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懂這孩子!」母親的聲音尖銳而絕望,與父親的低沉反駁交織在一起,像一把鈍刀,反覆割裂著我童年的每一寸時光。那些爭吵聲如潮水般湧來,淹沒了我所有的沉默與無助。沒有人試圖停下腳步,傾聽我心底的呼喊;沒有人伸出手,將我從這無邊的黑暗中拉出;更沒有人,願意治癒我早已破碎的靈魂。
我生病了...
父親的煙灰缸積滿昨夜爭吵的餘燼時,我總盯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輪廓。那張與他們眉眼相似的臉,為何偏偏成了扎進血肉的倒刺?或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樁失誤,像被撕碎又勉強黏合的出生證明。
「一個就夠了。」
老式鐵架床在呻吟,父親佈滿繭的掌紋陷進褪色床單,母親的指甲在牆面刮出淺淺的抓痕。他們在情慾燒得滾燙的夜裡,用貧瘠的肉身鑄造了哥哥。
那年冬天的產房泛著消毒水混雜血腥的濁黃。母親蜷縮在泛黃床褥間,盯著保溫箱裡皺巴巴的肉團,被護士裹進印著「慈善捐贈」的襁褓時,渾濁淚水終於墜在浮腫的顴骨上。
第三個雨季來臨前,我被拋入這張血脈交織的網。 父親蹲在產房外抽著菸,尼古丁灼燒著寫滿「結紮同意書」的皺紙。母親躺在血汙裡輕笑,說這次的臍帶像極了當年晾在竹竿上、被風扯斷的紅頭繩。
對所有人來說,我是多餘的一個。
「我真的很後悔,把你生出來。」
總在第四十七次按下影印鍵時,指尖傳來灼痛。地毯吸飽影印機吐出的熱氣,鐵灰色機體震顫如咳血老者,吞吐間將我的掌紋拓在泛黃紙張上。那些A4尺寸的自我被整齊摞在出口槽,紙緣尚帶餘溫的剎那,我總錯覺自己正從排紙口墜落。
工讀生盯著我反覆影印着《人間失格》的同一頁。他看不見我左耳後方有塊胎記正在剝落,碎成0.1微米的聚酯顆粒。當日光燈管在暮色裡嗡嗡亮起,我數著玻璃窗上重疊的三十六道剪影——每道都比前次淡些,像被劣質碳粉反覆覆寫的複寫紙。
有時整座圖書館會突然靜默。影印機運轉聲化作誦經般的低鳴,我盯著紙張上逐漸模糊的字跡,喉頭泛起石墨與鐵鏽交織的腥甜。借書證條碼在皮膚下隱隱發燙,或許當最後一枚碳粉匣耗盡時,我們這些被錯誤裝訂的靈魂就該回到碎紙機裡。
「錢不夠了。」
母親攥著電費單,指甲在「欠繳」紅印上來回刮擦。冰箱壓縮機發出苟延殘喘的嗡鳴,震得廉價地磚縫隙裡的陳年灰塵微微顫動。
父親將菸蒂撚熄在鋁窗框上,金屬表面烙著十七個焦褐痕跡。「四十九歲的齒輪卡死了,妳要我把自己拆了重組?女人!」啤酒罐拉環在掌紋裡陷得更深些,「巷口招工啟事貼了整排,女人的腿還比男人多兩條。」
爭吵總結束在母親沉默地縫補我制服第二顆鈕釦時。父親則會打開那台老冰箱——門軸早已偏移,每次開啟都像撕開一道結痂的傷口——取出冰透的啤酒。鋁罐表面凝著水珠墜落,在地板匯成小小的潮,漫過母親縫衣機踏板下的彈簧。父親清理著煙灰缸,如同處理昨夜未喝完的酒。我數著煙蒂在玻璃缸底排列成奇數,直到自己的倒影在尼古丁帷幕後顯現。
「女人閉嘴!」
玻璃瓶撞擊地磚那刻迸裂成不規則的星群,每片碎碴都折射出三十六種角度的母親。父親杵在滿地鋒芒中央,喉結滾動著某種發酵失敗的誓言。
母親正在剝除黏在拖鞋底的碎玻璃。透明薄片嵌進橡膠紋路,隨步伐發出細碎碾磨聲。她始終垂著頸項,睫毛顫動如震後懸而未墜的瓦片,任憑那些琥珀色河流蜿蜒過父親扭曲的倒影。
我們蹲踞在永夜降臨前的狹縫裡,看酒液滲入磁磚毛細孔。碎玻璃在陰影中持續增生著尖銳的稜角,而裂痕早已攀上牆面日曆——停留在1999年6月17日的數字正逐層剝落,像被泡爛的符咒紙。
父親突然伸手撿拾最大那塊殘骸。母親的臉頰被父親割傷,血珠沿瓶頸曲線滾落下,我終於看清瓶身商標:結婚二十周年紀念酒。如今那些燙金字體正與血漬交融,在瓷磚縫隙凝成凝固的蜜。
沒有人移動。直到月光將滿地狼藉鍍上冷釉,我才發現冰櫃深處某瓶1999年的梅酒正在無聲揮發。
「我恨…」
我恨我為何擁有着與他們相似的臉,可恨!我恨我為何有着一樣的基因,可恨!我恨為何當這個家庭逐漸破裂時,我不去作出修補,而是選擇旁觀,可恨!我討厭著家人,這是不孝亦是可恨!,我的出生就是浪費與錯誤,我並不可憐,而是可恨!
我到底是誰?若我不被別人所期望,那我為誰而活。
我從高樓一躍,閉上眼睛,此刻我沒有一絲緊張,我只感覺到輕鬆——前所未有的輕鬆,管他什麼責任和家庭,此刻我只想什麼都不管。我想是一位「局外人」!
啪!一聲響過。世界沒有任何改變,我也是沒有改變,一樣留在地獄。
「人間失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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