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坐──不會要我這樣說你們才願意坐下吧?」
菲莉絲與歐克利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才分別在一張小圓桌的左右兩邊坐下。
菲莉絲坐在靠窗的位置,從窗外還看得見路索利德浩浩蕩蕩的隊伍,猶如濃黑的龐然大物般緩緩蠕行,向紫色大道方向的北邊城門而去。菲莉絲曾經看過關於芮恩森林的巨獸遷徙的紀載,這支龐大卻井然有序的隊伍,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幾乎只存於記載與遺跡之中的神秘生物。
巨獸是真實存在的──她在芮恩森林看過那些神秘的大傢伙所留下的腳印,也感受過牠們帶來的振動。據說每二十年牠們會出現,將芮恩森林的一切夷為平地,接著潛入西南深洋中再也不回頭,與那些美麗的珍珠一起墜入漆黑的溝壑中。
如果巨獸是存在的,夢魔或許也是存在的。那些能夠潛入夢境與回憶中,蒐羅失落碎片的惡魔──
「菲莉絲?」
一聲呼喚在耳邊響起。菲莉絲懵然回神,才發現一高一矮的兩對眼睛正直瞪著自己。菲莉絲的視線慌張地在兩人之間來回,直到她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向何處,才勉強擠出了一聲乾笑。
「看來妳完全沒在聽。」歐克利拍了下腦袋,伴隨著的是一聲嘆息。
「對不起……一閃神就……」
「算啦!反正那傢伙回來我還是得說一遍,不親自揪著她的耳朵我是不會安心的。」布克聳了聳肩,接著說:「北方的事情就那樣吧,到時候的接洽就交給黛拉庫主導,你來從旁協助調整。她若真的是『監督者』,魔法師協會怎樣都得賣布克商團一個面子,我會去負責搞定商會的老狐狸們。」
「前提是『監督者』真的願意協助我們。」歐克利說。
「她會的,她不是還欠小妞一大筆錢嗎?。」布克望向了菲莉絲,「我是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也許是覺得很有趣吧?但既然她在乎,也很投入,我們就讓她去做些事情。有監督者的身分,和北方王國交涉起來也會容易一些。」
「我懂了。」歐克利點了點頭,「那北方王國的事情就這樣吧,至於魔女那邊,我再負責和她說明──不,還是不要說好了。」
「哼,我還想著你什麼時候蠢到要給野狗套上項圈時,還會先通知牠一聲。」布克冷笑道。
菲莉絲倒不真的認為布克先生會用項圈套住森夏,防止她到處惹事生非。儘管比起加派人手看管,物理上的束縛似乎是更加可行的方法,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而她也隱約感覺到布克先生所要加上的「項圈」,可不只是多派幾個人照顧她們那麼簡單。
項圈……菲莉絲還在思索那究竟代表什麼,但還沒得出答案之前,布克的聲音就先打斷了菲莉絲的思緒。
「有件事情我想不太清楚──並不是沒有方向,只是還停留在揣測的階段。」
菲莉絲抬頭,布克的目光低垂,歐克利則像是在撿拾布克視線的餘光般緊盯著眼前的桌子。
「您是說──」
「路索利德為什麼要向我打聽她已經知道的事?」
「除非她不知道?」
布克點了點頭,併指為劍指向了歐克利。
「先假設她在說謊。」
「假設她在說謊,她知道瑪那消失的事,那事情只會有兩種可能。」歐克利將手斜放在桌緣,伸出了拇指,「她是故意的,她想知道我們有多少底氣,或者是她認為自己已經全盤獲勝了,想藉此戳弄我們的屍體,瞧瞧名為布克的殘渣接下來會往那爬?」
「那假設她沒有說謊,這次與艾克尼家達成的協議如她所說,只是個『意外的收穫』,那她為什麼要自曝其短?透露自己掌握不多的事實?把自己的底牌揭露出來有什麼好處?只是想確認情報大可透過自己的情報網和『那個東西』就好,路索利德現在和艾克尼也是合作的關係,她何須引起布克的注意,讓我們從被動轉為主動?」
「也許是她就是想讓我們主動。」歐克利說:「比起損害控制,路索利德更希望我們繼續做些什麼,這樣掌握了優勢的路索利德商團才能繼續打擊我們──」
「不。」布克搖了搖頭說:「路索利德在洛桑莫羅阻擊布克商團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布克商團向北鋪展瑪那中繼站,進而打擊盜賊城的陸上商路。經歷失敗而退縮,什麼也不做的布克商團才是路索利德所期望的,你的說法不通。」
「或許她別有所求?」歐克利問。
「除了真相以外,她還想求些什麼?瑪那的消失就是當今世界上最有價值的秘密了;路索利德不是笨蛋,她懷疑的話,大可向艾克尼套話就好,或是用『那個』,再怎樣也不會抱著讓我們發現這個祕密的風險向布克商團打探,除非──」
「除非她認為讓我們參與進來也無所謂?」
「如果她理解這個秘密的價值,這又更不可能了。你是黛露娜的話,會阻止你的死對頭不停往快要摔下懸崖的馬車上添石頭嗎?」
狹窄的圓桌忽然蒙上了一陣凝重的沉默。歐克利與布克兩人一語不發的低著頭,低垂的視線重得像是要將桌子給壓倒似的,而菲莉絲就是坐在一旁,正襟危坐的等待沉默將一切給壓垮,直到那一閃而過的想法,在菲莉絲意識到之前就從她的嘴中蹦出。
「除非──」菲莉絲一出聲,布克和歐克利兩人便抬頭盯著她瞧。菲莉絲倒抽了口氣,才在兩人的注視下繼續說道:「除非……知道真相對她來說很重要?」
布克挑眉一瞪。
「太多假設了。」
「不,假如她為了弄清楚這件事情而找上布克商團,代表她已經嘗試過從艾克尼口中套話,但失敗了。如果她真的對談判收穫感到意外,那路索利德應該會竭盡全力去弄清楚促成這樁協議的原因──也就是菲莉絲小姐所說的,知道真相,並親眼確認,這對路索利德來說很重要。」
「嗯……想弄清楚必須弄清楚的事情?總覺得動機太過單純了,在盜賊城那時也是這樣。」布克短暫的沉思後,才皺起眉頭說道:「但在有更多消息能分析之前,也就暫時只能以此為依據行動了。」
「我會繼續商團內部的調查。」歐克利說:「北方王國是消耗瑪那的大國,瑪那需求僅次於南方聯邦,外加來自共和國的壓力,他們是不可能捨棄瑪那而迎接黑金,拒絕我們的提議的。」
「我同意,但爐心區發生的事先保密,我要知道北方人對這件事情掌握的程度,同時探查有沒有人在散佈這樣的傳言?如果有,這些傳言傳到了那裡?通過怎樣的管道?我通通要知道。」
「是。」
「洛桑莫羅的事就先告一段落吧,這些事留到北方。」布克在凳子上打直了腰桿,讓後腰發出了骨頭錯位的喀喀聲,「今晚好好休息吧,讓大家收拾妥當,備齊存貨。北方前線應該挺需要治療肺病的草藥,去多批一點回來,我們明天傍晚出發。還有──在那之前把魔女找回來。」
正準備起身的歐克利苦笑了一聲,這才向後一挪站起。布克回頭瞅了菲莉絲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淺淺嘆了口氣,讓菲莉絲總覺得不說些什麼就過意不去。
「我、我也會盡力幫忙的!」菲莉絲匆匆站起。
「只是盡力是沒用的,真有心要攔住她,就別再有藉口讓這件事情再次發生。」
「是──是的!」
菲莉絲倉促一應,像個士兵般直挺挺地站起。布克的視線緊攫著菲莉絲,像是準備撲向弱小生物後頸的猛禽;但比起布克的視線,沉重的歉意才是壓得菲莉絲抬不起頭來的原因。
菲莉絲倒抽了口氣。布克在菲莉絲身上打量了一會,才終於搖頭,疲憊地揮了揮手說:「去吧,今天也經歷夠多爛事了,好好休息,否則就忙碌到倒下為止。」
「走吧,菲莉絲小姐。」
歐克利拍了拍菲莉絲的肩膀,菲莉絲應了一聲,在歐克利的陪伴下轉身離去。
-.-.-
「妳做得很好,不如該說是太好了,好到令人意外。如果妳有什麼需要的話──」
「謝謝妳,歐克利先生。」菲莉絲微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歐克利還沒能回應,菲莉絲便掩上了門。窗戶這次緊鎖著,用木條釘起了整整半扇窗戶,任誰也沒辦法偷偷摸摸從從窗外翻進來;但與此同時,想伴隨沁涼的晚風入眠也同時成了一件奢望。
呼吸──吐氣,疲憊在一瞬間湧上。從黛露娜離去後直到晚間的這段時間裡,菲莉絲都在充當歐克利的副手;她之所以必須去做那些事情,是因為歐克利沒有在做他應該做的事,而歐克利之所以沒有在做他應該做的事,是因為黛拉庫消失了。
黛拉庫消失了──和森夏一起。菲莉絲不知道黛拉庫究竟找到了森夏沒有?她希望有,也認為有,可這種懸在心頭上的不安到底還是折騰著她。
菲莉絲相信黛拉庫是個冷靜理性的女性。想想,一絲不苟的魔法師、學者,同時還是神祕的「監督者」,這樣的人怎麼不會冷靜理性?但森夏卻總是在讓人意外的地方額外有說服力;或許森夏已經不知怎地成功說服了黛拉庫去陪她做一些傻事,不然照她們兩人在洛賽凡爾被找到的速度,黛拉庫早在她整理完第一本帳冊前,就該拎著森夏回來了。
也許她當時的語氣應該更強硬一些,當初真該拜託黛拉庫直接將森夏拖回來就好,那現在她就不用這樣提心吊膽的。
菲莉絲嘆了口氣,望向身邊躺著的一本小簿子。
這麼多的工作,這麼多的準備,維繫一個商團運作需要這麼多工作,少了任何一個人──不,有任何一個人短暫地消失了,都是讓人抓狂的一件事。
森夏姊姊雖然總愛給人帶來麻煩,但菲莉絲多少還是有覺得布克先生反應過度的時候,可現在看起來,布克先生還算是脾氣和藹的老先生了,而歐克利先生更是有著堅忍不拔的意志──他們到底是怎麼壓抑住這種焦躁的情緒還能保持著活力面對每一天的?菲莉絲忍不住想發問,但她能做的也就只是向空氣發問,以及用耗竭的意識強拖著疲倦的身體,試著抓住床鋪柔軟的一角。除了大掃除以外,她好久沒有這麼疲憊了……
咚咚。
也許是風,也許不是,但好奇心早在發問的時候就被激起,不會因為沒有必要而消失。
更何況只是轉個頭而已,她有什麼損失呢?
菲莉絲回頭,定神一看,只見窗框的下緣似乎有什麼東西擺動著,好像是紅色的狗尾草,一蹦一蹦的,像是要隨著黑色的風而消失──
那是──耳朵?
咚──咚──咚──咚──
「是誰?」
敲擊聲停下,窗外呼嘯的夜風中夾雜著一點奇怪的聲響。菲莉絲顧不得疲憊,抄起手邊厚重的帳冊捲成棍狀,謹慎地走向窗邊。
「是誰?快說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菲莉絲嚇得向後一跌,然而這也讓她有機會看清究竟是什麼在敲打窗戶。
在窗框與木條的縫隙間,有著一根手指在使勁地挑弄著,看起來是想從窗外撬開窗戶,但卻被釘起的木條給擋住了。
那隻手在縫隙間掙扎著,不停將窗框向上頂起,好推開逐漸變鬆的釘子。無論那是誰,菲莉絲都知道她快要得逞了;她可以選擇上前,偷偷地瞅上一眼,又或者是把握時間,在那中看不中用的防護被突破之前,放聲大喊,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足夠的人,足夠的幫手──會這樣嘗試打開一扇窗的人,不可能是魔法師;只要她及時找來幫手就可以避免重蹈覆轍,不會有人因為自己不足的能力而受傷、不會有人因為自己不足以保護自己而窮忙,而這一切所需要的,就只是她立刻轉頭,奔向大廳,別讓自己置身於險境之中,放聲大喊……
然而好奇心卻總是要命的。菲莉絲在意識到之前,就已經緩緩靠近了窗邊,從窗沿漸開的縫隙中看了出去──
「森夏姊姊?」
「噗哈──」
森夏拼命掂起腳尖,才勉強能從另一邊的屋簷搆到菲莉絲房間外的窗框,但這也讓她整個身體都懸在半空中,在夜風呼嘯的小巷上吊著,像是條搖搖欲墜的曬衣繩。
森夏拼命搖著窗框,試著從外頭撬開窗戶,然而釘子在起初的那幾次晃動後,就因為森夏的手指達到所能伸展的極限而不再挪動了。
森夏的四肢僵硬地打直著,撐著窗緣的手指隱隱發抖,把玻璃震得喀喀作響。森夏抬頭從窗縫中一望,顫抖地擠出了悽慘的微笑。
「抽、抽筋了……」
「妳在做什麼?森夏姊姊?」菲莉絲慌張地一望,隨後說:「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去找人幫忙──」
「不可以!」
菲莉絲及時停下了還沒抽起的腳步。她回頭,並不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而是試圖揣測森夏的想法。
「但──森夏姐姐?」
「不可以!」
森夏著急地大喊了一聲,但這卻讓她差點失足落下。菲莉絲慌張地想透過窗戶攙扶她,但指尖刮搔著玻璃堅硬冰冷的觸感,除了助長了她的慌張以外別無功用。
「不……就、就是不可以……總之就是不可以!」森夏的聲音中聽得出有些懊悔,但仍不改說詞。
「好、好吧!森夏姊姊,就聽妳的!」菲莉絲匆忙改口,生怕森夏再次激動起來犯傻。菲莉絲謹慎地後退了兩步,柔聲說:「我不找別人,只是去找東西把窗戶撬開,好嗎?」
森夏鼓起了臉頰,再次試著出力猛推著窗戶,然而已經微微變形的釘子根本文風不動,無奈之下,倔強的森夏才勉強點了點頭。
「好吧,不、不過快點,森夏快撐不住了了。唉唷唷,這樣腿一定會變粗的啦……」
-.-.-
要不驚動到其他人,同時以一位被奉為上賓的少女的身分找到一把鐵鍬偷偷帶進房裡,同時不引起其他人的側眼,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遠比菲莉絲想像得要容易得多。
在跟著歐克利東奔西跑了半天之後,在洛莉旅店中的人們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有時候她是歐克利的小跟班,有時候她是菲莉絲小姐,但無論她是誰,這些人顯然都認為將一把鐵橇交給一位來自南八區的少女不是一件壞主意。於是菲莉絲沒花多少時間,就捧著鐵橇匆匆衝上了樓去,趁著森夏力竭之前撬開了窗戶上的封條,將面色如槁木死灰的森夏從窗外拽了進來。
森夏拋下了僅存的一點尊嚴,將渾身上下厚重的遮掩脫了個精光,只剩單薄的衣物和長褲,仰躺在地上吐出舌頭試圖舔舐冰涼的空氣。
菲莉絲扔下了鐵鍬,讓背靠著門板平滑的木材滑下,淺淺喘息著。她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讓任何人因為意外闖了進來,無心發現她們努力藏掩的秘密。
儘管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菲莉絲開始重新思考這樣的掩飾究竟有沒有其必要──這可是個充斥著魔法、惡魔,以及更多神奇事物的世界,一個小小的狐狼族究竟會激起什麼樣的波瀾?對此菲莉絲對此很難不抱持著懷疑。
菲莉絲順著徐徐的夜風望向窗邊,幾十年前在塞莫達斯呼風喚雨,降下奇蹟的森林的魔女,現在正垂著耳朵,翻過了身,把臉埋在地上,狼狽無力地晃著那條毛茸茸的紅色尾巴,從喉嚨裡擠出了像是打嗝般低沉的嘶吟。
「咕呃呃呃──唉唷唷,森夏的腰啊……」
「森夏姊姊,妳到底是怎麼──」
「停。」森夏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用悶沉的聲音說:「小菲有很多問題,森夏知道、森夏想回答──但先讓森夏休息一會。唉唷喂,森夏硬得像根棒子……」
「妳到底去那了?森夏姊姊,妳知道妳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嗎?」
「唔。」森夏向上一望,縮了縮下巴,噘起嘴來委屈地說:「哇哦,小菲今天好嚴厲……」
「別開玩笑,森夏姊姊,因為妳人都不在,所以我和歐克利先生要多忙一堆事情,以防森夏姊姊妳一時興起,忽然去做那又忽然做那的。妳知不知道大家都很……」
菲莉絲忽然一愣。她對自己說話的方式感到意外,但她從來沒這麼嚴厲地對待過其他人。
「對不起,我好像真的太累了,我沒有想到工作會這麼辛苦。」菲莉絲嘆了口氣。
「嘿嘿,很有壓力──卻也很充實,對吧?」森夏爬了起來,嘻笑著伸手揉了揉菲莉絲的臉頰,「如果是這樣的話,森夏不怪小菲哦。盡情宣洩壓力吧!」
菲莉絲看著森夏笑盈盈的臉,想要發脾氣,但卻知道自己很難再對眼前的這個少女說出什麼嚴厲的話來。菲莉絲嘆了口氣,然而森夏的臉色忽然一變,話鋒斗轉。
「哼,不過小矮子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把森夏的小菲當作員工差遣?真是好大好大的膽子──」
「別鬧了啦。」
「既然是小菲的請求,那好吧!下次再算帳──哈啾,好冷哦。」
森夏冷不防地打了個哆嗦,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像是炸開了花一般。森夏抖了抖,回頭將窗戶關上,隨後在她既大又沉的背包中翻弄起來,找出了一罐藥膏拋給菲莉絲,自己則是渾身脫了個精光,讓尾巴隨意地拖在地上,提著蹣跚的腳步走向床邊,一碰到床腳便像是被絆倒般地倒了下去,一頭栽進了被褥裡。
「來──幫森夏按按腰。」森夏指了指自己的背,笑盈盈地說。
菲莉絲淺嘆一聲,起身把門窗鎖緊,走到床邊接下藥膏,懸開了上漆的木蓋子,讓手心沾了點黏膩的青綠色藥膏,就順著森夏微泛著汗水的腰脊開始搽擦抹起來。
「嗚哦──小菲的手真舒服。」
「別說些奇怪的話啦。」菲莉絲忍住了想往那條搖來晃去的尾巴捏上一把的衝動。她按耐著性子,讓自己的嘴巴不再違心地說:「老實告訴我,妳是去找索恩先生了吧?」
意外地,森夏在這件事上並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只是直率地點了點頭,就繼續任由自己沉浸在舒服的餘韻之中。
索恩先生……
菲莉絲知道他做過了什麼,有壞的,也有好的。但無論他是怎樣的人,索恩.賽羅夫終究會帶來危險、帶來血腥,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森夏姊姊。」菲莉絲讓沉默醞釀了一會,才開口:「妳為我做了這麼多,卻總是不讓我知道理由。以前我可以不過問,但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我真的很難說服自己一直相信妳──」
森夏慵懶地扭過頭來,故作委屈地收尖了聲音說:「咦?難道小菲不相信森夏嗎?」
「我相信森夏姊姊,但妳不能永遠瞞著我,這是兩回事。」菲莉絲順著森夏的腰向下揉按著,沾滿藥膏的雙手在森夏發硬的小腿肚上來遊走,「索恩先生、米娜小姐──有太多妳瞞著我的事情都通向不好的結果,有太多的人都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思考過了,我需要一個夠好的理由,才能繼續接受這種好意。」
「哼嗯──小菲今天真的很強硬呢。」森夏無精打采地哼了哼,尾巴像是掃帚那樣懶洋洋地晃著,但不一會就無力地垂了下來,「森夏會說──森夏本來就要說。沒錯,森夏是去找壞傢伙了,但森夏是──不得──不去的。」
「米娜小姐威脅妳?這我大概有猜到。但為什麼?如果是米娜小姐將索恩先生託付給妳的,那為什麼索恩先生要躲著米娜?米娜小姐又為什麼要在一開始讓索恩離開自己?」
森夏搖了搖頭,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淺淺呼吸著。
「妳到底和索恩先生一起計畫著什麼?」菲莉絲停下了手說:「為什麼妳回來的時候要偷偷摸摸的?妳到底在躲著誰──或是什麼東西?」
森夏不停晃動的尾巴忽然停了下來,眼神渙散地像是在注視著遠方。那近乎空白的沉默,讓菲莉絲忐忑地坐立難安。
過了一會,森夏抬頭望向窗外,忽然疲倦地發出一聲乾笑。
「好、好啦,其實森夏只是不想被小矮子囉嗦而已,如果小菲覺得受騙的話──」
「森夏姊姊?」菲莉絲打斷了森夏,語氣一沉,「如果妳不說的話,我會很失望的……還是妳一開始就不選擇說實話?」
「咦?哈哈,什麼啊?小菲?森夏這不是坦白了嗎?」
「妳只是拿了個謊言來搪塞我,這怎麼能叫做坦白?」菲莉絲將手用力向下一塞,讓衣服的纖維刮痛了關節。菲莉絲緊抿著嘴唇難忍地嚥了口氣,低聲說:「我們的關係……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了?」
森夏渙散的眼神忽然一凝,像是渴望抓住眼前的某樣東西而睜大了眼睛;然而,森夏隨後眼皮一垂,無力地微笑,只是氣吐如蘭支支吾吾地說:「小、小菲今天真的好奇怪啊──」
「奇怪的是森夏姊姊才對吧!」菲莉絲緊握起拳頭,青藍色的藥膏從指間被擠出,「如果妳一開始就不打算坦白,就不要讓我抱持著希望的念頭──希望妳會坦白的念頭。」
森夏的目光就像她閃爍其詞的話語,時而躲避、時而揚起,像是有什麼要迸出,卻又稍縱即逝。
菲莉絲閉上眼睛。
「會有人會受傷嗎?」
森夏低頭,欲言又止,像是要將聲音連同她的人一起埋進被單裡,紅色的狐狸耳朵無精打采地低垂著。
「森夏沒辦法保護所有的人……森夏……只能……」
「又是這種事情?」菲莉絲難忍的壓抑著喉頭上亟欲湧出的東西,那像是熱辣的嘔吐,無論是嚥下或吐出,都能把一個人給弄得狼狽不堪。「妳明明就知道我最受不了這種事情,但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為了保護我而牽連到別人?妳明明知道我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的!」
「不……不可以那樣說……」
「為什麼不可以?我知道森夏姊姊妳深愛著我,但我終究還是我啊!是菲莉絲!不是誰的東西!」
「不行……不行……」森夏咕噥著,身體如同她垂落的視線一樣搖擺,「怎樣都無所謂?怎麼可以……森夏的小菲……難道……森夏……不重要?森夏就……不重要?」
「森夏姊姊當然對我很重要!」菲莉絲伸手將森夏的一隻手扯向了自己,在平坦的胸口上緊壓著,「但最讓我難過的是──妳知道,妳明明知道!妳明明就知──」
忽然,森夏向前一傾,撲倒在菲莉絲的懷裡;菲莉絲本想發怒,但在她懷中意外癱軟的身軀,卻讓菲莉絲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味──
好冰。
「森夏……姊姊?」
「沒、沒想到居然沒用……」森夏淒慘地一笑,在菲莉絲懷中抬頭,迎上了她不知所措的視線,「森林的魔女……好像……還是……過時了……」
「森、森夏姊姊?別開玩笑了,妳、妳不能就這樣迴避我的問──」
菲莉絲試著搖了搖森夏的肩膀,將她推開了自己;然而,森夏並沒有如菲莉絲預期般地嘻笑著、充盈著活力地反抓住自己,顧左右而言他地試圖博取自己歡心。狐狼族的少女只是向外一倒,攤倒在床邊。
「森夏……姊姊?」
狐狼族少女汗如雨下,蒼白如紙的皮膚下遍佈著淺紫色的血管,顏色越來越深,就像是在逐漸停滯了流動;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呼吸,在森夏的口鼻間殘喘徘徊,肌肉彷彿失去了控制的力量般只能癱軟地垂著,就連抽搐也辦不到。
森夏的身上少了點什麼,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幾乎消失了。現在的她,就只是一具勉強維持豐滿的空殼,就連意識也隨時會漂走。
瑪那缺乏症──她怎麼會沒注意到?
瑪那瓶!菲莉絲立刻在身上翻找。儘管她知道不會有結果,卻還是死命地摸索著口袋的縫邊,像是個瘋子般,不斷地重複相同的動作,卻期待不同的結果。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絕去相信。
「咳──咳咳!」
森夏的喉中發出了無力的咳聲。菲莉絲回神,倉促上前,將森夏從後頸攬起,提起下巴好讓她的氣道暢通,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到什麼;她是想做些什麼,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辦到什麼,只能不知所措地讓森夏躺在自己的臂懷裡。
她必須去找人幫忙──
「不、不行!」森夏彷彿看透了菲莉絲的心思。她用盡力氣,反手緊抓住菲莉絲的手腕,冰冷的手因用力而顫抖,「不可以──出去──」
「那我該怎麼辦?」菲莉絲不知所措地說:「我、我沒有瑪那瓶的話,就什麼也辦不到──我不能就這樣坐著!」
「外面──危險──」森夏半闔著眼,虛弱地搖頭,「待在森夏身邊──別走……」
森夏的呢喃越來越模糊,到最後幾乎只剩下絲絲的吐息在唇邊流洩。菲莉絲望向逐漸失去意識的森夏,艱難地做出了抉擇,將森夏從懷中放下,選擇了起身。
她並不是什麼都辦不到──她可以嘗試。
菲莉絲回頭,在森夏的背包中發了瘋似地翻找著,終於在一堆無關的雜物之中找到了她要的東西。
那是一把套著泛油皮套的小接枝刀,骯髒的木柄上早就印滿了她和森夏姊姊的手痕。
如果符文可以靠血液啟動,或許她的血也可以辦到和瑪那瓶一樣的事。
但究竟要多少才夠呢?菲莉絲來不及思考,只是一把抓起小刀,飛也似地奔回森夏身旁。
菲莉絲拋下皮套,讓閃爍著冷冽反光的刀鋒暴露在空氣之中。菲莉絲凝神注視著彷彿連視線也能切斷的銳利刀鋒。為了在斷枝上裁出俐落的平面使嫁接順利,嫁接刀的鋒利絕對不亞於任何專用於手術的陶瓷刀刃。既然切口平整,復原也快,那麼她只需要淺淺的一刀──
菲莉絲嚥了口氣,褪下袖套。
菲莉絲將左手緊捏成拳,望向手腕上隱隱透出的深色血管。她深吸了口氣,讓顫抖的指尖與刀尖平齊,一冷一熱,將皮膚壓得陷下。
不,也許她可以切得深一點……
念頭才剛閃過,菲莉絲就感到一陣吃痛。嫁接刀的刀片將近有一半都沒入了手腕,正好截斷了血管。
菲莉絲感覺得到,有一什麼東西正在推擠著刀片。她不是沒有處理過刀刺傷,也許她刺得太深了,但現在看來,這或許不是壞事。
菲莉絲深吸了口氣,拔出刀尖,鮮血湧出。
一股涼意竄上,菲莉絲沒急著讓雞皮疙瘩泛起,就匆忙將傷口湊到了森夏嘴邊,挽起她的後頸,讓森夏柔軟的嘴唇輕輕包覆了流淌著鮮血的傷口。
起初,意識不清的森夏仍有所抗拒,緊閉著唇,鮮血自嘴角流淌四處,看來頗是驚悚;然而森夏很快就無力抵抗,只是鬆開了眉頭,隨著呼吸淺淺吸吮著傷口。
伴隨著吸吮的聲響,森夏染上鮮血的嘴唇像是被抹上了殷紅的唇膏。她從沒見過森夏姊姊上妝,也許是她本來就美得不需要多加裝扮,又或是她總是堅持這樣才能保持皮膚的粉嫩,但不得不承認,森夏姊姊上起妝來確實美極了,就算是這種令人寒毛倒豎的顏色,看上去都有一種令人著迷,妖異的美。
血的顏色──好漂亮──
菲莉絲晃了晃腦袋,回過神時,森夏嘴邊的血已經開始乾涸,呈現逐漸凝固的深棕色。
糟糕。菲莉絲匆匆抽回了手,緊壓住傷口止血。森夏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聲響,聽不出究竟是夢中的囈語還是吸吮著血的聲音,但除此之外就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她的皮膚依舊慘白,血管也呈現著深色,意識更是朦朧不清得像是在夢中行走,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不……不!不要這樣!」菲莉絲慌張地將手再次湊向森夏唇邊,讓傷口中的血液隨著她的呼喊奔湧,「醒來──快醒來!」
菲莉絲能感覺到體內的血液驟逝,像是逐漸用軟管引空的水壺;缺血讓她的四肢發冷,皮膚盜汗,連帶著內臟也像是糾結在一塊地收縮著。儘管如此,森夏依舊沒有好轉,菲莉絲一點也看不見能夠帶來希望的跡象。
菲莉絲幾乎要伸手去搖森夏的肩膀──只差一點,她就要任由自己的衝動去做出或許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也許森夏姊姊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復原。菲莉絲冷靜下來,謹慎地一步步歸納著思緒。這當然是可能的原因之一,但也有可能是這點血所含的瑪那根本就不夠;可是僅僅靠她可沒辦法分辨出這兩者的差別,而更有可能的是,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根本不管用。
菲莉絲粗重地喘氣,思緒再度抓不住地開始跳躍,就像她的心跳一樣不規律,她甚至很難思考同一件事情長達一秒;她望著自己使不上力,隱隱顫抖的手。至少有一件事是很肯定的。
她必須去找人幫忙。
菲莉絲搖搖晃晃地站起,將森夏翻過來側躺著,以防血噎住了她的喉嚨。菲莉絲抽起桌巾胡亂地在手臂上紮起,緊咬著桌巾的一角扯緊平結。無法流通的血液讓她的左臂更加冰冷,但現在的菲莉絲已經無暇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
「我馬上回來,森夏姊姊。」
森夏眉頭緊蹙,不知是喘息還是呢喃徘徊在她的唇邊,但無論那是什麼,菲莉絲都知道那是在乞求她留下。
也許森夏姊姊說的對,她奢望所有人都得到好的結果,但這樣是不是卻對在乎自己的人太過殘忍了?
菲莉絲咬牙吞下了眼角湧出的熱辣,硬是別過頭去,奔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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