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馬上說話，仍舊坐在那張靠牆的長椅上，雙膝略微併攏，十指交扣，手背貼著大腿，像是在強忍什麼不讓自己顫抖，身體看似靜止，實則內裡的每一寸神經都還在震動，如同一場尚未從體內散去的餘震。
燈光從上方傾瀉而下，照在她的肩線上，光與影交疊出一道輪廓，像一道未癒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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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極輕，卻不像是在安靜，更像是在將某種來不及掩蓋的聲音壓回體內，彷彿那是一段仍在震動的雜訊，來自記憶深處某處被撕開後尚未縫合的地層，還沒整理好，就已被時間粗暴地拉扯出來。
而當她終於抬起眼，那卻不是質問的目光，也不是等待安慰的無助，而是一種久經判決者才能擁有的冷靜，她從那些資料與記憶中走出來，如同一具剛從火場裡熬過的人體，沒有煙，卻還冒著餘熱。
視線緩緩掃過房內，最後落在我手邊。像是在計算我會說什麼、該說什麼，又有多少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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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開口，我也沒有，四周像被某種無形的真空包圍，連呼吸都變得不再必要，只剩空氣緩慢而近乎凝結地懸浮著，在我們之間停滯了將近二十秒，那是一種不必計數就能感受到的靜止，像整段時間被封存成灰白的膠片，等著誰先動一下，才會開始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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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起身，腳步微輕，走向牆角那排舊式置物櫃。手指劃過金屬表面時，指節下方因過度繃緊而泛白。伸出右手拉開其中一扇櫃門，裡頭是些退役士兵遺留的老物件：一本摺皺的筆記本、一支裂口的手電筒、一把鏽蝕但仍鋒利的多功能工具刀。
她將刀給取出，在掌心轉了轉，刀柄落在指縫間，像握著一種被忘記的技術記憶。不是掂量，而像是測試自己是否還握得住什麼，力氣、目的，或者痛。
終究還是將它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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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打斷她。
她回身那一刻，眉骨劃過一道陰影，燈光映出她側臉的線條，像某種經過烈焰洗鍊後的遺痕。那不是傷疤，而是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沉默語彙。
只有在痛過頭之後，人才會這樣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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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動作極緩，像是怕驚動她體內尚未沈靜的某種力量，手指觸碰門把時略有遲疑，指節用力拉開那道已被時間與空氣磨得沈重的門，使它在無聲中開啟，如同劃開一層過於濃稠的寂靜。
她隨我離開那間空氣混濁的休息室，腳步輕，卻不再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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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地踏進走廊。遠處空氣壓力略變，可能是冷卻主機運轉強度調整所致。氣流自牆邊潛潛而動，吹拂過她的髮尾，貼在她未癒的傷口旁。我看見那處泛紅的創口稍有拉扯，她卻沒有皺眉，沒有出聲，只微不可察地將肩抬起，讓痛感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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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往上。
階梯不長，卻沉重，每一級像是壓著她剛看完的那些檔案。
每一次命令、每一次被迫執行、每一個被註解的「無情緒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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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角處，她忽然停下腳步，動作不重，卻像是在某個無聲的時間節點裡，狠狠地將整條走廊的空氣都拉緊了半分。
肩膀微微一震，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站在那裡，像是將身體整個封鎖在某種不被干擾的警戒線內，而聲音則極輕地傳出，穿過我與她之間這段佈滿塵埃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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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呢？」
不是詢問，也不是懷疑。
近乎確認的語氣，像是她早已知道結果，不過只是要我親口說出來。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仍未轉身的背影，一瞬間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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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那名在災變現場被困於斷樑與鋼筋下的孩子，是她用幾乎整條脊椎去撐住的性命，是她在血肉模糊的意識邊緣，依舊選擇不退讓的理由。瓦礫覆頂時，她只是本能地覆上那具比她更脆弱的身體，用自己幾近自毀的姿態，成為那孩子與死亡之間，唯一的隔層，那不是系統演算後的反應，而是一種毫無預警地從深層湧出的直覺。
那原只屬於人類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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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已轉送至中立人道機構。」我說。
她沒有回答，只輕輕點了下頭。
這次她沒有停太久，只是微微調整了重心，像是將某種猶豫與重量一併收束進體內，然後繼續往前。
腳步落下時略微下滑，再一次穩住，整個人如同正與體內尚未散去的崩塌持續博弈，每一步都像是在與殘留的痛感和記憶交涉。沒有聲音，卻能讓人聽見某種無形的裂縫正在被慢慢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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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繼續往上，最後轉進一處無窗的中層交誼間，空氣中瀰漫著經年未開窗所留下的機械冷味與清潔劑的殘餘氣息，像是誰在這裡曾努力維持過秩序與清潔，但最終仍無力與時間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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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開椅子坐下，她沒立刻落座，只站在三步之外，沉默地伸展手臂，像是在確認肌肉的延展極限是否還存在。
我從外套口袋中抽出那張被摺疊得極為整齊的紙張，動作緩慢而平穩，像是要延遲某種必然發生的衝突，然後將它推至桌面中央，手指末端還停留了幾秒，像是不確定這樣是否已經足夠清楚地表明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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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命令。」我說。
她沒立刻接過，只是盯著那紙張上半角的折痕，眼神微微緊縮，像是從那一道折線裡看出了什麼早已被藏起來的意圖，亦或者早就在心裡預演過千百次的結局。
終於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壓住紙張邊緣的動作帶著極小幅度的顫抖，像是在確認這一刻是否真要發生，而一旦觸碰就無法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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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說話，僅低下頭，視線沉進那層薄薄的紙面上，掌心微顫，像連這樣輕如毫針的重量都讓手臂感受到來自過去的壓力與推擠，一點一滴滲入骨縫。緩緩展開它，動作極慢，每一個轉折都像是劃過時間的皮膚，卻沒有一絲猶豫，那是一種早已決定了將會看到什麼的確定感，也是一種必須面對的沉靜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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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從上而下滑過，那些墨跡略淡、邊角被壓痕的文字，在她的眼前依序展開，停留不到一秒，卻如刻痕般銘入記憶。
我知道，她已經全部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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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份未啟動的任務簡案，內容簡略，代號未定，標註著一行紅字：
「潛伏區域偵測殘留技術反應體，需由單人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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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打算讓我去追自己的過去？」
她抬眼看我，語調平穩，卻藏著一絲切割般的緩慢，像是每個字都經過計算，帶著精準與克制地劃過皮膚表面，不輕不重，卻讓人無法忽視它的滲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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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手指抬起，指節緩緩敲上桌面，節奏極慢、力道極輕，卻在這一片空曠無聲的空間裡，炸開一聲沉悶的「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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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我一眼，沒有多言，只是將那張紙重新摺起，動作從容到近乎優雅，像是早就預見這份資料不會留在她手裡。摺痕壓得筆直，邊角對齊，再遞回來時，指尖輕觸紙面，彷彿從未真正觸碰過。
「那你呢？你會跟著我走進那種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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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文件，指尖仍保持著接觸時的壓度，像是不願過早斷開那一點微弱卻真實的連結。那力道不重，卻讓紙張邊緣微微彎折，像是要將她掌心殘留的體溫從薄薄一層纖維中逼出。
緩緩抬眼，視線越過紙面，與她對望，眼神落下時，像是跨過了一道不被允許的邊界，沒有寒意，卻比任何一次更深、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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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走的每一步，我都看得見。」
這不是承諾，也不是監控，只是在這一刻，我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一種不加條件、不設防備、也不需要她回應的保證。
脆弱，卻也足夠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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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笑，也沒有露出一絲冷嘲，眼神沒有與我正面交會，卻像是仍在試圖從我臉上的某個細節讀出些什麼。
彷彿那裡藏著她還不確定的答案，或者等待她親手撕開的確認。
只是什麼都沒說，她便轉身，動作輕而無聲，那一瞬的轉身裡沒有情緒波動，卻像是一種默認的斷裂，靜靜地朝著牆邊走去，步伐不急不緩，像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節奏，走向那個表面早已破裂、填充物外露的舊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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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不快，卻也不猶豫，彷彿她的每一段情緒早就知道該去哪裡落腳，知道該找哪個能夠承受她全部重量的東西來對話。
於是走近、站定、抬手，那一切都像是在完成一個已經無數次重複過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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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拳握緊，肩胛骨帶動全身肌肉一同收束。下一瞬，她出拳。
每一下擊打都直中沙袋重心，乾淨俐落。不是為了發洩，而是為了讓某些還黏在骨頭上的東西，一點點被震出來。
我坐著，看她與自己的影子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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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沒有花巧，卻像是在一點一點磨平什麼。疼痛也好、記憶也好，通通不必留下。
而我知道，她並不是在等結束。
她是在確保從這裡開始的每一步，都不會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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