就好了，可是女孩子有適合的名字嗎？……對了，有個日偏旁的昕呢！」

──「啥？哪個昕？」

──阿惠一瞬間露出掃興的表情，用手指在朝陽的手掌上一筆一畫寫下那個字，她笑著說：「雨昕、郁昕……啊，你覺得佳昕怎麼樣？」

沒錯，玻璃上寫著的是，阿惠最後決定好的名字。

「……佳昕？」

「嗯，這是我的名字！」

那瞬間，朝陽發覺那笑容、那眼角，簡直就是跟阿惠同一個模板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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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長狼狽地用力打開門，緊跟在後的黑貓以及秘書臉上的表情一副就寫著「唉，這傢伙又搞砸了」。

「你這傢伙！」

聽到了聲音，原本面向玻璃窗的梅菲悠悠地轉身過來，手上拿著口紅，他輕輕地抹了一點塗到自己的嘴唇上，眼角瞇成半月形、微微咧嘴笑著：「執行長，會怎麼那麼快就開完了呢？」

執行長一言不發，憤恨地走進房間，皮鞋與地面磨擦發出尖銳的聲音，直接把梅菲壓在儀表板上。

黑貓撿起掉在地上的手銬把玩著，而秘書則是喃喃自語道：「我先去擬五種版本的官方聲明。」然後離開了房間。

「真是抱歉呢執行長，我就是個有點變態的工作狂，唯一的嗜好就是觀察契約人，從下床是先踏左腳還是右腳、牙膏是從前端還是後端擠……到跟人親熱時是什麼反應都是我的嗜好喔。」

執行長緊壓著梅菲的肩膀，他想洩慾可是眼前又有個很大的問題等著他解決。

「執行長啊，你大可不必露出這種山窮水盡的表情啊。」梅菲拿著手上的口紅比劃著：「現在看起來兩個人都不會有所動作，但就算你偷偷對他們說些什麼，結果都會偏向『佳昕會殺掉朝陽』，但這樣的話『朝陽會性侵佳昕』這方的人就會反彈。」

執行長看向玻璃窗的另一側，朝陽的神情確實多了微妙的變化。

梅菲繼續說：「我可是比你更了解這兩人喔？朝陽現在所想的大概是自我犧牲讓佳昕出去吧，若是他成功犧牲了，你們要怎麼處理呢？」

執行長咬著下唇：「要發錢給下注『佳昕會殺掉朝陽』的人，但是另一方的人會抗議不公平，如果現在中止餵食秀，這對我們的聲譽也會有影響。」

「要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梅菲修長的手指輕點著執行長的胸前，順著高級白襯衫往下滑，最後將手伸進他西裝外套內側，拿出了一張賭票──圈選了兩個人都能出去的賭票。

「──讓我贏不就好了？」

「你說要讓那兩人都能出來？我當然隨時能放他們兩個自由，但曾經身為捕育員的你很清楚吧？」他搶走梅菲手上的賭票，說道：「這裡的觀眾想看的是『有趣』的人生，而對餵食秀下注的人是想要『賺取靈魂』，我身為執行長就要兼顧這兩件事啊！」

「關於後者，只要我贏就可以把賭金全部退回給他們，沒有人賺、沒有人賠，不會起爭議，至於方法也可以讓觀眾得到『樂趣』。」

說到這裡，梅菲突然沉默了。

執行長很清楚，這是「談判」。

「你要什麼？」

「兩件事。我希望能釋放所有『梅菲』帶進來的人，屬於這個時代的，就把他們釋放到屬於他們原本的地方；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雖然很遺憾，請讓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息。」然後，他看向黑貓，有些猶豫，然後靜靜地說道：「第二件事，我想成為『最後一個梅菲』。」

邊說著，他扶著身體站起來，走向黑貓。

「妳一直洗腦人類讓他們為妳工作吧？然後等他們發現事實就把他們關進來，因為對惡魔來說這很有趣。」

一步一步，他的每一步沉重卻堅定，他指著黑貓宣言道：「我，就是最後一個梅菲，梅菲在明天將不復存在。」

黑貓一臉置身於事外的表情，執行長則是等待著救命稻草。

「林一帆身上有一把靈魂刃，讓他過來拯救被囚禁於餵食秀中的人類父女，跟曾經是敵人的我聯手。」

梅菲在辦公室裡信步走著，他刻意放慢步伐以掩飾心中的不安、手中緊握著口紅。

「他們對我的事一無所知，對現在的他們而言我是把他們抓進來的惡人，尤其是對佳昕來說……呵呵。」

突然，他牽起執行長的手，將口紅塞入他的手中。

「我就讓林一帆手拿著口紅，這樣在她眼中，無論怎麼看，救了她的人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帆吧。」

梅菲另外一隻手摟著執行長的腰，如跳雙人舞一樣，身體挑逗似地向前傾。

「我只要隨便對一帆做個侵略性的動作，佳昕都會覺得一帆有危險，一向膽小怕事的她，在關鍵時刻就會拿出勇氣，正好她手上有一把靈魂刃──」

說著，梅菲突然放開手，執行長差點失去重心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是個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還曾經以為自己是惡魔，理所當然做了很多邪惡的事，這樣的我，在知道自己其實是人類之後，痛心疾首想要贖罪，最後被想拯救的人殺掉──『大家』會喜歡這種人生的吧？」如癡如醉，梅菲搓著自己的雙手。

而執行長表情多了一絲動搖。

「如何呢執行長？如果想不到更好的對策，就採用我的點子吧？但是在執行之前請先簽合約喔。」

執行長收起不安的表情，露出商人一樣的微笑：「我還真是替你感到可惜呢，佐藤先生，像你有生意頭腦、能言善道的人，就要這樣結束生命，還不如把那不值錢的良知丟了，我們想別的方法，你有更好發揮自己的舞台──」

「我拒絕。」

執行長話還沒說完，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黑貓突然開口了。

「『梅菲』是我竭盡數百年製造的『財產』，還沒做出一個令我滿意的，豈能在這裡終止？」

在梅菲記憶中，她的眼神一直是慵懶渙散，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麼強烈的語氣說話、表情如此充滿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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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送她到這一帶……」身上背著塞滿滿的背包，一帆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對面的紅綠燈閃爍著。

微抬起頭，老舊住宅的生鏽鐵欄杆垂著枯黃的藤蔓，上班時間街道冷冷清清，偶爾一兩台汽機車呼嘯而過，一帆左顧右盼，在最恰當的時間快速橫越斑馬線。

「……嗚呃！」

當他前腳才踏上對面的人行道，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黑色人影擋住他的去路。

「午安。」佳靜微微撩起裙襬向他鞠躬，橙色的瀏海只差幾公分就要擦到她的鼻尖。

「妳、妳又來了啊？今天又想陷害我了嗎？」

佳靜面無表情、轉過身，逕自往某個方向走。

而一帆像是防備似的，將自己的背包抱到胸前，死盯著佳靜的後腦勺、保持一定距離、跟在後頭。

偶爾與像是洽公的上班族擦肩而過，完全沒有一個人對佳靜那與年齡不相襯的穿著行注目禮。

走著走著，佳靜在一棟建築物前停下腳步，一對挽著手的男女從那陳舊的自動門中走了出來。

「呃呃……」即使此處本來就是自己的目的地，但實際來到自己和同學玩笑中的「開房間的地方」還是覺得詭異。

「怎麼了？」

「這是旅館、普通的旅館！是阿靜和她媽媽暫時住的地方！」

與「好友以上、女友以下」的女孩一起站在旅館門口，不禁覺得現實比虛構還要Fantasy。

一帆微低著頭與佳靜一同進入鋪著暗紅色地毯的大廳，奇妙的是兩人完全沒被櫃台的服務人員攔下，很理所當然地搭上電梯、來到那個房間前。

一帆深吸一口氣，敲了敲佳靜母親的房門──阿姨看到佳靜這個樣子會是什麼反應呢？

過了許久，腳步聲與「叩、叩」的聲音由小而大由門後傳來。

「你是佳昕的同學？怎麼找到這裡的？」

拄著拐杖、面色泛黃、眼周帶著黑眼圈的佳靜母親一打開門就這樣問道。

「不是！我是阿靜的朋友啦！」

一帆拍著身旁佳靜的肩膀，但眼前的阿姨卻完全沒有把視線移到佳靜身上，只是一臉莫名其妙。

「阿靜是誰？」

「許佳靜啊！」

佳靜母親只是一臉莫名奇妙看著一帆，一帆轉頭看著佳靜，她毫無表情。

「我只有一個女兒，叫做許佳昕。」

一帆整個人愣住，眼看著佳靜的母親就要將房門闔上，他趕緊補充：「我有去過你們家跟她一起準備考試啊！阿姨你忘了嗎？」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佳昕隔壁學校的林一帆、上過報紙那個，佳昕要你過來的嗎？」

「是啊，佳昕說妳給她傳的訊息都有收到，也知道妳暫時住在這裡，還有……還有……」為了讓對話能夠繼續下去，一帆編造著拙劣的謊話：「……可以進去裡面說嗎？」

「嗯，等我一下，我收一下房間。」

當佳靜母親回到房間裡整理時，一帆的表情馬上轉變得焦躁，他扣住佳靜肩膀，將她逼到走廊的牆邊。

「妳今天是幹了什麼好事？」

佳靜身體重重地撞上牆壁，但仍然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一帆一隻手從口袋摸出手機，想著待會要在佳靜媽媽面前秀出自己和佳靜的合照，但是一打開相簿，完全沒有一張包含佳靜的照片，打開通訊軟體，跟佳靜的聊天紀錄完全不見了，就連她的帳號也顯示無此使用者。

瞬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直接從雙眼滿溢出來，心痛的感覺遠遠勝過頭痛與手痛的感覺。

同時身為始作俑者也是受害者的佳靜只是冷冷地眼球往上看著自己，不需要任何說明，一帆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這就是……抹消人格吧？」

「那麼，你打算用這個了嗎？」

佳靜遞出針筒。

那支明明一帆不想使用，把它好好鎖在家中倉庫裡某個櫃子裡的針筒。

「我……」

一帆整個人愣住，然後「那個想法」浮現在腦中。

「不行……不行！」

佳靜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她將針筒尖端的保護套打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冷冽的銀色光芒。

「我們捕育員的業績呢，取決於商品的『質』和『量』。」

塗著粉橙色指甲油的手指撫著細細的針。

「目前你的『質』是比平均高一點，但你一直不肯用針筒，很浪費我的時間。」

指甲的根部是新長出來的指甲，在一帆的記憶中，佳靜每兩個禮拜就會跑去美甲店重新上色。

她不理睬一帆，筆直地向前走：「就由我對那個女人施打針筒吧，然後她就會憶起那個已經被抹消的女兒的記憶──會怎麼樣呢？在將你送進動物園之後，就讓我了解了解吧。」

她嘴角上揚，眼睛也微瞇起來，浮現出來的臥蠶看起來充滿戲謔。

一帆將綁著繃帶、正在劇烈作痛的那隻手藏在身後，快步走到佳靜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那個指甲！」

「什麼東西？……啊啊！」

當佳靜無意識地抬起手確認指甲時，一帆將她撲倒在地。

「人的指甲平均一個月長三點五毫米啦！也就是說妳就像那個指甲一樣，後面長出新的、最後有顏色的地方剝落，你就會變成全新的……完全不是佳靜的東西啦！」

「唔……唔唔！」

佳靜掙扎著，但一帆壓在她身上、實在是敵不過男生的體重與力氣，一帆一手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從她手中搶去針筒，然後將自己手上的繃帶拆下，綁住她的手。

「妳要是敢用惡魔的魔法作怪，我就現在自殺。」

他站在狼狽的佳靜身旁，手上握著靈魂刃，抵著自己的脖子。

「我要是發現有什麼不合理的事，我就會馬上用，給我乖一點！」

他也不顧佳靜的母親會聽到他的大吼聲，轉過身去發洩似地用力踏著步伐，直接推開她房間的房門。

「砰！」地一聲，眼前的女人一臉驚嚇。

「啊……阿姨，對不起。」一帆深呼吸讓自己冷靜，然後將原本背著的背包放到椅子上，從裡面拿出一個保溫瓶和一個保冷袋。

「阿姨妳先坐著就好，稍微等我一下。」

一帆拿起旅館放置在房間內供房客使用的馬克杯，打開保溫瓶，帶著淡淡酒香的濃郁咖啡香撲鼻而來。

將咖啡倒進馬克杯後從保冷袋拿出奶油擠花，將奶油擠到那漆黑還冒著煙的咖啡上。

「阿姨，這個給妳。」

眼前的少年，將封鎖在回憶深層的那杯咖啡端給她，佳昕與佳靜的母親──阿惠，在那瞬間，比起驚訝，無可莫名的情緒襲上心頭，眼淚從奪眶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

那個奶油因為放了一陣子才被擠出，所以已經沒有蓬鬆的感覺，整個變得濕潤大半融化在咖啡中──阿惠覺得自己的理智就像奶油一樣一點一點地崩解。

「忘掉沒有關係，有時候就是因為忘掉，才能有勇氣往前走。」一帆微瞇起眼，繼續說著：「但我沒辦法忘掉，只好想盡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嗯，就是這樣吧，在找回來之前，營造能讓她回來能快樂生活的地方也很重要，所以不能這樣苦著一張臉。」

當阿惠還在咀嚼一帆話中的意義的時候，一帆向她點了點頭，然後掉頭離開房間。

「唉，應該是很Fantasy的一句話，真正講出來反而像幹話，怎麼會這樣呢？」

打開房門，看見佳靜就站在門口走廊上。

「呃……」關上房門，一帆看著她紫色的雙眼，將恐懼與不安收回心底：「我們來解決這一切吧，妳也不想像這樣卡著像一攤死水吧？」

佳靜點頭。

「然後我覺得妳真的很不適合做這個工作，原本的梅菲應該跟妳差了一百等以上吧。」

「我一直是梅菲，並沒有原本不原本的差別。」她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口氣中多了點慍火。

「正確答案從一開始就很明顯了，但只是有沒有勇氣去做的差別。」

一帆邊說著，突然錯不及防地抱住佳靜。

「唔！」

佳靜一時反應不過來，全身僵直，一帆的體溫直接隔著西裝外套和薄襯衫傳過來，廉價沐浴乳的味道、烘咖啡豆的香味，他身上同時有著不調和的兩種味道。

「阿靜……」一帆緊緊摟住佳靜，垂下頭，靠近她耳邊：「我喜歡妳，一直都喜歡妳。」

隨著這句話，佳靜的腰部傳來一陣刺痛，她本能地趕緊將一帆推開。

而眼前的一帆則是深鎖著眉頭，手中握著針筒：「然後，對不起。」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

她連感到生氣的時間也沒有──不，正確來說是大腦根本無暇處理她自己的感覺。

畫面。

觸感。

噪音。

大量的訊息湧入她的腦內。

不同形式的訊息，化為聲音、氣味、影像、觸感、冷熱、光線……

霓虹燈、雪景、尖塔的城堡、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味道、滿是日文的文件、槍聲、血紅的夕陽、「謝謝日出老師、謝謝日出老師。」、藥水味、教會裡群眾整齊劃一的祈禱聲、軍人的屍體、女人肌膚的觸感、泥土的味道、聽不懂的外文、腸子被拉出來的屍體、車站美食廣場泡芙的味道、魔法陣、堆積成山的屍體、搖曳的樹影、白色外表的台北火車站、一拳挨在臉上的痛覺、嗆鼻的烈酒味、馬嘶嘶的叫聲、女人被綁在木樁上、跑完八百公尺全身是汗的感覺、女人邊哭著邊招手、直笛吹奏的聲音、肉燒焦的味道、蒸汽火車響亮的笛聲、火災現場近在眼前的那股灼熱感與刺眼的紅……

「我……啊啊……我是……！」

像是鐵絲網繞著毛線球又卡著樹枝和自己講不出名字的垃圾的東西佔據了自己的腦，現在的自己就像是要燒壞的伺服器主機，只能發出不成句子的聲音。

「阿靜、阿靜！妳想得起來自己是許佳靜嗎？」

佳靜跪倒在地，頭痛得不得了，她失去理智似地扯著自己的頭髮。

一帆連忙抓住她的雙手，直直地看著她那充滿恐懼混濁的雙眼。

「冷靜一點，心裡會有很多雜音，可是妳要用妳自己的聲音蓋過那些！」

「你是……林一帆？」

一帆的眼中閃現了希望，還差一點點、一點點──

「對，我是一帆，妳還記得妳平常是怎麼叫我的嗎？」

「笨帆？」佳靜的身體仍然顫抖著：「我是佳靜嗎？我好像是佳靜，可是我……好像又不是佳靜……你說我是佳靜，可是你也說我是梅菲，還有其他人……我……我現在看起來是男生還是女生？」

「妳是佳靜，是女生，我是妳的國中同學，還有……」

她一臉不敢相信，摸著自己的臉，將自己的頭髮輕輕抓到眼前看：「我應該是佳靜，因為我有的時候是梅菲，很久以前是一個叫佐藤的男的……更早以前我是外國人……」

「我好像懂了，這看起來是很惡質的洗腦方式。」

「洗腦？佳靜的我遇到了一隻黑貓，黑貓對佳靜說……唔唔！」她想說話，但突然因疼痛抱住頭。

「不要勉強自己……想了會覺得痛的事不要硬想！」

「不行……有件事我要跟你說，姐姐……要救姐姐！」她咬著牙，握住一帆的手將一支手機塞到他手中：「梅菲的東西，有這個……就可以去動物園！」她很勉強地扶著地板，想要站起來。

「妳不要這樣勉強了，妳現在這個樣子……」

一帆將手機收到口袋，直接以公主抱抱起佳靜。

「你在幹嘛啦！」

「雖然我覺得妳的腦現在是一個惡魔大資料庫，但如果硬要妳用腦應該會很難受，所以這件事我來解決就好。」

他抱著佳靜來到了阿惠的房間前，用腳輕踢了幾下門。

「阿姨、阿姨！」

阿惠打開門，看到才離開不久的少年抱著一名似曾相識的少女回來，正想問點什麼，一帆直接走了進來，將佳靜放到床上。

「幫我顧著她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回頭又對佳靜說：「我從來沒有頭腦那麼清楚的時候，清楚到我相信我就是這本小說的主角！」

「你這人到現在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媽、幫我攔住他！」

一帆看著慌亂的母女倆，只是瞇眼笑笑：「就讓我在這頁的最後寫上To be fantasy，下一頁就是『然後所有人都過著Fantasy又Fantastic的生活』。」

他關上門，開始操控起手上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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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全身無力地跪坐在地上，雙眼完全失去焦點，目光不時在寫著佳昕名字的玻璃飄移。

「蔡先生、蔡先生？」佳昕蹲了下來，擔心地看著他。

「啊啊啊啊啊！我受夠了！」他直接把手上那支價值兩萬的錶扯下、扔在地上，然後抓住佳昕的肩膀，瞪大眼睛吼道：「殺了我吧！用那把刀、就是現在！」

當朝陽碰到佳昕的那一刻，她的身體像觸電一樣，作嘔的畫面隨即在腦內閃現。

──原本筆挺的白襯衫的鈕扣打開到肚子、用跟自己一樣洗髮精沐浴乳的男人壓在自己身上。

──像動物一樣……看到食物就撲上去的狗、乘坐在前往屠宰場的車上衝撞著鐵欄杆的豬，帶著欣喜的表情用自己的身體逞著獸慾。

「不要……不要！」佳昕的腿馬上對朝陽的下體用力一踹，朝陽一時痛得放開她。

「唔……噢……」

然後，兩人互相對望、噤若寒蟬。

愣了一會，佳昕才發現自己的手正隔著裙子的口袋握著動物園給的靈魂刃，而此時朝陽也正看著她的手。

「把刀拿出來，然後刺我。」

「蔡先生，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動物園的人是惡魔，所以──」

朝陽咬緊牙，站了起來，步步逼近佳昕。

「妳想出去吧？妳還年輕、才剛進來沒多久，外面是滿滿快樂的未來等著妳啊！」

佳昕仍然捏著裙子，一來是緊張，一來是覺得絕對不能讓朝陽拿走那把刀。

「妳可以上學、不像我腦袋不好連高中都念不完，妳出去以後就讀個好大學、畢業後找個辦公室有冷氣的好工作、買房子、買電視、最後找個好男人結婚生小孩……幸福很簡單的啊！」

「蔡、蔡先生，你如果可以出去，努力一點也可以……」

此時，朝陽露出苦笑，但是雙眼充滿著淚水：「外面沒有我的未來了。」接著，用他明顯比佳昕粗壯的手將靈魂刃搶走，然後將她推開。

「所以，我要把我那不值錢的未來給妳。」他以刀抵著自己的胸口，將全身的力氣灌注在丹田，好像接下來他講話的同時會把心臟一起吐出來，縱橫淚下，他看著眼前的佳昕：「求求妳，好好孝順妳媽！」

「咦？」

然後，他看著閃爍銀光的刀尖。

──刺下去是什麼感覺？死是什麼樣的感覺？真的會死嗎？會很痛嗎？

「──哇幹！」

當這些想法在腦中閃爍的同時，朝陽的臉突然被磚塊形狀的東西砸中，刀也掉落在地上。

佳昕的手上拿著一大疊鈔票，她也是一臉驚慌失措，然後趕緊回復到平常的神情。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認為犧牲是不好的方法，而且、而且──」她趕緊將刀拾起：「我認為未來並不是誰給誰的問題，未來啊，是要自己去創造。」

她將那疊鈔票隨意地灑在地上，自顧自地走到玻璃窗前面，臉貼近看著對面是什麼情景。

一片灰，但是能看到人影。

「對面，好像有很多人，那個……蔡先生，如果我們出去，是不是就要對位階最大的人下手……」

「可是問題是我們根本就出不去啊。」

「嗯──」佳昕又把腳邊的鈔票收集起來、將胸前的制服蝴蝶結拆下，用力地將鈔票綑成像磚塊一樣，用力砸向玻璃窗，但是什麼都沒發生，她抓著鈔票磚又使勁敲了幾下，但只有整隻手發痠的感覺和漸漸上升的絕望感回應她的心情。

「我就說沒有用了啦，用我這條不值錢的命換妳出去不是比較值得嗎？」

佳昕皺了皺眉頭，看了看手上的靈魂刃，看起來有些動搖。

「惡魔用魔法做的玻璃……惡魔的魔法……靈魂刃……」

──以契約人的靈魂一部分做成的武器，它的功能在於一刀斃命，只要輕輕劃一下、在對方的身體造成淺淺的傷口，就能夠將自己的靈魂轉為毒素，破壞對方靈魂的結構進而殺死對方。

「我在想一個問題，這把靈魂刃好像可以破壞靈魂的結構，那、可以破壞惡魔用魔法做出來的東西嗎？」

「呃，我不太懂。」

佳昕深吸一口氣，回頭對著朝陽說：「拿小刀刺玻璃牆看起來會很笨，可是我是真的想證明我想的是對的。」

「我是覺得妳只要能出去就好，無關笨不笨啦。」

「我覺得蔡先生如果能出去也很好喔。」

朝陽看著佳昕無邪的笑容，很想說點什麼，但一股彆扭感油然而生，他看向左手手腕，想起手錶剛剛已經被他丟在地上。

「因為蔡先生明明才跟我認識沒多久，卻想著要幫我，所以我認為蔡先生是很好的人。」

「那是因為……」

「現在想著Fantasy就好了！」

「啥？」

佳昕手拿著靈魂刃，正氣凜然地看著灰色的玻璃。

「因為在他的故事裡，永遠料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這就是Fantasy，我現在完全覺得他在我身邊，所以──」

她用力地將靈魂刃刺向玻璃，「鏘」地一聲，玻璃出現了一條裂痕。

然後，碎裂。

光芒從玻璃的裂痕之中透出，照射著佳昕由驚訝轉為喜悅的神情。

手中的靈魂刃化為灰燼，佳昕欠身對著朝陽微笑，在朝陽眼中，她背光的身影，飄逸的長髮上灑落著聖潔的白光。

──日出老師要更具神性一點。

想起了不知道多久以前梅菲對他說的話，當時還不明白那個詞彙的意思，但是此時此刻，眼前的少女讓他領悟到了。

「──Fantasy是靠自己寫出來的，不是由誰給予的喔。」

其實他也不懂Fantasy是什麼，但應該是很神聖的意思吧，就像日出老師口中的「未來」一樣。

「否決，來不及了。」執行長咧嘴笑著，無視眼中帶著憤恨的黑貓，他抽走梅菲口袋裡的賭票，傾身在他耳邊說道：「叫做佳昕的女人，外表看起來很呆，但稍微跟她提點了一下她就懂了。」

執行長彈了下指頭，儀表板後的玻璃碎裂開來，帶著驚訝表情的佳昕和朝陽出現在後。

「佳昕手上那把不是靈魂刃。」他拍拍梅菲的肩膀：「你的提議很不錯，但是我要確定我這邊有賺頭才會跟你簽約，還麻煩你先處理下眼前的事，掰掰囉。」

他踏著輕快的腳步，吹著口哨打開辦公室的門，然後似乎是查覺到門後有什麼一樣，躲到門板後面。

出現在門後的是握著叉子形狀靈魂刃的一帆，他看見門突然打開先是嚇了一跳，但注意到房間內有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他當下的判斷是瞄準他所認為的始作俑者──黑貓。

「唔……呃呃……惡魔！」

朝著攻擊目標衝過去，沒想到門板後的執行長調皮地伸出腳來，將一帆絆倒。

摔了一個大跤的一帆，臉部朝下倒在地上，原本緊握的靈魂刃，也滑落在地上。

執行長半瞇著眼，露出狡黠的笑容，撿起靈魂刃摸著一帆的頭。

「小朋友拿著這種東西實在太危險了，就讓叔叔幫你保管吧──好啦，正義的少年，加油吧！」

然後一臉唯恐天下不亂似地、揮一揮衣袖、帶走別人的靈魂刃離開了現場。

「唉呀，這隻用不到一百年吧？」

「幫我收拾。」

站在執行長辦公室門口，黑貓手裡拿著網槍，腳邊是昏厥的梅菲。

執行長蹲了下來，像鑑賞商品一樣，將梅菲的臉抬起來看，露出意味深長笑容：「妳叫我收拾，那我可以把他當玩具嗎？」

「隨便你。」

「心情不大好呢，董座大人，餵食秀的準備差不多到一個階段了，不如我們來聊聊。」執行長將梅菲抱起，逕自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於是，兩人就坐在辦公室角落的沙發面對面，執行長讓梅菲躺在自己的的大腿上，一邊撫摸著他的身體，而黑貓一如往常地毫無表情，看著執行長開心地將手伸進梅菲西裝中上下其手。

「那麼，下一隻『梅菲』要找誰來當，想好了嗎？」

「已經決定了，我希望下一隻能快一點。」她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瞥了梅菲一眼，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快一點，用出乎我預料的方式殺了我。」

執行長露出像機械一樣的乾笑：「別老是這樣，人生很有趣的啊──」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你自己去感受人生吧，看一千年後是不是還能說一樣的話。」

「──像前陣子我去重新讀了人類的醫學院，真是吸收了很多新知呢，在更早之前，和中南美的帥哥嗑藥做愛，雖然最後他們把我分屍丟到海裡了哈哈哈。」

「人類不管過了幾個世紀，終究是人類，本性不會改變。」

「待會餵食秀開始後我要叫醒佐藤先生，然後當那位父親侵犯女兒、或者是女兒刺殺父親的時候，我要幫佐藤先生打手槍，讓他在餵食秀的高潮射出來！」

「啊──你玩這種遊戲玩多少次了？不膩？」

「等到這邊執行長幹膩了，我想去光明會交些朋友，在那之前要注意什麼嗎？」

黑貓看著執行長喜孜孜地搓著手、像五歲小孩拆聖誕禮物的表情，不由得嘆了口氣：「注意一下那邊是誰的地盤，不要招惹到他，然後不要太高調。」

「不愧是活了千年以上的董座！好！我會注意的！反正我只是想知道那裡有沒有好萊塢帥哥、然後想和他做愛！」執行長說著說著，慢慢又平復到沉穩的神情：「……順便跟董座報告一下，這次餵食秀的下注人數和下注金額。」

黑貓毫不在意地聽著執行長報告，擺了擺手說道：「你算一算不要虧本就好。」說完變成了貓型的樣子離開現場。

「董座也是不錯的人呢，開設人類動物園，給吃不到人類靈魂的低階惡魔當捕育員、拿到薪水。而那些活太久覺得世間無聊的老惡魔也可以從中獲得娛樂──我也是由衷希望董座的願望可以實現──不想無聊地死去──佐藤先生你認為呢？」

懷中的梅菲依舊昏睡著。

朝陽一看到梅菲──這個房間裡唯一他喊得出名字的人──就大喊道：「梅菲！」儘管他的腦子裡什麼也沒在想。

佳昕一看到梅菲，便馬上想起她進入動物園前梅菲對她的所作所為：「梅菲……」她想知道梅菲是不是敵人、能否幫助自己嗎？還是他只是純粹的加害人？

還摔在地上的一帆一抬起頭，一看到梅菲就驚訝地喊道：「梅菲！你怎麼在這？」

而沉默的黑貓只是咬著下唇，腦袋裡完全只有一個念頭。

──需要新的梅菲。

她稍微攤開手掌。

──要製作新的梅菲，我需要接觸到原先那一任的頭部，複製記憶轉移到下一任才行，現場三個人類挑一個當下一任，其他兩個在那之後殺掉即可。

移動到「佐藤」身邊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而佐藤現在則是對現在的狀況啞口無言，他不知道要先回應誰的呼喚、而他的第六感察覺到空氣中有種即將炸裂開來的敵意──必須在爆炸前採取行動。

佐藤撲向黑貓，同時大喊道：「你們快逃！」

黑貓微瞇起眼，嘴角似乎微微上揚，當佐藤將她推倒在地的瞬間，佐藤像觸電一樣昏死過去，黑貓一彈指，一帆身後的門傳來上鎖的聲音。

然後，她像甩開人偶一樣，將失去意識的佐藤甩在地上，拍拍身體站了起來。

靜靜地、卻同時具有存在感與威壓感，她如此說道：「在場的諸位，要與我簽個契約嗎？」

她坐到執行長的辦公桌前，看著帶著訝異與不解神情的三個人，優雅地將雙手交叉在下巴下：「正式向各位打個招呼，我是人類動物園董座──梅菲斯特。跟先前與你們簽約的人類不一樣，我是貨真價實的惡魔。」

然後，她像「梅菲」一樣，用手指憑空畫出矩形的形狀，空白的契約書出現在手中。

「每個『梅菲』都會跟我簽這張契約書，我會修正你們的人生，但相對的，你們會被灌入身為『梅菲』數百年份的記憶，自此之後作為捕育員活著，直到你們想反抗動物園為止。」

一帆嘴巴微開，腦內完全是那個個性改變、穿著不符合年齡氣質的西裝制服的佳靜。

想到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每天一起歡笑的同學與家人，所以絕對不能簽契約。

但若是佳昕和另外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和黑貓簽約呢？一定不會有什麼好事。

手不痛了、頭不痛了，但現在的頭腦只是空轉著，想不出任何突破現狀的對策。

「你們對如何『修正』或許有疑義，在灌入記憶之前我會和你們諮商──不過在場三人的目的大概相近吧。」

黑貓話都還沒說完，朝陽立馬走上前去：「你的意思是說，幫妳做像梅菲那樣的工作，就可以把像狗屎一樣的人生變好嗎？」

「我沒辦法修正過去，但是可以修正未來──你想修正別人的未來也是可以的。」

朝陽沉默了兩秒，下定決心似地說道：「那就我來吧，然後我想修正我女兒的人生。」他用餘光看了一下佳昕，並且避免對上視線，此時他眼前逐漸濕潤，眼球像是被一條線黏在佳昕身上，不由得想多看她幾眼，他抽抽鼻子，發現滿是鼻涕。

「你看起來智商很低，不要。」然而，被斷然拒絕了。

然後她看著一帆：「林一帆，你來吧。」

林一帆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心臟不由得揪了一下。

「不……不要……」

儘管因為那跟針筒的關係，過去的記憶和觸感已經不會如此鮮明，他看了一下昏厥的梅菲。

──我啊...…身為人類，卻在這數百年間重覆做著這種事。

彷彿聽到當時梅菲滿是絕望的自白，結局一定會變成這樣吧。

拒絕會被殺死嗎？各種最糟的可能性在腦內接連上演，突然，自己顫抖發冷的手被握住了。

佳昕站在身旁，昂首挺立著，眼神滿懷堅定。

「讓我來可以嗎？」

沒有一絲懼怕，她對黑貓說。

黑貓在一瞬間露出了稍感可惜的表情，擺了擺手，像是叫佳昕過去。

「一帆，謝謝你，謝謝你與我相遇，帶給我勇氣。」

接著，鬆開一帆的手走上前去。

「姐姐、姐姐，不可以！妳是阿靜的姐姐……回來！」

佳昕走到辦公前，微微低下了頭。

「那麼，我想修正的未來──媽媽的身旁有很好的爸爸，小靜跟一帆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每天都幸福快樂，能做到這樣嗎？」

黑貓頷首，黑色的字浮現在空白的契約書上。

「不要！就算我身旁有阿惠，我、我……」

朝陽想衝上前去阻止，但眼前的佳昕似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麼，在這下面簽字就好了嗎？」佳昕的肩膀微微顫抖、捏著裙子：「……我有自己的筆，用我自己的筆就好了。」

然後，意想不到的畫面在一帆與朝陽的眼前上演。

佳昕從口袋中掏出「筆」。

接著，她傾盡全身力量朝辦公桌前的黑貓撲去。

一道銀光劃過黑貓的脖子。

當一帆定睛一看，發現佳昕手上是一把美工刀。

黑貓先是嘴巴半開，露出訝異的表情，然後笑了。

「妳還真有趣。」

她撫著脖子，劃出的傷口沒有出血，而是出現淡淡的白光。

白光以脖子為中心，將黑貓吞噬，在一瞬間，與佳昕手上的美工刀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佳昕的胸前劇烈地上下起伏：「……我總算……做了嗎？」

「唉──唉，到底是誰的責任？該對誰究責？是誰的失誤讓許佳昕把靈魂刃帶進來呢？」

動物園的接待室中，牆面上有著巨大的彩繪玻璃窗，而那窗戶每一片鮮艷顏色的玻璃皆映照著動物園中最受歡迎的「人類」的人生走馬燈。

梅菲(又或者是佐藤)刻意地將臉別過一邊，然而餘光還是會看到執行長那令人不悅的臉。

「事情就是這樣，當我處理事情回來董座……梅菲斯特已經不在了，她實現了她的宿願，我也很為她開心。接著嘛──雖然我是可以將那些不具攻擊力的人類通通關進牢籠裡，但是啊，我讓他們三人回去了，也把被轉移到許佳靜身上的病還給林一帆……」

說到這裡，執行長微瞇起眼，對著梅菲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想跟我談交易嗎？」

「嗯！我真的很喜歡你這樣一點就通呢！」接著他遞給梅菲一張白紙。

「聘書……」

雖然名為聘書，但是上面工作的職位名稱是空白的。

「我很中意你，無論是外表還是能力，所以你可以自己選擇想要的職位，另外就是──」

這份聘書上沒有名字。

「我想佐藤先生應該也想知道自己下面的名字，還有在你成為『梅菲』之前的事。」

此時，梅菲覺得眼前白紙空下來的姓名欄位格外的唐突、格外的冰冷。

「我──」

「你是個連名字和住所都沒有的人喔，你看看你要是不在這裡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

執行長邊說著，緩緩站起，弓起身子，輕舔了梅菲的臉頰。

舌苔顆粒噁心的觸感、濕熱的吐息……然後，被舔過的皮膚，突然失去血色、腐爛、出現屍斑。

「唔……唔啊……啊啊……！」劇烈的疼痛襲擊而來，梅菲撫著臉頰顫抖著看著眼前的執行長。

執行長只是笑了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兩下，剛才腐屍般的皮膚和痛覺頓時如幻覺一般消失。

「真是露骨的威脅呢……哈啊……但是這種事怎麼想都是拒絕的吧。」

執行長微皺眉頭，瞅著梅菲恐懼中帶有堅強的深褐色瞳孔。

「曾經身為捕育員的我再了解不過了，如果說動物園裡佐藤無名氏的人生是一本犯罪影集，以佐藤為主角犯下各種罪行，但是最後完全不知道佐藤的動機，觀眾一定覺得編劇沒寫清楚、影集很難看吧？有多少惡魔想知道我的動機呢？有多少惡魔是期待著的呢？」

一邊說著，梅菲站了起來，俯視著氣定神閒的執行長，說道：「佐藤一定是過著如糞土一般的人生，才會成為捕育員逃避，你們有多少人是期待著我在得知事實之後的反應呢？」

「我就是其中之一。」執行長瞇眼笑著。

梅菲像是早就知道一樣，沒露出驚訝的表情。

執行長將被置於桌上的聘書收回，嘆了口氣：「如果我硬是要說佐藤先生的生平，想必你也會戳破自己的耳膜吧？那麼為了不讓這個故事草草收尾，只好在最後宣布to be continued了。」

說著，一張契約書憑空落下到梅菲面前。

梅菲看了一眼，毫無表情，然後咬破自己的中指，在契約書蓋上自己的血指印。

契約書上寫著──經執行長核准，捕育員(空白)自願離職。

「那、離職後有什麼打算？」

「幹爆前任無良企業吧。」語氣平靜地說著自己不會說的詞彙。

「很好很好，又可以開賭盤了，所以我們來訂個條件吧。」執行長邊說著，拿出方才從一帆那兒拿來的叉子。

梅菲接過叉子，確認著是否為同一支。

「雖然董座現在不在了，但從幾年前開始實權就在我手上，如果殺掉我這個動物園大概就七零八落了。」

執行長起了身，拍了拍手，梅菲眼前的影像漸漸淡去。

「改變心意的話隨時都可以跟我說，當然啊，時間也要好好把握囉。」

那感覺就像從夢中初醒，聲音與影像如泡沫般消散，然後像經歷一段旅程後抵達名為「現實」的終點。

梅菲隻身一人站在熙來攘往的街上，擦身而過的行人有面無表情的、或帶著笑容、或泰然自若，駢肩雜遝，無數個影子與自己重疊著。

他看著自己仍在淌血的手指，指尖帶著像腐屍一樣的傷口，確確實實的痛覺如毒蛇的牙嵌著，瞬間理解執行長所說的「把握時間」之意。

「儘管如此，沒有名字沒有過去的主角在陳腐的垃圾山上降下了Fantasy之天罰。」

接著，他緊握叉子、邁開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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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砂糖的垃圾山上插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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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我在砂糖的垃圾山上插上「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