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56年,「人工智慧」之學術研究命題首次受到確立。
從此,人造的智能雷厲風行,自後趕上以萬物之靈自居的種族。
舉世之人為此歡騰,此可謂人類一大進步的表現--最崇高的物種從來不在前線耕耘,而只在後台輕點兩指,指揮下屬執行所需。
人類,終於不再需要凡事親為。
而喜悅之後,卻是莫大的空無。
沒有人願意承認這樣的情緒存在,理智上的、情緒上的,沒有一個人願意正視它。
它,即是種族更迭交替的徬徨。
而人類的創作,也已到了盡頭。
茶館二樓,樓台窗旁桌,桌上茶杯、茶點盤與茶餅碎屑四散各處。
輕倚著木頭窗台,台外煙雨瀰漫半山頭,頭的正下方就是一路延綿至海港的老街長石梯,梯上是滿山滿谷的人。滿滿的、分不清的自然人和合成人。
在過去的時代,人們並沒有想像過這樣的畫面,至今會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呀。
我不禁喟然興嘆:「就像在數百年前,人們也從來沒有想過生理性別變得難以區分,會是如此理所當然啊。」
「那不一樣吧,人天生想要什麼本來就是理所當然啊。」讀取到了我的思維,木桌另一頭的朋友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絲毫不覺我的類比具有正當性,「怎麼能和後天改裝上去的器械身體相比呢?」
「不過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罷了。」朋友淺啜著略有澀味的茶水,露出了個對自己泡的這壺不甚滿意的表情,搖了搖頭,接著說:「況且,無遠弗屆的網路存在了那麼久,合成人最初也只是將自己的記憶擴充了而已啊。」
「擴充記憶......」我喃喃複誦著友人的話,忽然吃了一聽,整個人如觸電般坐了個挺直,說:「啊呀,電子腦化這種事,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理所當然了?」
「那是因為大家已經很能夠接受肉腦的有限性了啊。」朋友啜飲了一口熱茶,呵著氣接下去說:「當然,這也和腦域開發的生化技術遲遲沒能有所進展有關啦。」
「哼,我倒覺得那只是既得利益者們權謀之下的結果罷了。」
「又來了,又攪和進暗網裡啦。」朋友翻了個白眼,一臉「又來了」的表情,「你啊......你的外部記憶裝置裡肯定塞滿了灰暗不和諧的陰謀論吧!快別這麼幼稚了,『知識的目的是幫助人擺脫痛苦,是達到人生目的的手段』,活得像個正常人,開開心心不是很好嗎?」
我撇了撇嘴,回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少以小人之心渡聖人之腹啦。」
「你才少往臉上貼金啦!」朋友忍不住笑罵了句,隨後嘆息,「真是的,你以前明明很愛康德的吧?怎麼就不像定言令式那樣理所當然地追求幸福呢?」
「幸福又是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所渴求的,這種問題當然得問你自個兒啦。」
「但我怎麼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麼呢?」
「子曰:『隨心所欲,而不踰矩。』」
「心並不會渴求,腦才會。」我搖了搖頭,忽然又意識到現狀的怪異,於是苦笑著說:「只不過......我們的腦都不是原生腦呢。為什麼就沒有人懷疑自己會否受到電子腦的欺騙?」
朋友一手支頤,似有它意地打量著我。
我們沉默了片刻,他才笑著接續剛才的話題,說:「你現在懷疑的似乎是『人能夠了解自己』這樣的事實呢?」
「為什麼能夠?愈是篤定為事實的東西,往往就是一己之見的幻象。」我在杯盤間灑下一片混含著熱帶水果風味的白煙,然後仰頸灌下一口茶,抹嘴說:「『夢終將醒。』」
「大哥,那不是酒......算了。」朋友品嚐著四散在空間中的氣味粒子,然後微微皺起眉頭,抱怨說:「這次的煙有點太香了。」
我故意聳肩說:「正好配你泡的爛茶。」
「靠杯,只是回甘慢了一點而已齁。」朋友苦笑著站了起來,提起一旁燒滾的熱茶壺,繼續往木盤中的褐色陶壺注入滾水,「第五泡。」
靠著自己的技巧橫豎泡不好,他索性開啟了自網路上下載的最佳現泡茶計時器,一面默算著扣按壺蓋的秒數,一面說:「也許吧。那些站在頂點的人們恐怕就是因為理解了人類自身的有限性,所以才會投注大量資源、汲汲營營於開發人工智慧吧。雖然我一向認為有台能夠上網的電子腦就已經非常好了。」
「好,但還不夠好吧。」我拿過一塊茶餅,回說:「放棄肉腦的合成人即是新生人這個物種的進化階段之一,而人工智慧則更甚於之。換句話說--」
人類終將被人工智慧給淘汰。
「怎麼說更甚於之?又不是離人愈遠就愈好。」朋友開壺倒茶,我也將瓷杯遞了過去。
「那你想要一個物種有著怎樣的好?擁有更快的運算速度和更龐大的記憶容量,資訊的流通便捷且大量到一個程度,這個物種群體的構造也會自然產生變化。」我話鋒一轉,又說:「雖然未必見得好,但不可否認的是:擁有更大量的資訊,在某種程度上就等於擁有更多的知識,並能獲得更強大的宰治力。在這個世界上,『知識就是力量。』」
「哎呀,猩猩進化成古人類時,也沒變得比較道德......是嗎?」朋友一面將注滿熱茶的瓷杯遞還給我,自己道出了結論:「只是更聰明奸詐罷了。」
「量子電腦等級的人工智慧大概也能做到這點吧。如果能把環繞太陽系的所有衛星串連起來,說不定還能自成一個超乎想像的強大生命體呢。」
朋友對我的胡思亂想回以一抹難解的笑容,他聳了聳眉頭,似有反駁之心,我也懶得繼續搭理他,自顧自地品茶賞山景。
放任他想了好片刻後,朋友忽然兩手一拍,有些雀躍地傾向前問:「那小說呢?必須運用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的小說怎麼樣?」
「創作也只是一種排列組合罷了。」我閉起單隻右眼遮蔽風沙,說:「既然手法可以分析;結構可以解構;那麼製造情感的方程式也必定可以被開發出來。」
朋友因我的回應而大感失望,隨後回以苦笑,說:「兄弟,我是小說家:自詡的那種。你說這種話,我剩下的那點自尊該如何是好?」
我把第三口茶喝盡,多年前因口癌而更換過的人造舌上浸滿回不了甘的苦澀,在那股苦澀於口腔裡溢散開之前,我關閉了味覺受器。
「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我說。
演化樹的終端,似乎已經沒有人類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