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長浪打上了岸,泉對自己來到海邊的印象已經忘了個七七八八,只記得自己在房間裡面不斷地對著電腦上的文字修改、刪除、重打一段新的,然後又修改、刪除、重打一段,作既沒效率又無意義的事情,甚至有時還會自言自語。面對截稿在即的壓力,他這樣挑著文字毛病,待在密閉的房間裡思考,卻沒有寫出任何段落滿意,泉覺得分分鐘都快逼瘋了自己,於是他仰天大吼了一聲,拿著鑰匙錢包就出了門!但是出了門之後怎麼到了海邊的過程,就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這時,被遺忘在桌邊的手機不斷響起,螢幕顯示著是一署名「伙食費」的來電者。在經過了三五次的通話記錄之後,對方似乎打消了以電話追人的意圖,螢幕的亮光黯淡了下來,與手相鄰的電腦桌面,開啓了一張空白的文字檔,坐上角的鼠標以一秒一次的速度閃爍著...噠、噠、噠、噠、噠、噠...噠...最終,停在了0秒00。
仍不想面對編輯的泉,在一個廣場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這時天已經暗了下來,路燈正高高掛起,街道正換上截然不同的面貌,唯一不變的,是這個時代特有的一支新興族群———低頭族。他們總是看著手上的手機,玩遊戲的、看臉書的,目的不同,卻都以一樣的形象作著同一件事。
泉傻笑著。此時此刻,若不是手機不在身邊,應該也會成為那些人的成員之一吧!不自覺想起了跟手機有關的小編,泉反倒擔心起她,一手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著:「死了,說好今天要交稿。等等回去應該會看到一堆未接來電,要被罵死了我,手機沒帶又沒接,搞得好像我是畏罪潛逃一樣,現在找不到人她肯定會哭死。還剩一個禮拜而已,被天天催也是很煩的啊,要不然真的躲到鄉下去好了,啊~我也不想啊!但是就是寫不完啊!!」泉抓亂了自己頭髮無力的咆哮著,令那些本來是處在自己世界的新興族群都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意識到自己過大的音量,泉趕緊的摀住了嘴,付以尷尬的微笑。
突然,有個特殊的個體,穿梭在這群尋常人之間,在人手一機的這群人柱裡,她的氣質與裝扮,與周圍人顯得格格不入。泉看著她,脫口而出:「那女人神色慌張的穿過人群...」不自覺的跟了過去,又說:「不知道去向,也不知道她是從何而來。」回過神來,泉根本也記不得了剛剛說了些什麼,他默默的實行跟蹤,一路來到了公車站旁邊,躲在了人群之中,目不轉睛上下打量著那女人的形象:「端正的黑色馬尾,看起來像個歐洲混血美女,穿著鬆散的黑藍色合身套裝,耳朵有天藍色耳釘,眼神犀利,胸部目測應該在CD之間?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模特兒嗎?那腳上穿的是...軍用皮靴,嗯?」至此,泉腦袋打了個大問號。
他想,一直到軍用鞋之前,看到這身衣服,肯定不是律師就是OL,再不然還有公關或者政商人物之類需要形象的職業,但是是軍用鞋啊~難不成會是情治單位的?軍方?警政人員?搖搖頭,泉打消了這種可笑的想法,他住的地方,可是個跟全世界比較起來,相當安全的城市啊,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情治單位的人員來到這裡進行間諜活動呢?
隊伍開始移動,泉看著那個女人上車,刷卡,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他則選了一個離女人斜後方,三個人距離的椅子上坐著,以便觀察清楚。
「嗯?」是要觀察清楚什麼?泉坐定在椅子上,開始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正在跟蹤一個女人,不自覺冒起了冷汗,從腳底襲捲到臉頰上羞恥感,讓他噁心的快要吐出來。也許是連日來的睡眠不足,促使他作出這樣愚蠢的行為。事情若這麼發展下去,一個不小心被路人拍到了他在尾隨一名女子,媒體肯定會大肆報導,然後寫上一個聳動標題「知名作家尾隨女子回家動機不明」,一堆記者為取得頭條會在家門或出版社堵人,親戚朋友會被抓來一個個訪問,街訪鄰居也會被攔下作個性調查,每天的生活都在鏡頭下躲躲藏藏,最後在輿論下孤老終生嘎!「啊幹、好痛...」泉用力的撞了眼前的椅背,總感覺咖啡因已經無力回天,現在居然連邏輯思考都已經亂七八糟!他強迫式的制止自己再亂想下去,也許現在需要的,是好好的睡一下,而不是隨便亂跟蹤一個路人然後又自顧自的胡思亂想。但是...自己已經莫名其妙的跟上了這台車,車子也開了有十幾分鐘了,既不停靠,根本也不知道要開去哪裡?除了跟蹤這個女人這一個目的之外,泉可以想到在這台車裡坐著的理由可是完全沒有!此刻,內心真的超級崩潰。
泉深呼了一口氣冷靜,一切都是源自於這該死的睡眠不足。要不現在乾脆就好好的睡一下,不要再去想什麼奇怪的混血女版湯姆克魯斯!才這麼想著閉上了眼,泉就覺得那個女人身上看上去就是哪裡不和諧。他掃了一眼周圍的女性乘客,決定走到那個女人的旁邊,解開疑惑。看到位子上空無一物,便尷尬的問:「呃...我沒、沒位子坐,可以坐這裡嗎?。」指著一旁的空位子。
女人先是頓了一秒,但還是站起身來說:「坐裡面?」泉沒想到對方還真的會讓位,本想問完就回到位子,現下卻感受到腦袋後面有十幾雙群眾的眼光投射過來,刺的他十分心虛,仿佛聽見了他們輕蔑的心聲,讓泉的尷尬簡直升到了最高點。「好…謝謝。」泉先是坐了下來,用餘光撇了一眼她的套裝內部,果然,在她的脅下,綁了一把槍。那個女人整理一下衣服,似乎不打算搭話,泉經不住好奇,於是先開了口,隨便找個話題聊起:「不知道這台車會開到哪裡?我剛還想說,如果等一下有停靠站的話就下車的說,但是開了好久好像都還不打算停車的樣子。」女人說:「嗯?所以你是搭錯公車了?」泉說:「哈哈、對啊。」女人本以為他是個有不良企圖的色狼,要是真的多手多腳的,至少還能拿來發洩一下。看著他老大這付尊容,現在只當他是個粗心大意的路人而已:「你聽過一個關於公車的都市傳說嗎?」泉想這類的故事很多,就是不知道她會想討論哪位的故事:「說說看,說不定我聽過?」女人看著前方的擋風玻璃,悠悠說著。
「有一個男人,趁著休假時間,準備到郊外的一間連鎖超市逛逛。那天他不假思索的搭上了一台公車,看著窗外的風景,思考著等一下要買些什麼?需要花多久時間會抵達目的地?也許回來的路上能順路買個胡椒餅吃吃?天氣這麼好,應該會擺攤吧?...想著想著,跟著車內搖晃起的睡意,沉沉的睡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他看著窗外的風景,正經過幾個他熟悉的攤販和招牌,他知道已經快要抵達目的地了,於是他走到後門,在門邊找了一下按鈕按了下車鈴——他坐在椅子上,直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窗外的街景還在經過。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作了一場真實的白日夢一樣。男人微張著嘴,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想著應該是自己累了,所以才會以為自己去按過了下車鈴。」女人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著:「於是車子經過了同一個點,他仍然走到了後門,按下了按鈕——他坐在椅子上,直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窗外的街景仍在經過。男人驚恐的站了起來!本想大聲呼救,但是,要怎麼跟別人解釋呢?他跌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周圍,大部分的乘客似乎都是老年人,車上安靜的離奇,乘客間沒有人在交談,公車內裝也趨老舊,甚至還有部份繡蝕,詭異的是,所有人都是看著同一個方向——他坐在椅子上,直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窗外的街景仍在經過。」
「男人愣住了兩三秒才開始思考,他發狂的衝到了前方,要求司機立刻停車!但司機卻像是看不見他一樣,只是抓著方向盤,安靜的向前開車。他咒罵著司機,希望他有所回應,但司機始終一語不發。男人一怒之下!一把就要抓住了他的衣領——他坐在椅子上,直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窗外的街景仍在經過...已經記不得是多少次的循環,男人毫無生氣的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的看著自己身體上,多出許多自己都不記得怎麼弄出的傷,疼痛對他來說已經是無關痛癢的事,他心裡有個微弱的聲音要他逃離這個地方,但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逃?也不知道要怎麼離開,好像任何事都已經不再重要了,只要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的風景,就夠了。」
泉不自覺的嚥下一口水,雖然看過這個故事,但現場實際聽人講了一遍,還是壓迫感十足,一時間真不知道該對這故事下些什麼評語,女人若有所思的說著:「這個男人,不管在公車裡面如何掙扎,甚至想要反抗,他到最後還是會回到他的位子上,無力的被迫接受現實。聽起來,不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嗎?」她的眼睛裡佈滿了滄桑。泉看著她,微笑:「如果那個男人有勇氣作出改變,那我想,他就算死也會想要逃離!他已經掙扎過了,也弄的遍體鱗傷,不是不去改變現狀,只是「忘記」了而已,我想,等他想起來的那天,肯定還是會想盡辦法離開,等到他離開了,下車後想去的地方,肯定是和原來的不同了。」
女人抿嘴一笑,這時突然響起手機鈴聲,她快速的接起!與對方寒暄幾句之後,看了螢幕一眼,像在思考,然後不帶任何表情的,將手機收進口袋,順手掏出了脅下的槍,將槍口塞到了泉的外套底下,抵著泉的腰。
一切動作如同行雲流水般的流暢,迅速的連一秒反應時間都沒有。泉屏住呼吸,害怕的說著:「我、我我、我只是好奇才跟蹤妳的!沒有什麼其他的企圖,不要殺我啊!」
女人說著:「跟蹤?我不會殺你。雖然我想,但是我不會。」很想是什麼意思?泉實在很想問...「有點事要問你,如果你不聽話,那你的衣服上面可能要多幾個彈孔。」泉看著她冷艷的臉孔,只能狂點頭答應,乖乖的回答任何她想知道的事。女人拿起識別證,別在了左邊口袋,一把拉起泉往前門走去,讓司機在一個路邊停下。
女人讓泉交出外套,把他的雙手捆了起來,防止他逃跑,並且叫了一台計程車報了兩人所在位置。泉問:「我是犯法了嗎?還是出版社沒有幫我繳稅,你是國稅局的?我不記得我有殺人放火...偷竊...還是吃霸王餐嗎?我我我、我會坐牢嗎?」女人對他的胡言亂語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的說著:「如果你想坐的話,我可以安一個罪名給你。跟蹤?性騷擾?我看你對我掏槍這件事很不意外,你早猜到我是誰了?」泉說著:「沒猜到。只是看到你沒拿包包,又帶著槍!」女人算著在計程車到來的時間,決定直接切入主題:「那我長話短說吧...我是你創造出來的人物,你故事裡的一個角色,你正在寫的故事,是我將來要經歷的一切!」
「呃...」泉沒反應過來,也許是在懷疑耳朵有沒有聽錯她說的一字一句:「你說是我...」女人不耐煩的掏出槍指著他,說著:「是。」泉看了他堅定的眼神,決定姑且先聽聽看。
女人說著:「在我看到你的書之前,我也認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走出來的。但是,你仔細看著我,想想我的職業,也許你寫了很多書,但既然你創造了我,應該會對我有印象,我的名字,叫作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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