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累了的森夏正窩在棉被裡頭,將一根巨大的白蘿蔔當作抱枕摟在懷中。一條從兩腳間穿出的尾巴在外頭晃啊晃的,芮恩森林的魔女正埋首於她那似乎什麼都記著的手札中,動筆設計著最合適的實驗,賭上魔女之名要挖出囚人的秘密。
儘管沒有從森夏那裡得到答案,但菲莉絲還是覺得今天已經足夠了──至少對她來說是。儘管對歐克利先生和布克先生會很抱歉,但菲莉絲現在只想放空自己的腦袋,忘記米娜、忘記囚人,忘記那些讓她覺得沉重的東西,好好地鬆弛思緒、休息一番。
雖然她是這麼想的……
菲莉絲將書本擱在一旁,望著森夏無憂無慮地搖晃著的尾巴。
一個奇怪的想法浮現──森夏姊姊從來沒說過關於自己家鄉的事情。當然,有鳥兒棲息的森林、花草與斜陽渲染的谷地,由森夏之口所述的青丘之谷,菲莉絲可以說是聽到不想熟悉也難,而森夏姊姊從深山中的青丘之谷為起點,那場遊歷了世界的旅行中所發生的種種片段,菲莉絲也同樣是聽到幾乎能倒背如流,所以菲莉絲倒還不至於去懷疑森夏可能曾是囚人,但是她總覺得那些精彩又詳盡的故事之中,有著一片很大很大的空白,這是在森夏姊姊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從來沒有察覺過的。
這種念頭並不是第一次有過,只是藉著這次囚人的事情,勾起了菲莉絲對於這件小事的許多想法。
囚人既然是藉由忘記過去而成為嶄新、無垢的人,那麼同樣來自無盡群山的森夏姊姊,是不是也曾經忘卻了某些過去?藉由遺忘,而成為了現在這樣的森夏姊姊?
那麼,我呢?
叩叩。
「森夏,在嗎?我想找妳商量一下菲莉絲的事。」
森夏本來回頭就要應聲,但看見自己還在半空中搖晃的尾巴,剛擠出喉嚨的聲音只能連忙收住。
「進來!」森夏像是旋風一樣地捲起散落在地的衣物穿上,把腦袋用頭巾紮了起來,將尾巴藏到厚實的裙底,讓菲莉絲確認了一遍之後,才向門口應了一聲。
房間的門鎖隨著森夏的應答而自行打開了,推開房門走入的人正是聲音的主人──黛拉庫。
和當初分別時不同,黛拉庫褪下了那身不離身的旅行者大衣斗篷,換上一身看上去就像是魔法師行頭的深紅色長袍,而尖頂的寬沿帽就掛在腦袋上,寬闊鬆垂的帽沿上繡有著一些繁複的紋路,但卻因為使用的絲線和帽子的顏色太過相近,而很難看得出那究竟是繡著些什麼。
黛拉庫遵循著某種禮儀,在進入房間的同時低頭摘下帽子,將它收入了腋下,一氣呵成的瀟灑優雅,讓菲莉絲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讚嘆。
然而,在黛拉庫抬頭時,卻瞬間失去了那份優雅,露出了近似於驚訝的表情。
「原來妳真的在這?我還以為我的感覺是錯的,又或者那是你們的計畫之一。」
「是米娜。」菲莉絲解釋道:「米娜把我送回來了。」
黛拉庫驚訝地環顧四周。她並沒有質問菲莉絲為什麼不通知布克商團自己回來的消息,而是隨手揮舞了一下,讓一陣奇怪的風隨著她擺動的手勢而流轉。菲莉絲看不見風,但卻能感受到;她轉頭隨著瞧了瞧,試著猜測風的流向,不過森夏似乎感覺不到那些東西,只是雙眼愣直地望著黛拉庫。
「沒有魔法……應該說只剩下魔法被使用過的痕跡了。看來得通知魔法師協會,讓他們定時做全盤檢查。」黛拉庫收起了手,再次檢查了一遍周圍,才說:「那麼,我想妳應該也準備好回答我的問題了──妳怎麼沒去找布克先生呢?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好?是壞?大家都需要知道吧?」
菲莉絲猝不及防地一愣,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只是……」
黛拉庫的目光在菲莉絲身上游移,不帶感情,卻又像隨時能變換成任何模樣。黛拉庫緊盯著菲莉絲一會,然後轉向了森夏,只見森夏沉著一張臉,臭著臉回瞪了過去,彷彿在厲聲指責黛拉庫做錯了什麼。
「好吧,人沒事就好。」黛拉庫最終只能嘆了口氣,「我就先不提這件事情了,不過有些事情我想需要改變一下。」
「怎麼?小黛終於想通了嗎?哼哼,說到底,魔法本來就是不可靠的東西嘛!還是草藥要更加的──」
黛拉庫搖搖頭,打斷了森夏。「鍊金術很厲害,但不適合我,妳的好意我心領了,森夏。」森夏哼了一聲。黛拉庫則是繼續說道:「我開始覺得,我們好像有點被動得有些過頭了,雖然在制約下行動這是必然的結果,但再繼續受制於人下去,好像也不是辦法……」
「所以呢?小黛想做什麼?就算小黛給了小菲奇怪的符紙,小菲也還是被抓走了!一點用也沒有!」
「不是的,森夏姊姊,是我自己──」
菲莉絲本想繼續說些什麼,但黛拉庫卻是搖了搖頭,表示她並不在意。黛拉庫從懷裡抽出了幾張符文,讓它在手中化成了灰燼,就像米娜之前所做的一樣。黛拉庫望著兩人。
「歐克利和我說過來龍去脈了,我只能如此評斷:這是很大膽的計劃。但以對手是魔法師的情況來說,無論怎麼拚上性命都是沒用的,就如一隻麻雀是不可能戰勝一條龍,妳很難知道他們究竟掌握了自己擁有的什麼?這種行動等於是赤裸裸地上前,我猜我的破魔符文根本就沒有派上用場。」
菲莉絲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她不是魔法師,也不懂太多魔法的知識,但就連她也知道,一個外行人想要使用魔法來反制使用魔法的專家,那只不過是自討苦吃而已,那怕她真的有多麼特別,在一個真正的魔法師面前,她也只是頭無力的小綿羊,頂多是膏脂豐厚罷了。
黛拉庫向灰燼飄散的方向瞅了一眼。「菲莉絲,妳的符文是這樣被消滅的,對吧?就像忽然被使用了,驟燒成灰。」
「咦?呃,嗯,當時是這樣沒錯。」
黛拉庫點點頭。「妳當時是拿在手心上正準備使用?」
「不,我是收在口袋裡,但確實是握在掌中心,可是在我想使用的瞬間卻忽然感覺到一股燙,拿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一堆灰。」
「大衣的口袋讓我檢查一下。」
菲莉絲點點頭,起身解下了大衣交給黛拉庫。黛拉庫接過大衣,立刻向口袋中探去,皺起眉頭摸索;一陣子後,她抽出了手出來,望著被灰燼染黑的指頭上沾黏的一搓黑色棉絮,黛拉庫露出了微笑。
「好了,有這些就夠了。」黛拉庫摸出了一個瓶子,很像是她先前交給菲莉絲的那個,但裡面什麼也沒有。黛拉庫謹慎地抖了抖指頭,將棉絮裝了進去。
「雖然她很小心地不留痕跡,但衣服的細纖維或許會殘留一點瑪那反應,我可以靠這個痕跡找出她去過那裡?在那裡使用過魔法?原理我就不解釋了,和之前在洛賽凡爾找妳們的方法有點相似,只是對方更高明,我也不想幹得太過火,所以我會需要別人的幫助。」黛拉庫一個反手,像是變著戲法般將瓶子收進了那個看不見的口袋中,「我現在得再去一趟魔法師協會,能不能幫我告訴布克一聲?我很快就會回來。」
菲莉絲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麼,黛拉庫卻已經快步推門而去,而黛拉庫腳步聲一踏出門外就消失無蹤,就像是在空氣中蒸發了。
「魔法師總感覺給人一種閒不下來的感覺。」菲莉絲對著門後的一片平靜發出感嘆。
「倒不如說是目中無人更正確吧?」森夏不滿地噘起了嘴說:「這是一種與生俱來優越感,只要是有著一些神秘知識的人都會這樣,只不過魔法師的大頭症總是特別嚴重。」
「可是鍊金術也……很像魔法,不是嗎?」
森夏盯著菲莉絲,鼓起了臉頰說:「呼呼,小菲是想說森夏也很高傲嗎?好吧,森夏承認森夏確實很自負,但那是因為森夏是最厲害的!高傲和目中無人是兩回事!」
菲莉絲微笑,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
在用過晚餐後,歐克利和凱羅茲武裝商團的傭兵們,才疲憊地回到了洛莉旅店。失敗的行動雖然挫敗了他們的意志,但卻沒有削減他們對食物的熱情,在酒精與熱食的催化下,洛莉旅店很快就洋溢著旅行者歡快熱絡的氣氛。
「所以,妳說她直接用魔法把妳送回來了?」
菲莉絲搖搖頭,插起了一塊茴香奶油燉魚。「不是,我是先被帶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看起來像是下水道──」
「下水道?」
菲莉絲點了點頭。「我剛想歇一下腳,就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去,然後就忽然出現在那……」
「看來她早就察覺了。」歐克利咬了口內部烤至粉嫩,外層焦脆的肉片說:「不過在黛拉庫和魔法師協會商量過後,這些事情都會得到解決。真是抱歉啊,菲莉絲,本來應該要是我們這些大人保護妳的。」
「畢竟是任性的魔法師嘛。」菲莉絲微笑。
「總之,妳能平安回來實在太好了,大家都很擔心妳。」
菲莉絲的笑容忽然僵住,只有嘴角仍生硬地一揚。
「謝謝……」
「不,我是說真的。」歐克利看出了非莉絲的沮喪。他輕咳了兩聲,收起餐叉,謹慎地看了眼在不遠處的飯鍋邊猛瞪著自己的森夏,小心翼翼地開口說:「當然,不能說他們對無功而返的這件事情不沮喪,但比起責怪,他們更多的對自己的無力感覺到挫敗;如果說他們只是對妳透露了一點負面的情緒,就說他們沒有看重妳,這也有點說不過去,是吧?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魔女那樣,無條件地給予妳全部的愛。」
「我知道的,我也沒有那樣認為啊。」菲莉絲低頭嚼了嚼嘴裡的燉菜,在吸飽了濃郁高湯的白菜間發出了咀嚼的聲音,「只是我總覺得……自己不值得被這樣關心。」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就只是有這種感覺。」
「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再這樣想了。」歐克利剝下了麵包的一角,送入口中,「沒有理由的事情,通常就是不對的,不然這樣問好了:為什麼大家不應該關心妳?」
「可是森夏姊姊的愛就是沒有理由的。」
「妳們是家人,家人的愛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菲莉絲拿著叉子,在碗裡攪了攪,只顧著把碗裡的燉菜攪得破碎,卻沒有再插起任何的燉菜送入嘴裡。
菲莉絲思前想後,深吸了口氣,才終於決定要開口。
「其實……我是在快要一年前才和森夏姊姊認識的。」
歐克利的眉頭一皺。他確實有猶豫,然而歐克利還是不以為意地說:「但這和她愛不愛妳沒有關係吧?」
「我知道……我知道。但很奇怪,不是嗎?我不懂這麼深刻的感情是從那裡來的,明明就只是初次見面,我們卻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彷彿在我們見面之前就已經認識了彼此……不,是成為了家人。」
「雖然有點奇怪,但不是很美好的事嗎?」
「是啊。」菲莉絲用指尖摳著叉子柄的邊緣,看上去有些焦躁不安,卻又展露著含蓄的微笑,「遇見森夏姊姊是我人生之中最大的幸運,但我就是忍不住會去懷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這一份──」
菲莉絲的話還沒說完,歐克利就忽然用手掩住了臉,在手掌中長呼出了一口氣。菲莉絲掛在嘴邊的話嘎然而止。一口悶氣幾乎塞住了歐克利的喉嚨,他只能再次長吁了口氣,才有辦法開口。
「是我太過時了?還是現在的小女孩都流行煩惱這種事情?為什麼要質疑自己擁有的幸福?」歐克利哭笑不得的說。
「什麼?我──不──我只是──」
「我想──」歐克利打斷了菲莉絲,「妳只是需要好好休息,或許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疲憊。」歐克利說罷便起身,但正要離去的腳步卻在原地停了下來。歐克利搖了搖頭,回身坐下,面色嚴肅地對著正襟危坐的菲莉絲說:「不,我想妳應該在明天下午和我們一起去艾克尼宅邸,找些正事做,至少能轉移妳那胡思亂想的注意力。」
「啊?可、可是我一點都不適合──」
「就這麼說定了。」
歐克利伸手越過桌子,拍了拍菲莉絲的肩膀,厚實的拍打聲在菲莉絲單薄的身軀中悶響著,把她震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
菲莉絲遲了半刻才回過神來,但此時的歐克利已經起身,手裡只攢著一顆餐包,頭也不回的走向了正在不遠處飲酒作樂的傭兵們,很自然地融入了豪邁的開懷大笑之中;其中有些人察覺了菲莉絲的視線,菲莉絲只能匆忙迴避,但卻又覺得不妥,在一陣掙扎後,才終於戰戰兢兢的抬頭迎上。
那些可怕的、讓人扎心的想像都沒有出現,與她相對而視的傭兵只是淺淺頷首,便埋頭於餐酒與男人間的歡笑中,如此的平淡無奇,但卻又讓人安心。
確實……好像一點也不像她想的那樣。
菲莉絲忽然感覺臉頰一紅,頂著發麻的頭皮匆匆地回頭,把所有尷尬都藉由碗裡的燉菜胡亂的掃入肚裡,但是沒三兩下的功夫,碗底就被她給清空了。
菲莉絲咬著餐包,讓奶油的香氣在齒間徘徊。她將咬口向下沾了點燉菜的芡汁就口吃下,但燥熱的感覺讓她再也坐不住。
菲莉絲匆匆站起,也沒和誰道別,逃難似地奔上了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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