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二十年前，我，葉知更，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這是個有點尷尬的年紀，地位絕對只是個小孩，卻會開始漸漸思考各種事的年紀。

        如果要描述當時的我，最適合的形容詞應該，應該是「脆弱」吧？

        任何細小事物都會使內心輕易動搖，不像小時候天真，卻也沒也更大年紀該有的穩重。在家庭的保護下生存，在外面的混亂世界打滾，這應該是所有人的必經過程。

        然而，我的人生卻在這時出現了變數。在最脆弱的狀態下，失去了家庭的保護。

        我的雙親，在意外中過世了。

        當時我還在學校吃著味道貧乏的營養午餐，消息毫無預警的傳入耳中，沒有甚麼實感。回過神來，就在班上同學議論紛紛的情況下，被只有在過年時見過幾次面的親戚帶走了。

        離開時，導師低下身子，抓著我的肩膀，告訴我「要堅強」。

        幾天過後，雙親的喪禮。

        在喪禮上，出現了許多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人，他們像是套好一樣，告訴我「要堅強」，然後就各自離開了。

        喪禮結束幾個禮拜後，有個自稱是我舅舅的人，搬進我的家中。很老套的告訴我「要堅強」，就跑出家門，到半夜才渾身酒氣的回來。

        每天、每天都是如此。

        在一切的劇變之後，我回歸到每天上學的生活，只是多了一個監護人。

        我很怒力的想貫徹那些人告訴我的「堅強」，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我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每一條都越來越清晰。我彷彿只要低下頭，就能看見鮮紅色的心臟「撲通、撲通」的抽搐、抖動，一點一滴將「堅強」從我體內抽離。

        我的內心瀕臨崩壞，我不知道，自己能「堅強」到什麼時候。

        我每天的放學路，左邊是車來車往的大馬路，右邊是以復育林木為目標的森林公園。每當我在寧靜與喧囂的邊緣獨自行走時，不時會有一種衝動，催促著我衝向馬路，就此結束一切。

        我的情感一直處於這種飄渺不定的狀態，直到某天，我遇見了那個人──

        那天，我一如往常走著那條路，也一邊抑制心中的那種衝動。

        「喂！那邊的人！」

        「……」

        「我在叫你啊！」

        「啥？我嗎？」

        「除了你沒有別人了吧？」

        我看了看四周，身旁沒有半個人，只有身後的柏油路，一台台金屬怪物，不停發出撕裂空氣的引擎聲。

        「有什麼事嗎？」

        「過來這邊，陪我一下好嗎？」那名女孩從公園的那方硬生生地闖入，把我從瀕危的邊緣拉出，邀請我進入她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然會跟著初次見面，全身散發出可疑氣息的人走。

        是我的想法太過天真，還是她的笑容太過無邪？或者，我的內心除了尋死的衝動，還渴望著什麼？

        回過神來，我已經被她半強迫的拉走。

        森林中，樹葉的摩擦聲不絕於耳。

        隙縫間的斜陽灑落在地。

        各種不同的情景往後延伸，她無視了身旁的景色，緊緊牽著我，最後撥雲揭霧，到達森林的某處──

        「這裡是……？」

        「算是我的秘密基地……還是小小的庭園呢？」她說不出個結論。看來只是很普通的佔用公共區域。

        填滿雙眼的紅與黃，秋天的風，泥土的香氣，遠處的鳥鳴，幾乎讓我沉沒於這片楓林。

        「別管那個了，過來這裡陪我喝個茶吧？」

        「喝茶？」

        在華麗的紅葉林中，出現色調格格不入，卻又與自然完美融合的白色桌椅，桌上放著茶壺與點心，英式風格散發出典雅的氛圍。

        「快坐下吧。」她跑向餐桌的另一方。

        我順著她的意思，在桌子的一旁坐下，等待初次見面的少女泡著某種茶葉……不對，或許我是在享受那好久不見，久違的平靜。

        沒有師長的同情目光，沒有同居人的暴力相向，心臟的跳動、生命的運作似乎也不再這麼痛苦了。此時這片楓林對我來說，像是一間溫室，能夠治癒一切的傷口，讓人安詳的溫室。

        「好了，請嚐嚐看。」

        被眼前的少女期待的看著，突然被拉回了現實，還沒找到平衡點的我，拿起茶杯一仰而盡。

        當然，在杯中的液體流入口中的瞬間，我就察覺到了──

        「好、好燙！」

        「這不是廢話嗎！」

        「水……給我水……」

        「水？我看看……在哪裡……我明明有帶出來的啊！」她慌張地在桌上與背包中替我找水，但是沒有著落。

        在這段期間內，舌頭上的痛覺已經漸漸麻痺，而她把包包的東西都倒在地上，就是找不到水，坐在地上，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一陣揪心，意識到她的行為，是替我而為。笨拙的努力，失敗後的不甘心，都是因我而起。

        照理說，讓初次見面的人替自己煩惱，而且還緊張得快哭出來，我應該要感到不好意思才對。

        但是，久違的看到有人替自己努力，我的心中深處，違背自己的意識暖了起來。

        「已經沒事了，謝謝妳。」我露出笑容，對坐在地上的她伸出援手，而她……

        「什麼嘛……原來也能這樣的表情不是嗎……」

        「什麼？」

        「你之前總是對任何事毫不在乎的樣子，跟殭屍一樣。」

        「之前……？」

        「你每天經過那條路時，我都有看到……」她又補充「我常常在這座公園散步」。

        「和我年紀相似的小孩，居然會露出那種放棄一切的表情……我一直覺得很好奇。」

        「那是因為──」我想對眼前的女孩敞開一切，卻欲言又止，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她彷彿看穿我的困惑，對我輕輕一笑。

        「我們一邊享受剛泡好的阿薩姆紅茶，你慢慢說給我聽吧？」

        就這樣，在深秋的楓林中，我讓自己的話語，伴隨著紅茶香氣，如同流水脫口而出。

        包括我思考過的各種事情，父母驟然離世，身旁大人空虛的聲援以及現在的生活狀況……

        「你真是太沒用了！」

        「什麼！？」卸下心防後，得到的卻是莫名的嘲諷。

        「你要堅強起來！難道你打算安於現狀嗎？」

        「就算妳這麼說，堅強又該怎麼做！」

        每個人都要我堅強，卻從來教過我如何堅強，我甚至搞不懂堅強到底是什麼。

        原本以為這個女孩和其他人不一樣，看來是我誤會了，所有人都只會光出一張嘴……

        「那還不簡單嗎？」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對著有點惱怒的我說，

        「改變自己，不屈就於現狀，用強硬的態度拒絕那些想利用你的人。如果有人想從你身上拿好處，就大聲的拒絕；如果有人對你暴力相向，那就展現比對方更強大的力量；如果有人想用常識或倫理壓迫你，就跳脫常識，成為異類也在所不惜。要與全世界為敵也沒有關係，只要保持這種信念，讓自己永遠是自己，這不就是所謂的堅強嗎！」

        「這是……堅強？」

        「沒錯！就算對外人展現露骨的排斥，讓別人對你有所誤解，自己也絕對不會改變，因為你就是你，不需要由他人來做定論！」

        在這個瞬間，我心種某種渾沌的情感被她強制驅離，穿越似真似假的自己，不斷向深處延伸，無視所有負面情緒，最後撥雲揭霧，到達內心深處──

        在那裡，有一個名為「堅強」的空間，燃起了一絲火苗。

        ◇◇◇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天天都與她在楓林中的下午茶度過，也漸漸學會面對他人的堅強……在你們眼中可能覺得我待人不太和善，卻是我經過長久時間摸索得到的『堅強』──我與校長相遇的故事，就是這樣。」

        「後來呢？」愛麗絲戰戰兢兢的提問。

        「不論我怎麼努力，也無法跟監護人好好相處，國中時靠著獎學金前往其他城市的學校，住在學校宿舍，跟她就失去聯絡了。直到我從研究所畢業，來到這間學校報考教師資格，才再次見到她。」

        「不過她好像完全把我忘了，哈哈……」他無奈地笑了笑。

        「為什麼不跟她相認？」李望心用有點強勢口氣的問他。

        「相認？妳要我怎麼做？難道要告訴她：『我是當時那個男孩，喜歡妳很久了，請跟我結婚！』，這種話怎麼說的出口？」

        「不，並沒有人叫你做到這種地步……」

        「唔……總之，我已經錯過坦白的最佳時機，現在也跟她建立起新的關係了，比起過去，我更應該注重現在與未來──這就是我最後做出的決定。」老師做出最後的結論，空氣中凝結出沉重的氛圍。

        杯中的紅茶早已失去溫度，房間的香氣卻尚未消散。如同他的故事已經說完，卻尚未結束。

        「太天真了。」李望心略顯粗魯的聲音，強行插入這個故事中。

        「這就是你的答案？說得冠冕堂皇，結果就是什麼都不做，一個人在這種陰暗的房間抱著愛人的抱枕？你從她那邊學到的『堅強』也不過是個雙面演技。連自己的真心都不敢面對，表裡不一，把自己鎖在象牙塔裡，你所謂的『堅強』也太廉價了！」李望心指著老師的臉，把他的行為批評的一文不值。

        面對這樣的攻擊，老師會如何回應？老師的做法沒有錯，但是李望心的指控也是無誤的。

        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對的，但同時，所有人都是錯的，下判定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判斷出的結果只要不符合自己的期望，人們就會做出「這是錯的」的結論。某藍色機器貓也說過：「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戰爭才會不斷發生。」

        「妳這傢伙……」老師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不太高興。

        這是當然的。自己的心路歷程被學生以「廉價」做結，誰都會不高興的。

        沒想到下一秒……

        「唉……或許就像妳所說的吧，真是廉價的堅強，妳的指控我無法反駁……但是──」他居然苦笑著承認，接著語調一轉，

        「正確的選擇不一定是適合的選擇，適合的選擇也不一定是正確的選擇。我這種窩囊的『堅強』或許是不正確的，但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卻是最適合的。」

        他沒有反駁，只是做出解釋。

        我好像懂了，卻又好像不懂。對與錯，適合與不適合，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的」。

        或許是我們之間相差將近一半的年紀，老師在這個時間差內明白了某些我不了解，或者是尚未了解的事物。

        「唔……」李望心似乎無法全盤接受，卻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窮追猛打，漸漸沉默下來。

        「對了？話說回來，你們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什麼事……？啊、是社團！」經過一番鬧劇，又聽了一個有如電影般的故事，完全把這件事忘了……

        「社團？」

        「我看看……在這裡，新校規不是把成立社團的標準降低了嗎？我們想成立社團，不過還需要一名負責老師……」

        我從口袋中拿出對折兩次，剛剛還經歷過劇烈運動，滿是皺痕的社團申請表。

        「這樣啊……意思是要我在這裡簽名？」

        「沒錯，就算只是掛名也沒有關係，拜託了！」

        「先問一下，如果我拒絕的話……？」老師望著社團名稱的欄位，露出有點微妙的表情。

        我懂的，「超自然實踐研究社」，看到這種感覺就是來亂的社團名稱，會猶豫是正常的……但是，我有不能退讓的理由！

        「我已經把這個房間的景象拍下來了，散布到網路上只需要幾秒鐘。」

        「哈、哈哈……」

        老師在我婉轉的威脅下，乾笑了幾聲，然後──

        「哼哼……我實在很難欣賞像你這種跟老師談條件，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的學生呢。」

        ──換上了適合的態度、適合的堅強、適合的自己。

        面對這種狀況……

        「你才是，不敢跟喜歡的人告白，只能一個人躲在房間摟著她的抱枕，根本是變態。」

        ──我用自以為是的笑容，看著這位初次認識、卻重新認識，名為葉知更的男子。

        ◇◇◇

        後來他在社團申請表上簽下名字，我們也離開了導師辦公室。

        『喂？是我，剛剛的指令取消。是的，我已經自行解決了……』

        離開時，我好像聽到類似這樣的通話聲音，不過應該是錯覺吧？

        「怎麼回事？他們兩個怎麼好像變得在夕陽的河堤旁打了一架的朋友……」

        「愛麗絲，這種時候只要用祝福的眼神望向他們，這樣就足夠了。」

        「咦？可是我覺得如果不把儀賢帶回來，他好像會到離我們很遠的地方……」

        「這是我們身為朋友唯一能做的事啊，愛麗絲！」

        「嗯……」

        身旁的女孩子好像對我有很深的誤解，不過應該也是我的錯覺吧？

        ◇◇◇

        在導師的幫助下，我們離成立社團的目標更進一步。

        目前的社員有我。

        自以為是時空旅行者的中二病患李望心。

        以及為了阻止「病患」對世界造成影響，由貓變身成人類的愛麗絲。

        說到這個……

        「對了，回到家後妳要怎麼辦？如果以女高中生的身分住進我家，情況會很糟糕吧？」我和愛麗絲在回家的路上，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問她。

        她今天一整天都被李望心纏著，真是辛苦她了。

        直到響起五點的鐘聲，李望心說著「糟糕，已經這個時間了！必須快點進行調和的工作！」，就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在家時我會變回貓的型態，這點你不用擔心。」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的確省去不少麻煩。

        不過我內心的這種失落感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對「和女高中生同居」這件事，抱有什麼期待嗎？

        「你怎麼了？」

        唔！必須快點冷靜下來，不能讓她發現我的動搖。

        「沒、沒有啊……失望、之類的、都是你的、錯覺喲！」

        「但是你的眼眶泛淚耶……」

        「是、妳的、錯覺吧！」

        「可是……」

        「錯覺！」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