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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哥德式城堡裡隱蔽的會晤室依然傳來喋喋不休的爭執聲,偶爾也夾雜著無奈的勸解。數月前,圖伊地區成為阿方索・恩里克斯與阿方索七世角力的戰場,葡萄牙人和雷昂人為此兵戎相見,而今戰爭雖已落幕,和談仍然充滿坡折——這兩位統治者顯然沒能達成共識。
這讓被擋在門外的少年聽得有些煩躁,雖然不曉得為什麼自己不能參與討論戰後事務,但他仍然沉著氣、倚著冰冷的石牆耐心等待。少年偶爾撥弄著自己微鬈的髮尾,深邃的寶藍色雙眸也凝視著幽長的石砌廊道,猶如那漫無止境的談判。同樣守候在門外等待自己君主的,還有一名蓄著金色馬尾、神色不耐的雷昂人,相較於少年那般冷靜,男人更為焦躁,時不時將耳朵貼上門板,探聽裡頭的狀況,覆著盔甲的手指則有節奏地敲擊著臂肘,喀、喀、喀的聲響在這靜謐的廊道裡顯得尤為惱人。
「嘖,怎麼還沒談完⋯⋯」雷昂人低聲咕噥,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少年,心裡的不滿頓時湧了上來。「我說,你們葡萄牙人就不能安份點嗎?你那個伯爵似乎鐵了心要獨立,根本沒把宗主國放在眼裡。連兩年前的加冕典禮居然都敢拒絕出席,膽子倒是不小嘛。」
少年淡淡地瞥了一眼男人,並沒有應答。
雷昂人冷笑一聲,雙臂抱胸,語氣仍舊不友善:「Sanchez,我勸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要對付摩爾人就已經夠麻煩了,還得分神應付你這個小傢伙,真是不嫌事多。」
「不要叫我那個名字,卡洛斯。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少年終於開口了,似乎也不太愉快。
「名字?你要是有真正的名字那還得了,名字那東西可是要獨立才能取得的,說不定你這輩子都只能叫Sanchez。」卡洛斯嗤之以鼻,沒把少年的抗議放在眼裡。
「不會的,伯爵大人總有一天會獨立——」
沒等他說完,卡洛斯猛地轉過身來,怒喝道:「閉嘴!狂妄的小鬼!」
少年嚇了一跳,盔甲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顫動的雙瞳卻讓他像隻受驚的幼獸。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卡洛斯悶聲靠回牆上,不再看向他。「總之,你好自為之。別以為獨立之後就天下太平,麻煩事可不會少,而且——」他壓低嗓音,帶了些威脅意味。「雷昂王國也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擅自獨立的伯爵領地。」
少年聞言,露出淡然而隱藏著鋒芒的笑容。「是嗎?那麼,請你記住,我們絕對不會敗在你們手下。至於那些麻煩事⋯⋯伯爵大人自有打算,輪不到你來擔心。」
卡洛斯皺了皺眉,長嘆了一口氣。「真是不聽勸⋯⋯」他搖搖頭,喃喃道:「你以前還很聽話的,誰知道跟著那個伯爵那麼久,叛逆期了嗎⋯⋯」
這話讓少年有點兒想笑,然而,聽著雷昂人那不知是懊惱還是感慨的語氣,又令他憶起數年前已有些朦朧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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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記憶從一片蓊翠的原野上展開,如夢初醒般。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雲層密布的灰濛天際,強勁的西風呼嘯而來,草木摩娑聲如同遠方綿延不絕的山脈,撓著耳際。他吃力的撐起身子,四下張望,然而周遭卻是一片荒蕪,一望無際的原野與蒼空接壤,微微顫抖的身軀幾乎被遼闊的天地吞沒,彷彿整個世界都與他隔絕。
接著席捲而來的,是陣陣腸胃的翻湧以及滴水未沾的喉嚨乾澀。少年只覺得腦袋發暈,撐著身子的手臂也很快癱軟下來,他猝不及防的再次倒地,磕碰到了堅硬的地面,他疼得摀著後腦杓,蜷縮成一團。
而最後,是無數龐雜的思緒湧上心頭。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有人在嗎⋯⋯?」
原野上,除了漫生的雜草和乾裂的泥土之外,什麼也沒有。鋒利的草緣割傷了他沾滿塵土的細嫩臉龐,風吹起的細碎礫石也不停擦過他削瘦的雙臂,深沉的眼眸倘若一灘死水,了無生氣,沒了少年應有的神采。
『我會死在這裡嗎?』模糊的思緒與疼痛交錯,他試圖抓住一絲清晰的記憶,但它們像霧氣般飄散無蹤。他試著挪動那怕一根手指,卻怎麼也不起反應,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手臂靜靜橫躺在視野之中,而毫無動靜。
此時唯一讓少年感到一絲知覺的,是掛在胸前的破舊十字架,冷冽的金屬緊貼著皮膚,有些破損的邊緣也刺痛著他,而沉重的掛鍊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陣暈眩襲來,他只覺眼前發黑,沉重的雙眼不自覺闔上,意識也模模糊糊的隨風消散⋯⋯
達達的馬蹄聲似遠似近,似乎還伴隨著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與披風在風中舞動的聲音,如破碎夢境中的回響,在心如止水的少年心裡泛起一陣漣漪。
他以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模糊的視野裡,銀灰色的盔甲在昏暗天光下閃爍,而他與那名年輕的騎士——阿方索・恩里克斯對上了眼。
「少年,你從哪兒來?怎麼會倒在這裡?」伯爵低沉的嗓音十分威嚴,卻又帶著些許關切。
「我⋯⋯不知道⋯⋯」少年艱難地擠出氣若游絲的破碎語句。
伯爵翻下馬,俯身端詳著這來路不明的虛弱少年,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眼前的少年雖然奄奄一息,卻隱約帶著異樣的氛圍,似乎不像普通人。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胸前的十字架上,那小小的飾物閃爍著寒光,映在伯爵深邃的眼底。
阿方索・恩里克斯默默解下酒紅色的披風,小心翼翼地披在少年身上。「起來吧,孩子。」
暖和的布料使少年恢復些體力,在伯爵的攙扶下,他總算是蹣跚地站起身來了,不過還是撞在了伯爵的胸甲上。少年慌張地連連後退,腳步踉蹌,不敢再碰觸那位騎士。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肩上的板金和覆著鋼甲的手掌,喉嚨動了動,而後結結巴巴、惶恐不安地說道:「大人,對、對不起,我並不是有意要⋯⋯」眼前之人散發出的氣場不禁令他敬畏三分,然而他卻說不出那莫名的壓迫感究竟從何而來。
「沒關係。」伯爵一把扶住了他。「上馬吧。」
正想著要將少年抱上馬,沒料到他已踩著腳蹬輕盈地翻上那匹高大的馬兒,穩穩地坐在馬鞍上,歪頭看向伯爵。
『或許是某個騎士家的孩子?』伯爵略帶詫異地盯著少年,心裡不禁有些納悶。他也隨之翻身上馬,坐在少年的身後,繞過少年身子執起韁繩,示意馬兒前行。說也奇怪,搖搖晃晃的馬背似乎喚醒了他的生機,涼風撲面,讓他蒼白的面容漸漸恢復血色,而那雙漂亮的藍眼睛也平靜地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
『不,果然不是普通人。』阿方索·恩里克斯甩動韁繩,夾了夾馬肚,隨著風,馳騁在那片無垠的蒼翠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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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吉馬良斯堡,少年對於拘謹的貴族生活感到既陌生而壓抑。繁瑣的規矩與嚴謹的學習任務接踵而至,天還未亮就被帶往後山練劍、騎馬,白日裡還需學習古葡萄牙語、拉丁語和法語。這般緊湊而操勞的日子總令他疲憊不堪,多次在語文課上偷偷打盹,最終卻還是被一絲不苟的老教授發現並唸了一頓。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要承擔如此龐大的學習負擔,但每每目光觸及伯爵眼裡那閃爍著的期許,少年只能暗自將滿肚子的抱怨憋回心底,默默適應這樣子的生活。
某日,伯爵將書房的鑰匙交給少年,准許他隨時書房查閱裡頭的藏書。自此,少年埋首於書卷之中,試圖從老舊的書頁裡拼湊出過往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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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伊比利半島的往昔,初為羅馬帝國的盧西塔尼亞行省、接續著是日耳曼族群的西哥德王國、最後政權落入了阿拉伯帝國的奧米亞王朝手中。昔日西哥德的基督教貴族們不甘土地淪陷,奮起抗爭,開啟了收復失地運動的序章。
歲月更迭,半島北部建立起數個天主教政權,與南部的統治者——摩爾人,展開漫長的角力。其中,位於西北部的雷昂王國盤踞大片領土,而西岸的一隅封地,則是少年的初生之地。
據少年所知,阿方索·恩里克斯自幼便繼承了這片領地,由母親為其攝政。然而母親與情夫竟意圖奪取他的權位,成年後的伯爵毫不畏縮毅然與母親兵戎相見,最終取得了勝利,不僅流放了二人,也牢牢鞏固了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統治權威。這是在某個寒冷的夜裡,少年站哨時聽守夜的侍衛講述的故事。他也聽說,伯爵早在1129年便自稱葡萄牙親王,獨立的野心已深植伯爵心裡。
不過,即便與宗主國關係緊張,少年仍然能和雷昂王國的森蘇斯——卡洛斯見上幾面。當初那名金髮高挑的雷昂人見少年尚且稚嫩卻又意外穩重,並沒有特別在意少年的身份——和自己一樣,同為森蘇斯。甚至誤以為他是伯爵收養的騎士遺孤,於是隨口替他取了個臨時的名字,Sanchez。
起初二人的感情算不上親近,卻也不至於冷淡。偶爾見面時,總能聊上一些瑣事,有時卡洛斯也會帶著少年到草原上騎馬。當然,拉不下臉的雷昂人絕不會表露出什麼照顧後輩的神情,總是板著臉,彷彿只是被託付照看鄰家的孩子那樣。
然而,這一切隨著阿方索・恩里克斯拒絕出席阿方索七世加冕典禮,發生了變化。
當雷昂王國意識到伯爵早已鐵了心要獨立之後,卡洛斯這才驀然驚覺——眼前這名少年,未來將作為獨立國永久代表者的森蘇斯,必定會脫離附庸國地位成為新的國家、成為阻礙歷任統治者統一伊比利半島的大夢的絆腳石。
「總有一天會與他對立的。」他這麼告訴自己。
在那之後,他開始有意與少年保持距離,不再帶他騎馬,也不再主動與他交談。少年雖然察覺到此,卻未多言,因為他知道,這是兩國局勢改變而不可避免的變化。
最終,阿方索・恩里克斯也察覺此事,索性不再讓少年與雷昂王國的森蘇斯互相往來。懂事的少年雖然能夠理解這樣的安排,心裡卻免不了些許失落。只是在最後一次相見時,悄悄瞥向卡洛斯,卻沒看清,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眸是否藏有一絲留戀。
此後,兩國森蘇斯從此不相往來。唯一的例外,是數年後的圖伊條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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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裡,少年正在伏案書寫日記——那是他一直以來的睡前習慣——忽然聽到熟悉而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他披上一條毯子,輕聲的推門而出,正巧與伯爵在走廊上迎面相遇。伯爵臉上掛著疲憊,與身旁的臣子低聲爭辯,不過見到少年後,他的語氣又恢復平時那樣溫煦,「這麼晚了,去睡吧。」
「正要去睡了。」少年點頭致意。「歡迎回來。」
伯爵未再多言,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隨臣子消失在走廊深處。
少年望著他的背影,思緒卻停留在伯爵近期的焦慮——與阿方索七世因領土權力問題僵持不下。這次,恐怕又是一次不歡而散的談判吧。
近些日子,快馬傳回的消息又使得伯爵更加煩躁——摩爾人趁著伯爵與國王纏鬥不已,偷襲了南部的邊境。顧不得與宗主國繼續爭執下去了,憂心忡忡的伯爵無奈只能與阿方索七世暫時議和,好讓他調轉兵力驅趕入侵者。而就是這次出征,阿方索·恩里克斯帶上了少年,一同揮軍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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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參與過騎士團戰陣的少年,對於遍橫沙場的屍體早已麻木,鎧甲上濺上了敵軍的血,也只是不緊不慢的擦去,如同抹去落塵一般。南征非常順利,憑藉著優秀的領導能力以及高昂的士氣,他們迅速地殲滅了那些偷襲邊境的摩爾人,殘黨四散,無一倖免。伯爵卓然的身影矗立在碧空之下,化身為軍隊的旗幟,激起士兵陣陣歡呼。
行軍途中,士兵們熱烈地討論凱旋後的慶祝。雖然沒有參與同伴們的話題,少年仍享受著拂面而來的徐徐清風,那縈繞鼻尖的鐵銹味隨風逸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香氣。他心情頗為輕鬆,想著城堡裡等著他們的會不會是一桌精緻而香氣滿溢的佳餚,或許能夠飽餐一頓,然後悠閒度過幾個下午。不過,遠處傳來的陣陣馬蹄聲卻打破了他的遐想。少年定睛一看,那竟然是先前負責探路的士兵。
士兵風塵僕僕,急匆匆來到伯爵面前,神情緊張壓低聲音說道:「伯爵大人,前方出現一支摩爾人聯軍。」
伯爵眉頭蹙起,低聲問:「敵軍規模如何?」
「具體兵力尚不清楚,但聯軍由阿里·伊本·尤素夫統率,集合了五支泰法諸侯的兵力。」士兵憂心忡忡的回答道。
「五位諸侯⋯⋯」伯爵低喃。「還有其他情報嗎?」
「據傳,他們正因為軍隊指導權產生嫌隙,出現協調不周的問題⋯⋯」
聽聞此事,原先蹙著眉的伯爵神情頓時開朗,他看向少年,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而少年也立刻意會過來,用力地點點頭。
伯爵轉過馬匹,挺身而立,高聲宣告:「弟兄們!我們的前方出現一支摩爾人的軍隊,不懷好意地等著我們。此次南征如此順利,這場戰役也將成為我們一連串勝利的壓軸。弟兄們,準備好迎戰這群不速之客,讓他們見識葡萄牙的力量!」
如雷的呼喊貫穿了崎嶇的礫石之地,震耳欲聾。伯爵一聲令下,領著軍隊齊發。不久,那黑壓壓的摩爾人聯軍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兩軍逐漸逼近,瞬息間刀光劍影交錯,前線交鋒,鋼鐵碰撞的聲鏗鏘聲回蕩在炙熱的空氣中,響徹大地。烈日下,馬蹄揚起沙塵,模糊了士兵的視線,卻掩不住每一張神色激昂的臉龐。
儘管敵我兵力懸殊,伯爵仍果斷地指揮騎兵繞過聯軍側翼,將敵軍切成數股,泰法聯軍立即四下潰散,陣腳大亂,如崩裂的堤壩。而伯爵如鷹隼般穿梭戰場,親手斬殺了五位泰法諸侯,頓時血花四濺,染紅了伯爵凜凜的臉龐、銀白色的盔甲,以及那豎著藍色十字架的白底旗幟。
塵霧散去,當最後一名敵軍跪地求饒時,陽光自飄揚的旗幟之間灑落,映在伯爵胸口的十字架上,昭示著神的庇佑。
戰場歸於寂靜,破裂的盾牌與彎刀散落一地,裂損的敵軍旗幟也染著塵土與血汙,靜靜地躺在沙場上。士兵高呼著阿方索的名字,勝利的笑容中夾雜著汗水與血跡。少年站在不遠處,手裡仍緊捏著披風下的十字架。
伯爵望向那滿目瘡痍的土地,而身後士兵們的歡呼聲中,卻隱約傳出了「獨立」這樣的喊聲。他轉過身來,軍隊裡高呼著獨立的聲音也愈發激昂,最後,幾乎是整支軍隊鼓噪著,熱切的眼神投向了伯爵。
伯爵收緊拳頭,牽引馬匹登上不遠處的小丘,深吸一口氣,接著朗聲宣告:「從今日起,我們不再是附屬,而是一個真正的王國。這片土地,屬於葡萄牙!」
少年在他身後,因為那刺眼而炫目的陽光睜不開眼,那束光彷彿只落在伯爵身上,一身颯爽的戎裝分外耀眼。
伯爵回首望向少年,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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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將成為王國永垂不朽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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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安德羅,我賜予你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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