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王曉堂第一次獨立為客人的寵物洗澡。在此之前,他一直只是前輩的助手。他本來就不是個手腳靈活的人,更棘手的是,這隻寵物還是出了名神經質的吉娃娃,動輒過度反應。可想而知,讓一個新人洗一隻吉娃娃,簡直就是災難現場的預告。
「曉堂怎麼洗一個鐘頭還沒出來?你去看看他好嗎?」店長皺眉,對資深的前輩下達指示。前輩是個脾氣溫和、辦事俐落的人,許多客人都指定要他服務,也因此深受店長器重。
前輩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泡沫沾滿牆壁,狗毛散落一地,更驚悚的是,地上還有血跡。
「天啊!你是怎麼洗的?這要怎麼跟客人交代?」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曉堂的手上滿是鮮血,他緊緊握住吉娃娃的嘴,而吉娃娃則發出低沉的嚎叫聲,奮力用腳踢向曉堂的身體。
「幫寵物洗澡是要講技巧的,不是靠蠻力。」前輩嘆了口氣,先伸手安撫吉娃娃的情緒,然後拿出一個玩具骨頭吸引牠的注意,輕柔地逗弄著。不一會兒,原本激動不安的吉娃娃竟然安靜了下來,像換了一隻狗似的,乖順地望著前輩。
「前輩,你好厲害……」曉堂看得目瞪口呆,心裡暗暗吃驚。
前輩熟練地沖洗著吉娃娃的身體,溫柔地將乳液搓揉進牠的皮毛,動作流暢而嫻熟。曉堂看著,忍不住羨慕起這隻狗來——能夠享受到前輩的服務,簡直是狗生巔峰。
「我也好想當一隻狗……」他不禁在心裡感嘆。
吉娃娃露出一臉陶醉的神情,讓曉堂想起剛剛自己奮戰半個鐘頭,卻弄得狼狽不堪,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頓時感覺自己一無是處。
「可別小看這份工作,這裡的每件事都不簡單。」前輩一派輕鬆地說道,彷彿這份工作對他來說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曉堂看著前輩,又環顧四周,忽然覺得自己與這裡格格不入。店裡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刺眼,就連那張看似無害的圓桌,都帶著某種莫名的虛假感。上班時,他總是用第三視角看待自己,彷彿店裡發生任何天大的事都與他無關,除非是耽誤下班時間的突發狀況。對他而言,唯一重要的,只有能否準時下班。
每天都是上班、下班、回租屋處睡覺,生活枯燥得像一部單調重複的劇集,毫無情趣可言。他曾考慮過養隻貓,讓日子增添些變化,但只要想到下班後還要照顧貓的吃喝拉撒,便覺得像是在加班,於是這個念頭也不了了之。
下班回家的捷運上,當列車抵達月台,他隨著人潮走向出口,卻見一位老婆婆手上提著幾袋沉甸甸的塑膠袋,忽然身子一晃,仿佛是頭一昏,整個人往後跌去,後腦撞上欄杆,重重地倒在地上,掙扎著卻無法站起來。曉堂的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扶,卻在剎那間回想起一則新聞——一個好心人曾經攙扶跌倒的老人,卻被家屬反咬一口,指控是他推倒了老人。
一想到這件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後默默地收了回來。
他假裝事不關己,但腦中卻湧現無數聲音交織纏繞,良知的譴責與明哲保身的警告激烈交戰。
——我真的可以當作沒看見嗎?
——可是我不想惹事,萬一她真的出事了呢?萬一她往生了,我是不是會變成事主?
當這些念頭閃過時,他的身體已經帶著他走出月台。就在這時,他瞥見方才倒地的老婆婆也從車廂裡走了出來,步履蹣跚地離開。那瘦弱的身影讓他內心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空洞感。
——如果剛才能問她一句「你還好嗎?」就算只是簡單的關心也好。
曉堂低著頭,心裡默默想著。
——我有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好像也不重要。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決定,如果下次再遇到類似的情況,他一定會走上前去關心。
於是,從那天起,他開始對搭捷運產生一種異樣的期待——期待有人落難,比如被扒手偷錢,或是遇上鹹豬手偷摸女生屁股……然而,這些事都沒有發生。捷運車廂裡平靜得近乎無聊,沒有突發狀況,沒有讓他彌補遺憾的機會,什麼也沒有。這讓他感到莫名的焦躁。
——我要怎麼才能快樂?
他抬頭,眼神四處漂移,就像溺水的人要捉住浮木般。他望向對面座位的女高中生們,她們正興奮地討論著偶像,眼中閃爍著光芒。當個追星族似乎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是他已經沒有精力去追星了。自從看過某位偶像的醜聞——那個曾經被無數人崇拜的明星,居然是個會偷拍兒童不雅照的戀童癖——他便徹底看破了這個圈子的本質。偶像,只不過是被商人包裝出來的商品罷了。
捷運到站,他走下車,邊走邊思考。與其說是思考,不如說是在聽自己腦海裡喋喋不休的收音機。有時候,他的大腦就像一台無法關閉的收音機,持續播放著各種相互衝突的聲音,但至少,這讓他不那麼寂寞。
他知道,只要再拐進這條巷子,再走一段路,就會回到那座像水泥盒子般冰冷的租屋處,但他此刻不願匆匆回家。
「不如先去咖啡廳吧?」他這麼想。雖然他並非特別喜歡咖啡,但咖啡廳裡總有那些既熟悉又帶點陌生感的面孔,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自在。或許只有待在這裡,疲憊的自我才能暫時卸下重擔。
走進咖啡廳,點一杯義式濃縮,他選最角落的位置,默默地觀察客人:有一名家教老師在咖啡廳裡認真地教高中生代數。那位老師神情專注,仔細打量一位學生,確保他真正理解公式的奧義。看起來她還十分年輕,彷彿還在上大學;而那位學生則充滿了青春氣息——那一刻,作為學生的美好時光彷彿觸手可及。
然而,這溫暖的畫面卻喚起了曉堂心中另一段痛苦記憶:那位令人畏懼的英文老師。每當課堂上老師講解時態變化,曉堂便覺得大腦快要超載;而那突如其來的抽考,更像是無情的酷刑。他當時只在心中默默祈求:“千萬別點我,請就當我不存在!”每次被點名上台答題,那種無助與迷茫,都讓他深深質疑:為什麼我會存在於這裡?
回過神來時,曉堂已坐在咖啡廳裡,手中捧著一杯拿鐵,細細品味著苦澀與溫暖。這時,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陌生男子走到對面的空位坐下,打破了沉默。
「你介意我坐在這裡嗎?」陌生男子開口問道。曉堂本想回應「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歡被打擾」,說出口卻說是:「當然可以,你點飲料了嗎?我推薦義式濃縮咖啡——如果你明天不用上班,喝了它,我保證你能嗨一整晚。」
曉堂聽後不禁困惑,自己怎會對這位突然迸發熱情的陌生人產生如此共鳴?對方接著說:「我明天不用上班,但我會回到自己的時空。」這番話更令曉堂莫名其妙。
那人神色自然地解釋道:「事實上,我是另一個時空的你。」曉堂難以置信地問:「真的嗎?」
「沒錯,」對方答道,「我曾勇敢地跨出舒適圈,做了你不敢做的事;我比你更忠於真正的自己,而你,只不過是個冒牌貨。你假裝思考,假裝計劃,表面上看似在行動,實則只是在為他人演戲。正因如此,我來取走你的性命,因為冒充真我的存在是不可容忍的。」說罷,他竟拔出手槍,直指曉堂。
曉堂只得眼睜睜看著對方扣下扳機,腦海中瞬間閃過自己一生的片段:
「我本應該在學生時代充實自己,可如今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他去年向朋友發洩過的牢騷。可如今,與曾經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相比,他彷彿永遠被困在這家店裡,成就既不上也不下。父母的焦慮不斷侵蝕著他,連敏感的腸胃也顯得越發不適。父親屢次打來催促電話,求他放棄現有工作,回去接手那祖傳的百年老店,「兒子啊,求你回來賣月餅禮盒,我們家的月餅不能就這樣在我們這代結束!」曉堂無奈地回道:「我對賣月餅真的沒興趣啊!」
父親嘮叨著:「興趣能當飯吃嗎?你看,我們家的長男竟然去替畜牲洗澡……你也快三十了,這店早就沒有人接手了,唉,我真是可憐!」聽著這些話,曉堂只覺得前路茫然。
他不禁問自己:人生難道只能走這條路嗎?曾經,他不願被那百年老店束縛;如今,他卻發現自己也如同被這家寵物店牢牢圈住。原本打算只待到月底,卻因擔心換工作後難以適應改變而踟躕不前。久而久之,人便習慣了這單調的例行生活,彷彿被圈養的寵物,害怕邁出那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原來,我也只是一隻被困在店裡的寵物,只是身價高低不同而已,終究無法擺脫為了溫飽而在狹小空間裡苦苦掙扎的命運。
就在這時,一聲砰響,眼前的陌生男子突然消失不見。曉堂頓時冷汗直流,不禁懷疑:這真的是幻覺嗎?還是因為咖啡因攝取過多,加上飢餓與疲憊所產生的錯覺?
他走向櫃檯,點了一份輕食——一個三明治。邊咀嚼邊沉思人生,不知不覺中,那簡單的餐點竟讓時間飛逝,轉眼他已步入四十多歲的年紀。
「歲月不饒人,我也快五十了……」他苦笑著感慨:自己的時間就像那輕薄的三明治,被我囫圇吞棄,悄然消化殆盡。
「我不想做決定,因為一旦選定,便意味著錯過其他無限的可能;然而,不做決定,時間卻依然毫不留情地推著我走向那隨機的命運。」當他終於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時,卻發現自己早已錯失了所有選擇的機會。
幸好,他學會了與內心那嘈雜的聲音和平共處。雖然夢想未竟,但他不再是那個迷茫的青年;他知道如何安撫暴躁的吉娃娃,甚至學會了給黑猩猩刷背、替獅子和老虎拔蛀牙。如今,他成了一位稱職合格的動物園園長。
即使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也蘊藏著深奧無窮的細節。尤其是與動物相處的時候,他重新找回了那份久違的熱情——那些單純的生命,沒有著人類複雜的思緒,讓他得以在彼此陪伴中尋回內心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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