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他又望向那面鏡,「難道鏡中鬼臉就是他老婆?」
「不是不是,看不見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也許能見一面,問老婆過得好不好,但是沒有見過她,一次也沒有……」說到最後,似在喃喃自語了。
「你應該很愛你太太吧。」聽那聲音的語氣,他直覺地總結。
那麼,鏡中臉孔到底是誰?
「當然了,我們青梅竹馬,一起從大陸偷渡來香港,泅水過來的。兩人都讀過書,算是有知識的,但來港後卻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房子也無法買……熬了好多年,直到老婆重病,後來去世,我也沒有讓她過上好日子……」這時似在懺悔。
他想起自己,感同身受。他愛這城,但如他們的弱勢社羣在這裏生活,真的很不容易!幾乎忘記對方是鬼,倒像一見如故的朋友,他忍不住跟著鬼朋友嘆了口氣。
鬼繼續他的故事:老婆去世後,他打算拿一筆錢回鄉養老,但礙於政策,仍不時要回港來住上幾個月,那些年都是這樣兩地跑。包租公見他人算老實,又孤苦無依,很是同情,所以間隔了這本是擺放雜物的房間給他。他回來住時,每月象徵式收他幾百塊租金,就算物價飛漲也沒有狂加租,待他算不薄,相比那些動輒租金倍加的商家業主,包租公很有良心了,簡直就是業主界的慈善家。
「你為何不把老婆骨灰也接回去?」他問。
「我們是說好將來成灰也要在一起的!我收藏好她的骨灰,打算再過些年,沒法再兩地跑時就把骨灰帶回鄉,還囑咐朋友待我百年歸老,無論如何得將我倆骨灰放在一起,償我倆心願。」
他心底漾起一股暖流。對於愛情,年青的他朦朦朧朧略懂些,現在聽鬼娓娓道來,突然又多了層體會,原來伴侶之間,生死相隨,可以深情若此。
「天有不測,人又怎料到突然會生意外呢?老婆的骨灰也來不及帶回去,唉!」聽他話意,似乎最無奈的不是意外死亡,反是老婆骨灰才令他做鬼了仍念念不忘。
這時年青人突然又想起另一事。
「其實人死了,為何一定要回鄉下?」
「你還不明白?我們中國人特重落葉歸根,人死了,魂魄也得回歸故土。客死異鄉對中國人來說猶如詛咒。你懂嗎?」
他懂。
他又不懂——因為族裔祖籍對他來說都是其次,對哪裏有深厚感情,那裏就是「家」,或者以中國人講法,歸根。這種情感很自然,不用父母師長教導,更非靠學校課程、書本的思想灌輸而來。
單這點就可分辨他不是中國人嗎?
但他自覺是香港人。
「香港難道不是你們的根?」
「看來你真的不懂,香港是我們生活的地方,卻並非根所在。和很多大陸移民一樣,我們在這裏當自己是過客,香港的過客。」
他沉默不語,聽鬼朋友這樣說他有點難過。
「我還未告訴你姓名。我姓鍾,你猜我叫甚麼名字?」鬼彷彿理解他的心情,突然跟他猜起謎來。
他毫無頭緒。姓甚名誰很重要嗎?不重要呀!
鬼不等他了,逕自揭盅。
「我叫國強。」
「鍾國強,鍾國強……啊……」
「對,鍾國強,中國強,這是父母輩的期許,整個民族的期許呀!」鬼聲音激昂。
「原來是這個意思。」心裏卻想:「名字也改成這樣子,太沉重了吧!」
他問鬼朋友,「鍾國強,不,該怎樣叫你才好?」
「沒關係,國強,阿強,都可以。」
「稱呼你強哥吧。」這裏的人稱呼別人需依規矩——尊卑長幼有別,他當然也不例外。「我叫柏如。」他不忘介紹自己。
一邊說名字,他一邊如常想伸出手去跟對方握手,卻又突然發現了不妙現實。
他為何向鬼魂熱乎介紹自己呢?鬼剛才知道他名字了,真的沒有關係嗎?
「柏如不是我真名,只是譯音,小學中文老師替我改的。」他煞有介事解釋。
「你老師改得有意思,想你如松柏堅毅吧。」再補充:「松柏在中國文化中是有特別涵義的。」
他呆了呆,從未想過自己名字有這層意思啊,還以為純粹跟他本名音近而已。為何老師從來沒有告訴他?看來中國文化遠比他知道的博大精深。「你可以教我嗎?我想多學習中國文化。」他又忘了保持距離,更開始感激這隻鬼,不,強哥的指導。
「沒問題。只是……」他欲言又止。「只是,我已不屬人間,不能久留,只想儘快找到老婆骨灰。」
「我可以幫忙!你告訴我,你老婆——鍾太的骨灰放在哪?」他又一貫熱心。
ns 15.158.61.5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