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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莉絲消沉地坐在床角,將視線低掩起來,藏入懷中。森夏想要試著安撫菲莉絲,但無論怎麼開口都不對,只能無助地坐在一旁,遠遠守候著。
空氣中瀰漫著沉重的肅靜,這對其他人來說並不算什麼,因為他們早就對此麻木了──對於自己的無助,對於無能為力的一切,然而菲莉絲似乎幫他們將這種感覺給找了回來,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但卻依然感到失落。
「再怎麼說,這也都有點太──不過就只是──」
「別說了,布克。」歐克利按著布克的肩膀,搖了搖頭,「別說了。」
布克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推門離去,歐克利和凱羅茲也隨後跟上。隨著門扉輕掩,只剩下黛拉庫在守望著兩人的背影。黛拉庫從頭到尾都沉默著,並不是出於內疚又或者是感傷,她僅僅只是在思索著。
思索──
-.-.-
「各位,請聽我說!」
菲莉絲站上了高台,雖然鼓譟的人群並沒有因此而安靜下來,然而在警備兵們轉為強硬的態度驅使下,至少前排的市民們看在長戟和槍頭的份上,漸漸安分了下來,菲莉絲的聲音也因此能穿到更遠的地方。
菲莉絲清了清喉嚨,深吸了口氣。
「這不是病!是不會傳染的!請不要慌張!拜託了!」
或許是看見菲莉絲被包圍在士兵之中,所以她的話幾乎有一瞬間引起了群眾的注意,但那隨即就像一層薄冰般被無情地擊破,菲莉絲的話很快就被無視了。
該怎麼辦。菲莉絲嚥了口口水,腦袋飛轉著。再這樣下去,發生暴動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但沒有人應該為了誤會而受傷。
該怎麼辦?菲莉絲緊握著手中的小瓶。其實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嗎?
菲莉絲下定決心,吸足了氣大喊:「聽著!我手上有解藥!」
霎時間,沉默就像是股波濤般朝大道湧去,被浪潮平撫而過的人們似乎都陷入了一陣呆滯──外表上看起來是那樣,但實際上,他們的心都為同一件事情而激動地難以自己。
「我說!我有解藥!」菲莉絲在沉默的波濤間大喊著:「妳們得的不是病,只是缺少了某種東西,補充了以後就會立刻會好起來的!」
一陣新的騷動在人群間蔓延開來,只是相比前次由絕望所激起的騷動要柔和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其中帶著點困惑才使至如此,人們竊竊私語,低頭交耳著,就像是在確認著彼此的想法;然而在他們簇擁著彼此拱出結論之前,有一個人已經迫不急待地走上了前去,那是一個眼神多疑的男子。
「妳說妳有解藥?」男子說。
「是的,我有解藥可以──」
「騙子!妳們只是想堵住我們的嘴而已吧?」
「什麼?才不是這──」
男子並沒有聽完菲莉絲的解釋,只是自顧自地回頭大喊道:「各位!別被他們騙了!這些人只是想要我們安分而已!安分地待著,安分地等死!你們要這樣面對自己的命運嗎?」
「不!」
「不會!」
「我們才不會!」
一開始,場下的人群還顯得有些猶豫,但隨著那幾個混在人群之中堅定的呼喊聲逐漸高昂,其他搖擺不定的人才隨之堅定起來,加入了陣線一同高呼著。
「我們才不會被騙!」
「對!叫市長滾出來!」
「誰也別想愚弄塞莫達斯人!北方的外來種走狗!」
「滾回去!」
一時間,情勢又再度劇烈地倒轉。群眾們以言語作矛,無情地攻向了錯愕的菲莉絲,警備兵們眼看情勢不對,連忙以菲莉絲為中心,將陣形緊密結合了起來,豎起槍頭;但這些對向他們的武器反倒更加激化了群眾們的情緒,讓他們更加相信眼前這個少女所說的,只不過是另一個用來息事寧人藉口。
「喂!這些人瘋了吧?小心石頭!」激動的群眾讓凱羅茲隊長也忌憚地退了兩步。他揮了揮手,把那些不願捲入其中的傭兵團團員們叫了過來,戰士們慌張的交談聲頓時圍繞在菲莉絲的身旁,猶如身陷前線般的混亂。
要讓大家冷靜下來,聽彼此說完一句話,在此刻似乎變成了一種奢望。菲莉絲感到絕望地環視周遭,沒有預想中的救贖,沒有預想中互助的人性光輝,只有惡意無盡地朝她湧來。菲莉絲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說到底,她就連自己是怎麼站上這個檯子都已經忘了。
到底是為什麼?明明她就說了有解藥,有著救贖,就連南八區的飢童看見了罐頭也會懂得伸手去拿……難不成那些人想要的,其實並不是獲救嗎?
「妳說妳有解藥?」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人群間奮力地擠出,菲莉絲抬起視線尋索,才在人群間找到了一個奮力向她擠來的身影。
那是一個女人,年輕的婦人,但並不像是布莉太太那樣的魁梧,普通得像是一片隨風飄盪的柳葉,這樣的身材要想在憤怒的人群間前進,那可不比菲莉絲自己要容易上多少;然而她卻不顧著自己力竭的身體,在那無數揮舞著的臂膀下前進,在人的波濤中載浮載沉。
「喂,妳幹嘛?」一名士兵緊張地高喊。
婦人無視了直指著她的槍頭,奮力擠到了前方,菲莉絲這才發現她懷裡抱著某個東西,但還沒能看清,那些警備兵便一擁而上,將她與菲莉絲隔了開來,在盾甲交錯的撞擊聲間,菲莉絲只能隱約聽到她沙啞的聲音微弱地呼喊著一些話,雖然聽不清楚,但──
「拜託……請……救救我的孩子……」
那是個小孩!菲莉絲鼓起了一絲力氣,也向前擠去,只顧著前方的警備隊員和傭兵們一時沒有察覺,還以為是來幫忙的人手,便讓出了一條縫隙,直到菲莉絲順利地鑽了出去,他們才錯愕地上前,將菲莉絲攔腰截住。
「請後退!小姐!」
「等等!」菲莉絲伸出手去,從盔甲和盾牌的縫隙間抓住了女人的肩膀。那一瞬間,菲莉絲與婦人的眼神交會,菲莉絲看到的只有絕望。
「小妞!妳幹嘛!快回來!」
凱羅茲隊長不下於歐克利的粗壯臂膀,一下就將菲莉絲給抓了回來,那婦人的身影也瞬間從菲莉絲的眼中消失。菲莉絲氣急敗壞地想要甩開凱羅茲隊長的手,但那像鐵銬一般的手卻紋風不動。凱羅茲隊長不悅地說道:「喂,妳在幹嘛?妳是瘋了啊?」
「放開我!」菲莉絲像是被陷阱困住的動物般掙扎著,凱羅茲隊長臉上的皺紋又多鑿下了一痕。
「在妳解釋一下妳要幹嘛之前,我是不會放開的。」凱羅茲說著,一面抓著菲莉絲的手腕,然而菲莉絲卻只是憂心忡忡地望著士兵簇擁的前方。凱羅茲皺了下眉頭,順著菲莉絲的視線望去,他揮了揮手示意那些警備隊員讓開,這時,一個憔悴的身影才從中踉蹌地跌了出來。
「回去,回去。」凱羅茲隊長指揮著警備兵們將打開的防線重新闔上,這時,菲莉絲也趁勢掙脫了凱羅茲隊長的手,飛奔到憔悴的婦人身旁。
婦人因為連續的嘶喊,喉嚨裡頭已經沒了聲音。菲莉絲向一旁的士兵要了水囊,解開向婦人乾燥的嘴邊送了些水進去,婦人在用水潤澤了喉嚨之後,才勉強能夠發出一些聲音。
「拜託……救救他……」婦人將懷裡用布裹著的東西揭了開來,那是一個小男孩,看上去雖然有七八歲了的模樣,卻沒有那個年紀應有的活力,只是死氣沉沉地躺在婦人的懷裡。
一股難抑的哀傷從菲莉絲的胸口湧出。她用力將湧出的淚珠吞回了肚裡,菲莉絲感覺整個胃袋都在翻騰;婦人伸出了滿是擦傷的手,顫抖的輕撫著男孩的臉龐,虛弱的聲音一次次重複著嘴裡的話。
「我的……孩子……我的……」
「我會讓他好起來的!」
菲莉絲擦了擦眼角,從懷裡慌張地摸出了裝著瑪那的小瓶,謹慎地握在手心中;手汗讓本就光滑的瓶身變得更加滑溜,即使她的手用力得顫抖,卻還總是感覺瓶子一不小心就會滑出手心裡,落到地上,摔碎成片。
菲莉絲深吸了口氣,拔開瓶蓋,雖然裡頭的瑪那只有半瓶的量,但拿在手裡的感覺卻像隨時要從瓶口濺出來般的危險。
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拿著瓶子的菲莉絲不禁愣了一陣,她只顧著跑來,卻忘記要向黛拉庫小姐請教。如果是需要補充進身體裡,那最好的還是找針頭或點滴吧?但她現在沒有這樣的東西……
最好的方式是直接接觸,好比說用喝的,或是注射。
森夏的話忽然在菲莉絲的腦海裡閃過。儘管那時跑得匆忙,她不確定森夏的原話是不是這樣,但她沒有時間思考了──那個男孩沒有時間了。
菲莉絲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了一些。她讓男孩的腦袋靠上手臂,小心推開了他的嘴唇,將瓶口傾斜,讓一滴瑪那的結晶落入了男孩的唇間。
瑪那猶如閃爍的珠寶般,流動的璃光隨即沒入男孩微啟的唇間,消散無蹤。男孩依舊沉睡著,婦人的聲音在顫抖。
「他、他會好起來嗎?」
菲莉絲倒抽了口氣。男孩依舊動也不動。
「妳說他會好起來的……妳說她會好起來的……」
菲莉絲咬牙一忍,再度傾斜瓶口,滴了幾滴澄黃的瑪那進去,然而男孩卻只是癱軟地躺在菲莉絲的懷裡,動也不動,微弱的呼吸聲幾乎要消散在風中。
「妳說他會好起來的!妳說妳有解藥的!」
婦人的語氣越發激動,一旁的凱羅茲隊長瞅了一眼,立刻走上前來要拉開婦人,但這卻讓男孩離開了婦人的懷裡,反倒讓婦人的情緒徹底崩潰。
「喂!菲莉絲!該走了!」凱羅茲隊長拾起了武器,望著正節節後退的封鎖線緊張的說著,然而菲莉絲卻一點回應也沒有。
菲莉絲注視著男孩的臉龐,身旁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她甚至能聽見瑪那匯聚而成的液體,在落入男孩嘴裡時發出的濺灑聲;然而,男孩的呼吸似乎比那更加微弱。
幾個抗議的市民抓住了機會,將警備隊員給撂倒在地上;憤怒的市民們朝著缺口處一擁而上,傭兵們本想趁隙將缺口補上,卻也隨即被人海給淹沒了過去。封鎖線很快就完全崩潰了,凱羅茲隊長命令所有傭兵在武器上加上護套後加入警備隊的壓制行動,然而僅憑幾十人的傭兵團隊卻還是難以力挽狂瀾;凱羅茲隊長拾起了某個警備隊員落在地上的木頭塔盾,護在菲莉絲和婦人的身旁,艱難的大喊道:「我們真的該走了!」
瑪那一點一滴地在消失在男孩的雙唇間,就像她們彼此擁有的時間;然而,男孩卻一點甦醒的跡象也沒有。菲莉絲咬牙一忍,將整個瓶子傾斜,瑪那匯集成的金色澗泉順流而下,沒入男孩乾裂的唇瓣之間,直到乾涸。
「咳哈──」
一聲窒息的聲音從男孩喉中可怕地竄出,但隨著胸部起伏而灌入的新鮮空氣,男孩的呼吸也恢復了暢通;梗塞在喉嚨間的聲音緩和地流瀉了出來,男孩睜大著眼睛,驚恐地盼顧左右,過了一會,慌張的視線才終於停在了菲莉絲的臉上。
「媽媽?」
男孩虛弱的聲音在這片混亂中卻顯得特別清晰。廣場霎時間陷入了沉默,婦人不敢置信地望著她的孩子,一時之間難以言語,只有淚水激動地奪眶而出。
「我的孩子!」
婦人激動地撲了上去,將男孩從菲莉絲手中拽了回來。她細細撫摸男孩的臉龐,將男孩的頭摟入胸前,沾滿淚水的臉頰深埋進男孩深褐色的髮絲間,傾訴著祈禱的話語。
菲莉絲靜靜在一旁看著,從婦人的笑容中得到了安慰,周遭暴動的市民們似乎也看見了這一幕,紛紛停了下來。
「是魔女啊──」凱羅茲隊長戒備了一陣子後,發現不再有危險,便將劍套連著劍一同繫回了腰上,丟開了塔盾,發出了一聲感嘆。
「各位!」
菲莉絲站起身來,雖然單薄的身材在風中讓菲莉絲看起來搖搖欲墜,然而她那矮小的身軀卻站得比誰都要挺立。她直視著那些不久前還將她視為敵人的市民們,一個個地回應他們的視線,那些敵意還殘餘在他們眼裡,只是因為混進了困惑和徬徨而顯得不再鋒利;然而即使鈍了,那仍是一把鈍刀,依然能夠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只是這個過程更加地緩慢,無法讓人乾脆的窒息。
所以要逃避嗎?不。
菲莉絲深吸了口氣。
「你們和這孩子碰到的是一樣的事情!」菲莉絲提高了嗓音,「既然能夠治好他,那你們也會得救的!所以請不要再傷害彼此了!請不要再傷害彼此了!」
眾人面面相覷,雖有著疑惑,但他們雙眼所見的卻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幾個像是婦人親人的人走上前來,在察看著男孩,過了一會,他們才生硬地回頭,猶豫地代替婦人傳達那滿溢出來的感謝。失去了憤怒驅使的眾人們開始恢復了秩序,他們將善意的手伸向那些先前被他們打到在地的警備兵們,一方是尷尬,一方也還無法釋懷,但兩者都壓抑住了自己合理產生的情緒,而不是恣意宣洩,彼此攙扶著站了起來,這股平和的情緒就像是塞莫達斯的風一樣,從洛賽凡爾塔一直吹撫到了市場大街的盡頭。
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吧?菲莉絲鬆了口氣,看著逐漸恢復秩序的人群們,但卻暗暗搖頭。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說得也是。」凱羅茲隊長鬆了口氣,說:「那麼我去通知布克和歐克利,黛拉庫跟魔女和妳在一起的吧?把她們兩個找回來,我們該開始討論一下之後的事情了。」
菲莉絲點了點頭,凱羅茲隊長便回頭走去。菲莉絲還沉浸在喜悅之中,過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麼聯絡黛拉庫小姐和森夏姊姊,然而就在這個想法閃過腦海的瞬間,菲莉絲的身邊忽然閃過了一道白光,黛拉庫就像是順應著她的心思立刻來到了菲莉絲的身旁。
「我聽說了,從這裡。」黛拉庫指了指腦袋,說:「太好了,這樣妳也能夠放心了吧?」
「是啊。」菲莉絲面露欣慰地說著:「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吧?那個──瑪那,應該是叫瑪那吧?還請告訴我該怎麼繼續生出來。」
黛拉庫點了點頭,但卻忽然一愣,說:「妳全用掉了?」
「是、是啊。」菲莉絲不禁畏縮了一陣,「沒有辦法,因為……他一直好不起來……我就……」
「他?」
「一個小男孩……」菲莉絲低下了頭,難掩委屈地說:「我那時候太著急了,所以一下子就……但還是製造得出來吧?黛拉庫小姐,您說過我有很多很多的。」
黛拉庫緘口不語,那陣沉默散發著不詳的氣息,讓菲莉絲感到很不安。菲莉絲連忙追問道:「黛拉庫小姐?」
「可以。」黛拉庫倉促地一應,便陷入了另一陣沉默。黛拉庫思索了一會,才說:「不過我們得用另一個方法。」
「另一個……方法?」
黛拉庫點了點頭,但她給予的肯定卻沒有讓菲莉絲感到安心。菲莉絲緊咬著嘴唇,思緒隨著不安的情緒飛轉;剛才那巨大的成功完全沒有激起她樂觀的思考──最壞的情況會是怎樣呢?是她會死掉?還是生不如死?
「總之──我們換個地方討論這件事情吧。」
黛拉庫揮手叫出了魔法陣,表情有些古怪,但菲莉絲還是點了點頭,向黛拉庫靠了過去。
在踩進了魔法陣的瞬間,空氣中似乎泛起了一陣刺痛的感覺,就像是有鑷子在拉扯著自己的皮膚;不過魔法本來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所以菲莉絲倒也沒有深思,僅僅只是深吸了口氣忍住。
說也奇怪,她也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是多管閒事了沒錯,但那份想要幫助人的心,就是很難被壓抑住。
是出於罪惡感?還是憐憫?她一直不明白,南八區的生活照理來說不該將她培養成這樣天真的一個人,但她終究還是變成這樣子了,那不只是因為自己與世隔絕的十幾年所帶來的影響;書對她的影響很大沒錯,但她的那些外出的哥哥姊姊們,他們的遭遇、他們的經歷,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外頭的現實。飢餓、貧困、病痛、死亡,這些東西一直環繞在她身旁,這才是最接近她的東西,作為一個總是無力的善後者,她的動機已經遠超越了善後的程度。
一定還有一些什麼……一些什麼別的東西影響了她……一些她已經忘記了的……卻很重要的……
無所謂吧?菲莉絲搖了搖頭。只要這份想幫助人的心是真實的,那就沒有問題了。
是啊,只要是正確的……
菲莉絲望向了黛拉庫,那個身影好像和某個不認識的人重疊在了一起。光芒驟逝,緊接著,世界陷入黑暗。43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eZSBvEr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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