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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尋人(五)
「我記得放在月餅盒中。……月餅即中秋的應節食物,月餅盒上有一個美女——」
「嫦娥!」
「果然是香港人,還真的知道中國的節日傳統呢!」
他聽見強哥認同他是香港人有點得意。「但是月餅盒放骨灰,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不是傳統吧?」
「哎,房間太多雜物,這樣方便收藏,何況月餅盒又是我老婆喜歡的物兒,她在生時總把好看好玩的物兒都放進月餅盒中。」
「嫦娥月餅盒,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在哪裏呢?……」他不斷喃喃自語,似問自己又似在問強哥。「月餅盒會放在哪裏呢?」
「貴重的東西——那個月餅盒和一些文件,應該和衣服一起放在衣箱裏。」
「衣箱?」
「嗯,是以市場賣水果用的木箱改裝而成的。」
柏如笑起來,「相同模樣的衣箱我也有呀!」
像他們這般人家的,哪有餘錢購置甚麼家具,反正免費的,街市賣水果的木箱好,賣菜賣瓜的藤籮也好,全是他們上佳的家具儲物箱。強哥如此,他也如此。
「阿,不過……真對不起,就是可能我也有木箱,所以搬進來時把你的衣物和木箱都扔了,我只留下一面鏡,所以那月餅盒……」他充滿歉意地朝鏡子方向瞧。
「註定的。唉,哪能怪你。」強哥卻掩不住失望的語氣。
柏如不忍,很想補償。「不過我沒有親手扔掉,可能失落在房子某個角落或混在其他雜物中也說不定,我還是會好好找尋的。今晚找不到,明晚找,後晚找,相信總會找到!」
「對!那有勞你替我找一找!」柏如也如此堅定繼續尋找,他怎好意思說放棄。
柏如的家當大概就只有一箱衣物,床、桌、椅各一,但因為房間本就是雜物房,所以還放置了其他大袋小袋的一堆雜物。
之後一個多星期,他都在翻箱倒袋,一一細看搜尋。事實上他每晚回來已累得要死,翌日清早還得上班,但他仍每晚打起精神翻看雜物。
強哥對此感激非常,不忍心他太累時就勸他休息。有時也會跟他聊聊中國文化和趣談——這個他最感興趣了,強哥以此跟他打氣。
可是無論柏如多努力辛勞,還是一無所獲。十幾天後,強哥和他都有點洩氣了。
這晚柏如找累了坐在木箱發呆。
「以前我累了,也像你般坐在木箱,有衣物墊著,好像沙發,坐著怪舒服的。」強哥頗感慨地說。「我走了,你來了;我死了,你在生,但要認識的還是會認識。其實我們除了人鬼殊途,不同國籍外,有很多相似地方呢!」
柏如向著鏡子方向笑了笑,沒有答話。
「這十多天來辛苦你了!」強哥衷心說,「想起來世事真奇妙,我們以前辛辛苦苦從大陸泅水到香港來,唯一目標就是要進入市區,進來了就是香港人,可以取得香港身分證。香港代表著美好的生活願景,但是來了這裏後生活卻仍是苦,也不好說到底是好還是壞,有時倒會想一直留在大陸的話,可能更理想。到現在人死了,竟又由大陸飄流回來香港,然後還得拜託你辛辛苦苦找老婆骨灰,再回鄉安葬甚麼的。唉,來來去去,人生,似乎就是不斷在循環,所有事物猶如鏡花水月,鏡花水月……」
強哥沉吟了好一會,「嗯……, 也許我不應太執著要找到老婆骨灰的。」他呢喃,更像是對自己的提醒。
「不是執著,這是愛呀!」
強哥再想了一會,答道:「想深一層,人死了就化土化灰,沒有甚麼放不下的。老婆可能早已轉世,我卻仍念念不忘她的骨灰,要把她帶回鄉,這,也是執著吧。」
「不是不是……」但是柏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柏如,你也累了,不如先休息,其他事情遲點再作打算吧。」
柏如想說點甚麼,但一個接一個的呵欠誠實地表達了他的疲倦,只好作罷。
之後三晚,強哥沒有搭話,鏡中也沒有出現那張臉。
第四晚,柏如忍不住拿著鏡子想尋找強哥。
說真的,雖已跟強哥熟絡,強哥的聲音也聽來頗親切了,但鏡中那張臉,他仍盡量不去細看;還有,他的疑團也未解——到底鏡中那張臉是強哥的,還是鍾太的?
他凝望鏡中,想起強哥出現的那一晚,鏡中那張臉令他至今仍有餘悸。
此刻他看見鏡中的反映,黑黑瘦瘦,滿臉鬍茬,這是他的臉。
「強哥跑哪去了?」隨即又不禁失笑,「他說自己只是一團氣,還可以跑去哪?」
好幾天沒看見強哥,他期待強哥,不,那張臉再出現;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那張臉突然出現。
他凝望著凝望著,矛盾兩字彷彿也刻畫在他緊皺的眉心。
「柏如。」
「啊——」
聲音突如其來,嚇了他一大跳,手中鏡子也拿不穩,差點就跌落地上。
「強哥?強哥,你在哪?」
「我一直在這裏呀。」強哥沒有受他失魂落魄樣子影響,回話仍是不慌不忙地。
「但我在鏡中看不見你……們,還以為你消失了呢!」
「哈哈,我當然會有消失的一天。」強哥頓一頓,好像在整理用詞。「呃,其實呢,也真的就在今天。我思考了幾天,我想,應該跟你道別了……」
「甚麼?」柏如不相信自己耳朵。「甚麼?但是,但是鍾太骨灰還未找到呢,你,你放棄了嗎?」
「我就是在思考這問題。我想現在我是放下了。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老婆心願未遂,其實該是我自己放不開。有緣的話,我跟老婆總會相見的;正如我跟你也有緣,不過是時候說再見了。」
「你,你……我,我……唉……」他不知道該說甚麼,真的意料不到竟然如此。
「老婆骨灰可能早就跟其他垃圾一樣,被扔在堆填區化為塵土了,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好好感謝你!」
「不用客氣。」
他忽地想起甚麼。 「阿,你剛說甚麼?堆填區?阿,對,垃圾,垃圾!」
他拋下這句,就衝前一手開門,然後箭似地飛奔往垃圾房,雙手並用撥開一袋袋臭味熏天的垃圾。最後就在垃圾房的一角,他看見了一個大藤籮,這藤籮是他從街市拾回來的,平日也會裝放一些雜物或不要的東西。
他終於想起來了,搬屋時他就把強哥的衣物和其他雜物,放在藤籮這裏。現在衣物已不見了,但就在藤籮底部,一片霉濕臭氣中,他看見了笑齾如花的嫦娥。
不知就裏的人看見一定會說他傻,垃圾也當寶物。他真的如獲至寶,用自己上衣輕輕擦拭嫦娥的臉龐,再小心翼翼把月餅盒捧在手裏,回房間告訴強哥這好消息。
「真給你找到了?」強哥聲音也還是帶有驚喜。
他想跟強哥分享這份喜悅。當他望向鏡子,鏡中影像頓時卻令他目定口呆,他連答話也忘記了,只大叫一聲:「強哥!」
「怎麼了?」
「你你,不,那張臉,和我,我的臉,怎麼重疊一起了?」
「甚麼意思?」
他也不懂形容,鏡中仍可看見他的臉,就跟剛才一樣。但是,這時,卻同時浮現了那張臉——白皙,平滑,女性化……他一直懷疑是鍾太的臉!兩張臉,都是淡淡地,卻一黑一白,明顯重疊在一起,那模樣,說不出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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