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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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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晴天,卻下著雨。
他打著傘,獨自一人徒步走過以往曾經熟悉過的街巷,來到一幢老舊的白色建築前。只要站在門外,就能聞到從裡面飄散出來的藥水味,要不是他母親堅持,他也不想到這間醫院來。
垂下頭望向手裡提著的那袋水果禮盒,他停下腳步,不知道該不該這麼突然,一通電話也沒有就來探訪。
「你跟阿耀以前那麼要好,就去看看他吧。」母親和善的笑臉上,還有淡淡的擔憂。他讓母親擔心的事太多了,諸如老是在外地工作,沒什麼時間回鄉,或是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還沒有結婚對象。
他什麼都沒告訴母親。
包含他為什麼高中一畢業,讀了外縣市的大學後就很少回來,或是,他為什麼一直沒有女朋友。他什麼都沒說,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把過往通通忘掉。
這次回家裡來,也只是想拿高中時期的獎狀與成績單,趕著回去T市,準備要到國外深造的資料,卻被母親強行多挽留了幾天。說是他那個竹馬,劉光耀,後來當上了警察,有幸回鄉服務。幾天前,在巡邏時捲入了幫派鬥毆,被人用子彈打傷了腹部,還斷了一條腿,幸好沒什麼大礙,現在正在這間醫院裡休養。
他原本不想來的。
以為已經忘了許久,但在聽到名字的時候,就又通通都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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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們年輕氣盛,正綻放青澀的青春年華。
劉光耀愛惡作劇的天性在那一天燦爛的盛放,猶若紅豔似火的鳳凰花。他只記得光耀跑在他的身前,白色的制服衣角翻飛,一切都是那麼清晰,猶如電影的慢鏡頭,一格一格播放。
「快點,懷明!」
他們從走廊這頭跑到那頭,鑽進了被當作倉庫的廢棄教室,後頭幾個同學正在追趕,「劉光耀!你不想活了你!誰讓你打掃時間還玩潑水的啦!」
他們從舊教室的窗戶一躍而下,跳進後山小徑,繞過幾個秘密小彎,躲進了後門放學的人潮裡。
光耀正了正服儀,胸口還在劇烈起伏,但嘴角卻很燦爛的笑著。若無其事地融入學弟妹裡,假裝剛剛惡作劇的人並不是他,他只是一個守規矩的好學生,正在回家的路上。
人海喧騰並沒有傳進他的耳中,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光耀在身邊就能聽見的心跳聲,總撕扯著他的胸口,發熱發疼。
「你在擔心他們追來喔?」光耀回頭看了他一眼,還以為他的不安是來自惡作劇後的罪惡感。「我們今天走出校門就是畢業生了,別怕啊。他們永遠追不到啦。」
「還有同學會呢,你是打算今後都不參加了嗎?」
「鬧著玩呢,到時候大家都不介意啦!」說完,光耀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在意的笑著。「而且又不是只有我潑他們,他們也有回潑啊!」
說是惡作劇,其實大家感情好,早就等著光耀來鬧他們玩了,畢竟是高中生活的最後了,不這要做結,怎麼揮別這些荒唐歲月?
他們一同走出了校門,一如往常買了雞蛋糕,在公園裡看著學生來來去去,聊聊一日趣事,有時候聊未來。他們總是肩併著肩,如今畢業了,他卻不知道他們兩人將來還能一起走向哪裡,又能走多久。
「你在發呆?你有聽到我說什麼嗎?有個學妹跟阿翰告白耶,阿翰耶!」光耀比他高了一些,所以他得仰起視線,才能將光耀的臉龐盡收眼底,一顰一笑,每一分線條,都是珍貴的。
他又聽見了心跳聲,但這次比往常更大聲,時間凝滯在光耀回望他眼眸的那一瞬間,好似有什麼從雙眼洩了密,無論是光耀的,還是自己的。「告白」兩個字有著魔幻的色彩,在他們眼前飛舞,劃出一道道專屬於青春的虹彩,只是這樣的顏色比普通人的更加私密、更加不可言說。
光耀的臉逐漸蔓起紅潮,他想,他自己的臉頰應該也正在發燙。
從小就一起長大,這份心情埋藏了多久啊。
分明彼此都明白的,每一次這樣尷尬的時刻心跳就會加快,想將那份心情傳達給對方,卻因為性別的關係,只好別開雙眼,每一次都假裝錯過。但這是最後一次了,要錯過?還是放手一搏呢?
光耀與他,他才是比較固執的那一個。
輕闔雙眼,往光耀的唇湊近,柔軟溫度蜻蜓點水,像是試探,不敢深入。但他忍不住,互相碰觸的感覺比想像中舒適,他能感受到光耀也想將他包覆到自己的身體裡,這是千真萬確的。
──應該是千真萬確的。
光耀最終還是放開了摟住他腰部的手,別過臉去不敢看他,輕巧同時卻又是粗魯地,迴避了青澀的索吻。他不動聲色,也往反方向望去,但其實視線已經被淚水迅速占領,視野呈現一片模糊。他不打算哭的,是眼眶不爭氣,攔不住對愛情的期待與眼淚一同潰堤,任由二人之間的沉默被放學潮的喧囂佔據。
「你知道的,我是獨生子,所以不行。」
光耀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卻又清楚到每字每句都敲進他的心窩。他只能故作鎮定的將兩行清淚抹去,恍若他從未受傷,從沒愛上,當他回過頭來時,將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平行時空。
他可以做到的。
可以。他很勇敢的。
「時間差不多了,一起回家嗎?」他率先站起身來,任由夏日的微風在樹下刮起一陣陣細碎的聲響,心跳冷了,與枯黃的樹葉一起落在泥土地上,終有一天會化作沙塵的吧?
「啊,好。」
光耀的聲音微弱而悠遠,他從那一刻就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到遙遠的地方去,不再回來。因為一回來就會想起他在這一年掉落了什麼,奉獻給來年他再也看不見的春季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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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懷明。」
他自高中畢業後沒什麼變,開朗的臉上留了一些鬍渣,眼角有滄桑與工作壓力捻出來的痕跡,年紀有了,但他自認仍然像當年喜愛惡作劇的劉光耀。
黃懷明卻是變了。
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可能是太多年未見,他容易害臊的可愛青澀氣質也在社會歷練褪色,臉上淡薄的笑容是禮貌性的客套,變得不近人情了、變得善於自我防衛了。
「抱歉,沒有通知就過來了。」他看見懷明在進病房前有些遲疑,或許是看到他臉上的紗布,或是上了石膏架在空中的斷腿,他好奇懷明聽說了什麼,但他們似乎已經疏遠到沒有能互相開玩笑的空間了。
但是,為什麼都過了那麼久了,心跳還是會加快?
都已經是青澀起來只有尷尬的年紀了。
懷明看起來自然又從容,他卻心裡滿是混亂。不想被看到這般頹廢無用的樣子,不想承認他還記得當年沒有完成的那個吻,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再次面對不告而別的摯友……他們還是摯友嗎?
當年是他說錯了話,讓懷明消失了好久,斷了音訊,連同學會都不曾看過他來。全世界沒人比他更了解懷明那像牛的性子,說一就沒有二,說走就不會回頭。
啊,我的眼神肯定落寞了吧,這可不行啊,得笑才行。
「別那麼客氣。好久不見了。」
「嗯。」
他看著懷明將水果禮盒放在床頭,「坐啊。」
「不,我……趕時間。等一下就要走了。」
「這樣啊。」他不自覺的又側過臉望向根本沒拉起窗簾的窗外,學弟老是說他的情緒都會寫在臉上,今天就聽他一回吧。
懷明體貼他,聽他聲音沉了下去,還是坐到旁邊的小圓凳上,只是一身禦寒的外套還在身上,捨不得脫。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他們之間的那些默契蕩然無存,只有空白,和外頭磅礡的雨聲,沒有別的了。以前是有別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的,那些還在嗎?
「愛惡作劇的你竟然當了警察。」懷明先說話了,帶著笑意。
「因為聽說女孩子不太考慮嫁警察。」啊,他又不經大腦思考,說錯話了。心裡慌忙只好又隨口問,「你呢?」
「我在T市當老師,帶高中小毛頭。」
「那一定很辛苦了。」
「應該沒有你辛苦。」
客套完了,又陷入了沉默的尷尬氛圍裡。真的一點也沒剩下了,心卻還在從死寂中掙扎地跳動著,希望能有一絲希望,希望那個曾經愛過自己的人,如今還愛著自己。但他比懷明懦弱多了,他害怕受傷。
「我時間差不多了,你好好保重。」
「我說懷明啊,」他已經無話可說,但就是不願意這個人再一次離開。他了解懷明,從小時候一起長大,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次讓懷明走了,他就不會再回來。「我一直在等你。」
啊,怎麼回事?
他看見懷明愣了一會兒,隨後臉上泛起了紅暈,那些好像不見的東西似乎還在,千真萬確。
心臟彷若活了過來。好像他不曾活過,此刻才再次重生。
懷明單手摀住了臉上紅雲,眼神游移,「別這樣,光耀,你是獨生子,你……」
「無所謂。懷明,那些都不關我與你的事。」突然,他像是有勇氣繼續活下去了。他又聽見了那首歌,每一次只要懷明湊近他時,他都會聽見的、由心跳交織而成的愛歌。「我一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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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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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明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遙遠,卻又每字每句清楚地敲進他死寂的心裡。眼眶不爭氣了起來,視野裡那張熟悉的面孔糊成一片,在閉上雙眼之前,他看見懷明澄澈的雙眼是那麼樣的靠近。
「是的,我喜歡你。」他說。
唇上的溫度與觸感仍然就像當年一樣的綿密溫暖,他不知道少年的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害怕相愛,若他們之間,只有彼此能喚醒彼此的心跳,能夠這樣填滿彼此的空白,那麼他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他聽見了從懷明胸膛中傳來熟悉的心跳聲,如一首從他青春時代就唱到現在的歌。
仍然稚嫩,卻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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