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萊耶,祂的宮殿裡,沉睡的邪神待汝入夢。
洛莉是鎮上的瘋子。小時候我們曾經是鄰居,那時還好好的,但自從洛莉太太的丈夫在海上出了意外,連唯一的兒子都因病死去,那時候她就瘋了,總是嚷嚷著深海中某座不存在的城市,等待著她的丈夫和兒子,她也必須前行。
「謝謝、謝謝,妳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小菲爾。」
年邁的洛莉駝著背,彎腰接下了我手中的幾個銅幣,一手還摟著懷裡某樣被布包裹起來的東西。
我用混以苦澀的複雜微笑回應著她。這是我們和鎮上居民商量出來的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洛莉從只會坐在港口,抱著她替代兒子的奇怪布裹物體的瘋癲老人,成了四處騷擾店家的麻煩。
鎮上從前是漁港,附近開闢工業區後,小鎮沒落,只好發展觀光業,但似乎沒什麼人想要來這個邊陲荒僻的小漁港,而老瘋癲洛莉又時常嚇跑了那些本來就很稀少的觀光客,於是在某次居民和店家的會議中,鎮上的大家終於達成了共識——也就是滿足洛莉的要求,讓她打工賺錢,至於她拿了錢要幹什麼,並不是鎮民們關心的話題。
對於這個決定,我的母親是很不滿的,不光是因為洛莉的存在本身就會減少客人光顧的意願,更對於要和一個瘋子朝夕相處感到恐懼。
精神病是不會傳染的,這種事情對我這種進過城裡讀書的人來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對母親這種一輩子都在漁港生活的人,那卻才是她所認知的事實。
我微笑,向著離去的洛莉揮了揮手。
不過,說實在的,就這樣把滿足洛莉的責任丟給我們家,只不過是因為我們曾經是鄰居,這些麻煩就要往我們身上擔,這也太理所當然了不是嗎?我可以想像母親的憤慨不止是來自於洛莉而已,更多的是漁村鎮民們那些頤指氣使的嘴臉。
「小菲爾啊——」
我嚇了一跳,從白日夢中驚醒。小時候我可以看著港口的波浪就滿足地度過一個下午,但現在我只要閒著五分鐘就嫌無聊了。看來都市的生活對我影響還是挺大的,就算只是短短的暑期工作,我的腦袋似乎也已經受不了這樣單調的漁村生活。
「還有什麼事?洛莉太太?是忘記了什麼嗎?」
我親切地問道,用洛莉能夠聽清的速度緩慢地說著。儘管心裡有一小塊角落,我是害怕被人看見和老瘋癲洛莉交談的,但對一個已經失去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可憐老人來說,這樣未免也太苛刻了一點。
洛莉懷揣著不安,將懷裡的那樣東西緊摟著。她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那即將從她口中迸出的話語似乎十分沉重。洛莉就像是在琢磨著是否該開口一樣地低著頭,過了好一陣子才說:「我是來道別的,小菲爾。」
「道別?」我驚訝地問。
「是,多虧妳們的幫忙,我已經存夠錢了。」洛莉太太說。
「可是,不是沒有船願意載您嗎?」我說。不過一開口立刻就後悔了。
洛莉太太微笑,一口零落的黃牙讓她的笑容看上去有種難以名狀的恐怖。我打了陣哆嗦,洛莉太太像是說悄悄話一樣地湊到了我的身旁,壓低了聲音低語道:「我……自己開船!」
「妳?」我回想了一下,從今年夏天開始,我們家給洛莉太太的錢,扣除食費大概也只夠她買幾根船槳和木片,更何況洛莉太太總是買了很多的清潔用品,也不知道她都用上那去了,因為她總是髒兮兮的,所以肯定不是用於打理自己。
「是呀。」洛莉太太神秘地笑道:「我明天就要出發,去找他!當深海的新娘子!我夢見了!他們在等我。」
我敷衍第一笑,不過對於正陷入狂喜的洛莉太太來說,我無論表現出什麼樣的表情,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吧?
正當我感嘆於人生不公的同時,洛莉太太忽然掏了掏那兜裡的東西。我的好奇心頓時被引起。
洛莉太太從沒讓懷裡的那東西出來見過陽光。曾經鎮上的幾個惡霸試著要搶過它,但洛莉頓時像發瘋了似地用嘴咬、用指甲抓,害一個船伕的孩子進醫院縫了好幾針,也就是因為那次的事情,鎮上的大家才終於決定要處理洛莉這個麻煩,而這也是洛莉僱不到船的其中一個原因。
洛莉逐一解開了懷裡的布團,我試著湊近想看,一層層的布不斷地被揭開好似無窮無盡。眼看布團變得越來越小,我也對自己居然會對一個瘋子所擁有的東西感到好奇的這件事情感到荒唐;就在我幾乎要轉身離去時,身後的櫃台忽然發出了一聲硬物被放置的清響。
那是一個塑像,奇怪的塑像,是用青銅鑄成,泛著點銅綠。好像是某種幻想文學中的生物——奇美拉之類的?不過它有著章魚一樣的頭,蝙蝠的手爪和翅膀,看起來像是兩者的綜合體,身上則有像是魚一樣的鱗片,像人一樣地蹲在鑿成方形的銅台上。
「禮物?」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從我嘴中脫口而出。
洛莉高興地點了點頭。「禮物!」洛莉說道:「這是我的寶貝,我希望讓我真正的朋友擁有它。」
「給我的?」我反射性地問,不過隨即住口,只是淺促地道謝,說:「呃,謝謝,我會好好保管的。」
「不,現在它是妳的了,小菲爾。」
洛莉精神飽滿地向我道別,如果不是滿口的瘋言瘋語,或許單看著她的眼睛會覺得洛莉已經從傷痛中找回了從前的自己。洛莉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淺淺地頷首向我示意,就像是在港口分別的男女。我倉促地點了點頭,但一股不耐已經湧了上來。洛莉太太的嘴裡喃喃地唸著一些什麼,不過只過了很短的時間便停止。洛莉太太抿起了嘴,堅毅的目光投向了大海的深處,深吸了口氣,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第二天以後,再也沒有人看見洛莉太太。
鎮上慘淡的生意並不是因為洛莉太太造成的,所以洛莉太太的離去,也沒有讓小鎮的經濟就此熱絡起來,但洛莉太太離去的消息,卻好像變成了節慶時的招呼語一樣,掛在每個人的嘴邊。
「哎呀,老洛莉終於走了。不是我在說,她可憐是可憐,但至少也該表現出能夠被可憐的樣子,欸,妳說是不是啊?」
我點了點頭,但卻沒有出聲。為了對抗那對沉重發黑的眼皮,我幾乎要傾盡全力才能保持清醒。
洛莉太太可能已經死掉了吧?在海上。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歉疚感在騷擾我,這幾天我經歷了一場很嚴重的失眠,幾乎沒能闔眼。我不知道是我無法閉上眼睛,還是對於閉眼這件事情感覺到恐懼,我只能無力癱軟地趴臥在櫃台上呻吟,可是克莉絲太太卻無視了這一切,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話。
我疲憊地轉頭,試著要閉上眼睛,但在克莉絲太太喳喳的吵鬧聲中,我只能勉強放空了視線,然後再度聚焦。一個奇怪的雕像在我眼前浮現。
那是洛莉太太送我的雕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卻又和這個小鎮有種說不出的契合感;可能是章魚和魚鱗,讓它有種與海生生物是近親的錯覺,所以也理所當然地適合港口小鎮。總之,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雕像的我,只好把它放在店門前,以期招來一些特殊愛好者的目光,不過到目前為止,它帶來給我的只有厄運,以及好似呢喃一般,在我耳邊環繞的嗡嗡聲……
海浪聲。
我抬頭,克莉絲太太不見了,港口不見了,飄搖的漁船也消失了,我趴著的櫃檯也變成一片爬滿了水草與藤壺的石頭。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大海的腥臭味,濃烈得分辨不出其中究竟混雜著什麼。有一瞬間我幾乎被這股惡臭熏得失去了意識,但一股戰慄的現實感將我的意識喚了回來。我開始慌張地探頭四處探尋,但遠方只有洶湧的怒濤,而周圍盡是些被水草的綠色黏液覆蓋的古老建築。
我趴在綠色的石牆上,看見了遠處的岸邊有一艘粗陋的小船,似乎是最近才停泊於此。某人行走過的痕跡變成了一條綠色的泥濘道路,從船邊沿著海岸,朝石牆直攀而上,而那一條道路直直地通向了我,似乎還延伸到了後方的無盡遠處。
陰影遮蔽了天空。
一股慾望拉引著我轉身,但那無以名狀的巨大恐懼,讓我的身體像是嵌入了石頭一般,只能艱難地寸寸移動。
我轉身,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物體拔地而起,像是苔蘚和綠色黏液的高山,無數粗大的觸鬚在那個巨大的生物下巴上竄動,無數隨機分佈,不成對列的巨大眼珠在那怪物的腦袋上轉動。我聽到身旁傳來了笑聲。
洛莉太太抱著兩具骨骸縱聲狂笑,唱起了瘋狂的歌曲,像是讚頌,又像是禱告,然而,那巨大得難以名狀的生物,只是揮舞巨爪一掃而過,將洛莉太太輾碎在指間。名為洛莉的殘渣和骨頭碎片以及黏液混合在一起,我彷彿還能夠聽見那瘋狂的歌聲,在古老的遺跡中迴盪著——
在拉萊耶,祂的宮殿裡,沉睡的邪神待汝入夢。
我想尖叫,但牠的巨爪已然揮下。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壓扁,聽見了骨頭粉粹,胸腔爆裂的聲音,但我卻沒有死去,只是感覺到與綠色黏液、水草與遺跡揉合成一團稀爛的肺腔仍在呼吸著,鼓動,就像那破裂稀爛的心臟,與碎裂的藤壺一起和成稀泥的腦袋仍在顫抖,呼喊著恐懼。
吃了一陣子的藥後,我失眠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鎮上唯一的醫生手藝並不是很好,縫起針來和三歲小孩的勞作差不多,但至少開起藥來還是帖到病除,我又過了一段舒適的漁村生活,直到暑期的尾聲。
洛莉太太已經漸漸消失在鎮民們的嘴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來的奇怪遊客。他們似乎對漁村生活不怎麼感興趣,只像是為了尋找什麼而來,有點像是古物蒐藏家之類的人;我曾經有過想要將洛莉太太給我的奇怪雕像兜售給他們的念頭,但母親卻說她把它給丟了。
我收拾行囊,準備再次與這個邊陲的落後小鎮道別,然而就在我準備搭上最後一班接駁車時,港口那裡傳來了騷動。
那是一團破碎的木棧版,綁著一些漂浮物勉強還維持著船的樣子。上頭有著一具腐爛浮腫的屍體,鎮上的警官沒有人認得出來是誰,但我卻一眼就看出那是洛莉太太。
母親要我離開,說我不該看這些,我敷衍地應了應,就像一直勸說我離開的母親不曾移動的腳步,我的目光也未曾移開過。
一些聲音在我腦中盤轉,好像克莉絲太太的喳喳聲,但卻更加低沉,彷彿是從某種幽深的深淵底處傳出。我眨了眨眼,想抹去那些聲音,但我看見了洛莉太太的屍體環抱著某樣東西……一個泛著銅綠的青銅雕像。
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了低語聲,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邪神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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