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過今早的文青書店之後，我和玲奈吃過午飯，便往第二、第三……的書店調查。直到現在夕落陽斜，黃昏近了，我和拖著一袋二袋戰利品的玲奈也到了最後一家要調查的書店——三中印書局。
相對於今早的文青書局，這裡行的是功利主義。旅遊、娛樂、金融、玄學、以及最能賣的心靈勵志書都擺放到當眼的前排，一些文藝歷史政治就在中段，而創作類就壓縮到最後。
「這裡還是一陣市儈的味道。」玲奈在剛剛進來的時候，這樣跟我提過。
米白色的牆身和淺白色的磚地，襯托著一個又一個方形的低腰書枱，將焦點全都集中在場中的書枱上了。而在那裡，平鋪著一本又一本的書，像是街市的檔攤般展示產品最吸引人的一面，而這種酷似街市擺攤的枱子，在香港就叫作豬肉枱。
「還真貼合『豬肉枱』這個感覺。」我頷首語道，回應玲奈。
聽我話畢，玲奈便四處張望，尋得自己應當前去的位置，便速速把玲奈一手把她的一袋二袋購物袋塞到我手裡，然後說著「麻煩你囉呵，男孩子」就邊笑邊走地溜開了。
她悠遊地走到自己喜愛的書區，我也沒對此有個反抗，畢竟也習慣了，玲奈的隨性。我反而好奇她到底每次每次為什麼都能買這麼多。我低頭看著她留下的那一堆戰利品——推理懸疑、日常溫心、娛樂言情，無所不包，在閱讀的範疇上，還是數量上，還是速度上，都捷捷遙勝於袋子平平的我。我回望自己袋裡，相對地只買了一冊的我，玲奈這樣龐大的書量，都使我覺得自己有種工作偷懶的感覺。
內心忽爾充斥著一陣鼓動，一剎失控的力勁沖到手裡，使我不由然地握緊一袋二袋的書。而回過神緒，我兩手提著沉重的兩袋書本，重新回到豬肉枱面前。
《解煩雜貨店》、《不怕別人眼光做自己》、《吃掉你的腎臟》、《京阪神旅途》，還有《蘇文風的雞年運程》，這些都是放了在豬肉枱頂面的作品，而大體都是最近上映電影的小說、勵志書，以及我剛才說過的玄學和旅遊。
「今年還是賣這樣的書啊。」豬肉枱和我近年抄下來的各大書局的豬肉枱書單還是大抵一樣，都是這些類型。
「香港人是出奇地守舊，在品味上。」這情況令我想起玲奈在編輯部裡無聊之間突然爆出的一句說話。
「為什麼這樣說？前輩。」我當時還是一個入職一個月的對前輩尊敬有加的新人。
「你看看過這十年的豬肉枱就明白了。」在玲奈甩下一句話，刺激了當時還熱著一身編輯血的我。而之後我便慢慢養成了一個習慣，去記錄不同書店每季的豬肉枱書本。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如玲奈所說。在我的記錄之中，每一季的書都有《蘇文風》、各種的心靈雞湯和外國的電影小說本。在香港出版界的戰爭之中，每間出版社為求穩定的戰果都只耍出是新瓶舊酒的戰法，只要搭起一個四平八穩的豬肉枱，穩穩定定地賺個錢便好了。年復年，不變的那枱已成枯褐色的豬肉枱，連吸引的樣子也開始懶起來，蠅頭都快從書本中冒出來。
「啊哈…」我撒開了豬肉枱上的書籍，喊著喊露。疲勞巴著意識的後腿，慢慢被困倦了身軀。
「啊…喊…」而同時間，一位剛剛從我身旁走過的女生也同樣地打了個喊露。
我轉頭望過去。見她穿著白色襯衫和深藍的背心連身裙校服，大概是一位中學女生。然後，走到收銀隊尾，呆呆地站著，她手裡還捧幾本著厚厚的書。
《世界各地的魔王傳說》……？她捧著不像中學女生會看的書，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再仔細往她的側臉看看，發覺那對湛藍的眼睛，便是千老師的那對。
在黃昏的映照之下，書店的窗邊灑落一遍淡黃，照在排隊人龍之上。不知是什麼原因，行列的行進十分慢，客人們都開始有點鼓譟，逐漸嘈吵起來。而千老師則拿出了手機，垂著頭滑著手機。
我要去打過招呼嗎？我放下在閱讀的書本，望向千老師的那邊。按人情的話，是打過招呼比較好…...
我在猶豫著。要打招呼的話，我們之間又有什麼話題呢？要是說起工作的事情會不會就打擾了千老師的假日興緻；如果是朋友的話，我也得要說點什麼「朋友」似的話題……你吃了飯嗎；你在買書嗎？你在什麼？……我腦海冒出了許多不著邊際的客套廢話。
千老師滑著滑著手機，便停下了在屏幕上飛劃著的姆指，然後默默地看著，看著，看著。
「喂，姐姐仔，行前啦。」身後的一位彪炳大叔，捺不住千老師的愣呆，嗓子喊得有點大聲。
「哇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唔…嗯，又不用這樣…」
千老師馬上握實手機，然後轉身道歉。不愧是千老師的道歉五連發，連彪炳大叔也被有禮地嚇得溫文起來，天然呆的威力真是……
「LINE！你有一則新訊息。」正當我看著千老師在連環道歉之際，我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而我打開手機的Line，打開頂置的一位聯絡人，也是唯一一位聯絡人的訊息。
『千老師：編輯先生，你現在有空嗎？』
『我：你轉一轉身。』
我的回覆並沒有馬上被讀。而我抬起頭來，才發覺千老師已望著我，藍眼圓瞪的，有點驚呆了。
「嘻，找我有事？」我走到排隊行列那邊，面向千老師靦腆地笑了笑。
「唔…唔…」
千老師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我也不再打算追問下去了。回想著職場上學過來的談話技巧，這個時候應該要轉換話題，免得別人就這樣白尷尬下去也是一種禮貌。
「你在買書？」
千老師點點頭。
「有買到了什麼？」
「寫作技巧參考資料之類的…」
眼見手上捧著的是魔王的參考資料，千老師還真是認真勤力。而再看她一身校服和有點凌亂的那及肩頭髮，還有那對沒有什麼神的眼睛，是忙著什麼小說的事情嗎？
「請下一位客人上前！」從收銀姐姐的有禮語氣稍微聽到了一點急躁。
千老師捧著一手書，還提著一部手機，顯得累贅不便。我便擅自替她抱著那一手書，然後一起走到收銀。
千老師泛起了點嬌羞的紅暈，頷首低眉道：「謝、謝謝。」
收銀姐姐將一本本書裝入紙袋，快捷的幾下功夫便把幾本厚厚的書本整齊地裝好，然後問道：「先生你有我們的會員卡嗎？」
「有。」我拿出公司員工會員卡，然後收銀姐姐就更有禮貌地回道：「先生稍等，我們現在替你折扣。」
「啊，多謝多謝……」千老師又犯起了緊張，我便馬上接著道：「多謝和抱歉的話，要說得少才顯得矜貴和誠懇的哦。」千老師聽著，收起了連環多謝的念頭，站在我的身旁。
「原價1275元，折實500元正，共儲了245分現金積分。」收銀姐姐一字不誤地快速唸著價錢。
「錢…在這裡。」千老師從收銀櫃位旁擠了一隻小手進來，把錢躺放在櫃台上，然後收銀姐姐嘴角顯然地崩了一下。
「現收取500元正，這裡是貴客的書本。」收銀姐姐把錢收納到收銀機，便輕輕地裝載著書本的紙袋雙手遞給我們。
我拿，千老師拿？
「編輯先生，我拿就好了！」千老師從旁邊蹬過來，急著把紙袋提走。
「期待下次光…臨。」收銀姐姐最終還是口吃了。
千老師沉著小肩，雙手提著墜手的紙袋，吃力得很。我放不下心，還是問了句，不要緊嗎？她確實地說，不用。我就隨她的想法去了。而反正臨近放工的時間，我也沒有想看的書了，就坐在書店門口的長櫈上陪著千老師聊了一會。
「編輯先生，剛才的折扣卡…這家書店也是你的出版社的嗎？」
我點頭示意，然後回道：「以後買書可以找我哦。」港式的客套說話。
「可不能勞煩你那麼多……」
「不打緊的。」我還真心地想你跟我說更多、要求更多，讓我更像一個編輯，和玲奈他們走得更近，追上他們……
千老師垂下了頭，支支吾吾的：「有點事情…...」
我有點聽不清楚千老師的聲音，也低下了頭，靠近千老師的身旁。
「還、還是沒有了。」千老師先是握起了她那雙小手，但又放下了握紅了小拳頭。
在這個距離，我清楚地看見她湛藍的瞳仁沾上了黃昏的顏色，但那對湛藍的眼睛卻回避著我的直視，我也只好移開自己的視線。
「沒有還是有」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那對莫名晃神的眼睛，還是吞了下去的句話，不論義務上還是人情上，我也是需要知道那個潛伏於千老師的神緒之中的意思。但這個追問不能是以這個當下的這種形式所得知。我急急止住了追問的急燥心情。
「我的某位前輩說過當過編輯的人，總是喜歡自言自語，也喜歡聽人自言自語。」但不能追問，不代表我不能表態。
千老師聽到我突如其來的一句後，便低沉的眉頭放鬆了些，笑了笑。
「因為小說這種東西，不就是上萬字的自言自語嗎？喜歡不上的話，可當不了編輯哦。」
「那你喜歡我的自言自語嗎？」
「那是能夠讓人喜歡的自言自語。」
「謝謝。」千老師低下了頭，有禮地向我道謝。
如果你問這個鼓勵有幾多成，是在技術上成立的話，用一般眼光而言，恐怕那是微不足道的數字。但所謂小說，這樣的事情要存立於世上的話，只要三種東西——毅力、缺憾和感情。
寫出了一卷內容，這已經證明千老師有足夠的寫作技巧和態度，而那滿是缺撼的內容和人物已經舖好了發展的道路了。而最後一樣是……對某種感情的確認。
『千老師，你是想著什麼來創作的。』
傷心、快樂、不憤……即使是霎時有感而發也好，你是懷著什麼心情來寫作。既是小說的原點，也是終點的一個答案。
黃昏日落的時刻總是過得很快，黑幕已經悄然撒在天空，只剩下燈光的映影，而秋涼的溫度慢慢冷落書店的人群。
在察覺夜黑之後，千老師提起了手機看看，驚覺著時間的變化，像是忽然嚇倒的小狗般，瞪大了眼睛，然後急急向我道了個「再見，阿言編輯。」
我以微笑輕輕地接過這次道別，望著那個將要轉身而去的身影，以喃喃之聲自語：「我想你也將會喜歡自己的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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