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台對鏡描眉,傅月笙將臉湊近圓鏡,輕抿了下唇,用食指小心翼翼的擦去多出的一筆,便轉身拿了置放一旁的假髮與頭面一一戴上。半晌,對鏡勾起一方嘴角,鏡中人也同他勾起一方。
「怎麼還不拿過來?」忽地,朝著鏡中彎起眉眼,傅月笙轉過身來看向裴怵,信步走了過去。裴怵怔了一會兒才小聲的應了一聲,抖開手上掛著的戲服替他穿掛,一邊伸手將他壓在衣服底下的頭髮捋出。
「瞧你愣頭愣腦的,在想些什麼?」抬手整了整領口,傅月笙睇了他一眼,見他心不在焉的,伸手就想往他頭上揉去,裴怵卻左手一伸扣住了他的手腕,恍惚了一陣才將手鬆開,瞇著眼睛,如嚥足的貓兒一般說道:「阿笙,你真好看。」
傅月笙聞言,停頓了一會兒才笑罵道:「瞧你這油腔滑舌的,也知道拿你師父打趣了?」
裴怵低下眉眼,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另一頭卻已經嚷起一陣嘈雜。傅月笙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他旋即意會讓過了身,把話嚥了下去,追隨傅月笙撥開簾幕的縫隙探向前臺。
微醺的光線照在傅月笙身上像鑲了一層金邊,他垂下眼簾,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久,便在一陣鑼鼓、管簫的奏樂下目送他上台。
隨著樂曲輕顫水袖,他掐指拈扇,一步一搖地在臺上踏步,微啟雙唇咿呀唱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而後,又是弄袖輕甩,一手挾扇,一手推展扇面輕搖,踱了個圈,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收扇,身姿一低,起身又是一陣婀娜。再抬目時,傅月笙瞥見穆崇已在戲臺下坐定,不由的朝他微勾了個倏忽即逝的弧,一個顧盼又投入戲裡唱道:「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等到下了戲,傅月笙只來得及在後台將一身行頭卸下,用紙巾胡亂的卸了臉上的妝,於鏡前睇了片刻,確認儀容妥當,便隨手便抓了件衣服披掛,倉促的向前頭走去。茶樓裡聽戲的客人已散的差不多了,只剩穆崇一人還在座位上睇著臺上啜茶,見傅月笙從後台出來,他便將手上已冷涼的半盞茶放回桌上,收斂思緒,起身相迎。
「都說穆爺不愛聽戲,今個兒怎麼就想到來我這兒了?」
「湊巧得了空,又有事與你一說,便來了。」穆崇睇著他打量了一會兒,舒開眉間,難得的勾起嘴角,說道:「外人都說傅家戲班的班主是個精明的主,怎麼如今見你,還是這般冒冒失失的……」
說著,穆崇抬手便捋著袖子要往他臉上擦去。傅月笙旋即朝後退了一步,有些慌張的問了一句:「你要做甚?」
穆崇瞋怪的睇了他一眼,伸手按住了傅月笙的肩,便趨近了身,抬手用袖子往他臉上抹去,一邊說道:「你這妝沒卸淨,當心又惹來老爺子叨唸。」
「我自個兒來就可以了。」
「別動。」穆崇扭頭瞪了他一眼,咫尺間鼻息噴薄在他臉上,傅月笙只覺得呼吸頓時亂了,腦袋一空,便僵著身子任由穆崇在他臉上擺弄。穆崇見他安份下來,回頭又仔細的捋著袖子在他臉上擦拭,一邊說道:「再一會兒就好了,忍耐些,省得你待會忘記。」
「喔。」傅月笙乾巴巴的應了一聲,餘光落在穆崇專注的神情上只覺得有些彆扭,於是他嚥了口口水撇開視線,隨意找了個話題說道:「方才你說有事,什麼樣的大事非得讓你跑這一趟的?」
穆崇將他臉上最後一抹殷紅捋去,掐著他的下巴來回審視了一會兒,這才把他放開,說道:「過幾日我便要成親,這回過來,便是想親自把帖子送來給你。」
「你是說……」聞言,傅月笙詫異的轉頭,卻沒想到這一急,竟將唇擦過他的唇畔。穆崇似是也沒料想到他有這一舉動,尷尬的咳了一聲,向後避讓了些。傅月笙只得把頭垂下避開他的視線,調整了嗓子,卻聽到自己以一種奇怪的音調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前年去江南置辦事情時認識的,想想也是時候,家裡恰好也催的緊,就遣人先去那兒提親,把這婚事給定下。」一邊說著,穆崇伸手從前襟裡拿出一張大紅的帖子遞給他。傅月笙伸手接下,小心翼翼的打開,見裡頭一方寫著穆崇的名字,一方寫了個于繡,便將帖子闔上收了起來,訥訥的說道:「這確是一樁美事。」
聞聲,穆崇以為他在哭,可抬頭卻見傅月笙彎起嘴角,竟比以往笑起來都要好看。於是權當是自己的錯覺,恍惚了一會兒,便同他笑道:「可不是,這回誰都可以不來,就只有你這個打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兄弟不行。」
「兄弟……」小聲的嘟嚷一聲,傅月笙只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乾啞,於是又嚥了嚥口水,輕聲咳了幾聲,彎起眉眼,朝著他笑道:「這事兒我記下了,到時定會準備一份厚禮前去祝賀。」
「承君一諾。」
見到穆崇這般拘謹嚴肅的樣子,傅月笙忍不住又笑了一會兒,笑完只覺得一陣疲意襲來,垂下眼簾欲要開口說些什麼,肩上卻忽然一沉,像被人披上了什麼,還不待他反應過來,身旁就傳來低沈溫潤的嗓音說道:「前些日子才染上風寒,怎麼這回又穿的這般單薄就從後台跑出來?」
「這不是見到舊友忘了麼?」傅月笙柔了眉眼,伸手拍了拍還搭在肩上的手,轉頭便朝穆崇說道:「幾年前來我這兒的,一直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家徒弟裴怵。裴怵,這是我和你提過的穆崇。」
聞言,穆崇欲伸手同他打個招呼,裴怵卻只是看了他一眼,點頭稍微致意後,又將目光投向傅月笙說道:「阿笙,你何時要回去?」
「跟你說了多少次得叫師父……」傅月笙看著裴怵笑罵,轉而又將目光投向穆崇,略帶歉意的說道:「這孩子有些認生,見了誰都是這樣的,你莫要往心裡去。」
「你多慮了。」穆崇睇了一眼搭在他肩上的手,轉而看向傅月笙說道:「不過這一看,到讓我想起小阿四。」
「小阿四?」傅月笙頓了一頓,這才意會過來,看了裴怵一眼說道:「比起小阿四,裴怵可省心多了。只是你……怎麼會忽然把這一人一貓的兜在一塊兒?」
穆崇垂首愣了一愣,半晌才趨前替他掖緊披風,不著痕跡的撥下擺放在他肩上的手說道:「方才聽你徒兒說,你前陣子病了,可要緊不?需不需要回頭讓李伯過來給你看看。」
「哪裡是多大的病,不過是染了些風寒罷了。況現在不過是小病方癒,尚還有些體虛,怎勞煩李伯這一趟。」
「好吧。」穆崇見他推拒,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好睇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說道:「我見這天色也晚了,是時候該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莫要再操勞,免得落下了什麼病根,又得躺上十天半個月的。」
「是、是、是,怎麼一個、兩個都這般囉嗦,現下可滿意了。」傅月笙朝著他撇了撇嘴。「穆崇,我就不送你到外頭了。」
「無妨,以往都是你送我出去。這回我等你進去再走。」
「好吧。」傅月笙看著他一會兒,轉身拍了拍身旁比自己高上許多的裴怵,說了聲「走吧」,便將身上的披風繫緊,闊步朝屋內的長廊走去。裴怵只比他反應慢些,朝著穆崇睇了個意味不明的眼神,轉身便跟上傅月笙的步伐,再半會兒黏皮糖似的緊貼,伸手一攬竟將他整個人攬入肩下。
「甭把你的手搭到我肩上來,懶骨頭似的,好好的走。」
穆崇站在原地,見到二人如此,忍不住蹙起眉頭,開口喚道:「傅月笙。」
「怎麼?」傅月笙腳步一滯,轉過身來迎向他。
穆崇似是沒料想到這點,於是看了他好一會兒,張嘴欲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從嘴裡擠出了一句話,說道:「照顧好自己。」
「我哪次沒照顧好自己?」聞言,傅月笙不免失笑,卻仍是應了一聲。「知道了。」
月餘,傅月笙攜帖如期赴約。進門前,他將大紅的帖子同禮交予負責的僕役,轉頭便看到廳堂裡頭穿著一襲大紅新郎倌服的穆崇正在與人說話,心裡頓時生了怯意。可不等他後悔,穆崇就看到他了。他見到穆崇同談話的人點頭示意,轉身便邁開步伐朝他走來,他只得撐起嘴角相迎。
「在過些時候,便是吉時,我還以為你又病了,正想遣人過去看看……」話正說到一半,穆崇見一僕役從身邊經過,連忙喚住,吩咐道:「何安,你去找李大夫,說是傅家的二少身體不好,勞煩他老人家跑上這一趟……」
傅月笙見狀,伸手便壓在穆崇手上,說道:「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可不能勞煩他老人家。」轉頭,又朝著那僕役說道:「見你也不是閒著,還是先去忙你手上的事情,甭聽你少爺說的。」
「噯,你……」正要說點什麼,穆崇卻突然被一人喚住,再過一會兒只得朝傅月笙致歉,倉促的隨著那人回到廳堂。落在穆崇身後,傅月笙只覺得雙目像被眼前一大片的紅所灼傷。他站在大門與廳堂間的走道,人潮往來,竟也像是隔絕在外,悄然無聲。
直到一聲「吉時到」伴著鑼鼓作響,曉破空氣,傅月笙這才木然的邁開步伐朝廳堂內走去,宛若平時粉墨登台,無半點破綻。心不在焉的笑看二人拜天地、拜父母,最後對拜送入新房,心底竟也毫無起伏。
於是,這一待就待到了晚上。喝了他幾杯喜酒,傅月笙這才覺得從早上就空了的胃開始翻絞作痛,不一會兒便由著一陣噁心從喉間漫到了嘴裡。回頭看了一眼還在向眾人敬酒的穆崇,他也不好打擾,只得一人走到宴請的廳堂外,吩咐門外候著的僕人替他找人傳話,讓人來接他回去。那僕役是認得他的,應了一聲,見他臉色不好,先是把他帶到房裡候著,這才出門尋人。
進了房,傅月笙伸手將二扇被帶上的門再次掩緊,這才卸下臉上的笑,拖著步伐走到床沿坐下。抬手揉了揉眉眼,舉目掃過房內的陳設,房內的陳設依然保持著彼時穆老太爺留給他這房時的模樣,只是如今觸景傷神,到也讓他覺得已沒有留存的必要。
起身走向窗邊,傅月笙伸手將窗子向外推開,窗外便是一片荷塘,荷塘之上燈火相映,有幾分斑白的映入他眼底,他忍不住隔著水塘,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地方,小聲的唸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回神,方才ㄧ笑,回頭從桌上取了個青瓷壺,斟了半杯茶呷了幾口,這才回到窗邊倚欄眺望。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驀然噤了聲,傅月笙低頭玩轉起手上的青瓷小杯,晃了晃腦袋,半晌又小聲的唱起前些日子整理書房時,翻到的ㄧ本曲譜中的ㄧ闕詞。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他和穆崇都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這裡打滾嬉鬧的孩子了,而今穆崇成了親,他便也該把所有的事情放下,或多或少的離穆崇遠一些。垂下眼簾再次自嘲似的笑了幾聲,傅月笙起身將窗拉上,欲要拿手上的青瓷杯再斟杯茶,卻聽到門口傳來一陣拍門聲。於是他也沒多想,提步走向門口,以為是傅家那兒過來的人,卻沒料想到這一開卻聞到一陣刺鼻的酒氣襲來。再回神,來人卻已摟著他的腰,將門順勢帶上,欺身壓著他的雙唇,輕咬了起來。
「你做甚……」
「阿繡……」
聞聲他便知道是穆崇,這一停頓的功夫,竟讓穆崇將他往床上一帶,欺身壓了上去,低頭又是一陣細吻。任他雨點般瑣碎的吻,傅月笙抬眼看著他垂下的碎髮,順著目光落在他因酒氣泛紅的臉與迷濛的目光,一個使勁翻身,竟反把穆崇壓在了身下。
橫豎他倆都是如此,何不借此機會一償宿願,反正穆崇到頭來都不會記得。想著,傅月笙垂下眼簾,低頭將吻印在穆崇的唇上,輕啜他的下唇,穆崇也似回應他似的伸手挽住傅月笙的脖子,仰頭令二人交纏。
頓時鼻息交融,相濡以沫。
僅只ㄧ瞬,竟讓他有了兩人相戀一世的錯覺。
只是穆崇的一句「阿繡」,伴著粗重的喘息在他耳畔響起,竟又悄然將他拽起扔進一片森冷的空氣中,將熨燙的火掐滅成灰,冷卻成霜。傅月笙懸在穆崇上方,垂目看著那片敞開的衣襟半晌,垂首虔誠的從額細吻到胸,最後將耳貼近他的胸膛闔眼細聽,小聲的唱起那闕詞的後半段。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心悅君兮君不知……」小心翼翼的將穆崇放在自己頭上的手挪開,傅月笙撐起身子聽著他已逐漸趨緩的呼吸,無聲的笑道:「於宴上,你曾問何時換我辦上一場,卻不知兒時貪歡的一罈酒已讓我醉了十幾年也未曾醒過。」
勾了個笑,傅月笙伸手將穆崇的髮從額上撥開,看了好一陣,才爬下床,將自己打理一番,回身又替穆崇將衣服理好,脫了他腳上的鞋,替他掖好被子,伸手撫過他的側臉說道:「這淌水,我自個兒淌便夠了。」
嘆了一口氣,傅月笙將落下的髮捋到耳後,放輕了腳步向房間外頭走去。於廊上,他尋了個僕役告知了穆崇的位置,便沿著小徑要往穆府的大門走去,沒想到卻正好跟欲要去接他的裴怵碰了個頭。
「阿笙,你沒事吧?」
盯著他一臉緊張的模樣,傅月笙忍不住失笑道:「瞧你緊張的模樣,這不是早上急著出門,把早膳給落下,方才又喝了點酒,才讓胃疼了起來麼。不礙事的。」
「回頭還是讓林大夫過來看看吧。」
「真沒什麼大事,回頭喝點暖胃的清粥……」
「師父!」
被他這麼一嚇,傅月笙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抓著他的手輕輕的拍了拍說道:「好、好、好,就讓林大夫過來看看,不過得明個兒早上,你也不要鬧脾氣了,咱們回家吧。」
說完,不由一嘆,有些無奈的看向裴怵說道:「我看哪,也只有這個時候你才會叫我聲『師父』,平時不知跟誰學壞了去,竟『阿笙、阿笙』的叫,讓我把面子往哪兒擺……」
三個月後,傅月笙如往常在茶樓裡唱戲,是一齣《霸王別姬》,卻不知怎麼地,唱到一半竟猛地咳出了一口腥甜,等到他再回過神來時,血已沿著手心淌下染紅了戲服。他有些茫然的看著裴怵一臉驚惶的從後頭跑出來,而周圍亂成了一鍋粥。
然後,再過來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等到傅月笙轉醒時,就見到裴怵睡在床沿,眼底一陣陰翳。他摀著嘴小心的咳了一陣,有些心疼的撫了撫裴怵的頭,只覺得自己真真像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不由得無聲的笑了一陣,這才覺得渾身像是被拆開又重新拼上似的,半點力氣都沒有。
睡在一旁的裴怵被他的舉動驚醒,見傅月笙險些摔下床,伸手就是一扶,沙啞著嗓子說道:「阿笙,你覺得怎麼樣?」
傅月笙見他醒了,彎了眉目,勾起一抹笑說道:「挺好的,就是沒什麼力氣。這回我睡了多久?戲班和茶樓那兒可有人接手?」
裴怵看了傅月笙好一會兒,等傅月笙喚了好一陣子,裴怵這才低下目光,乾啞著嗓子說道:「你睡了整整三天,戲班和茶樓那兒的事情由傅老爺接手,你用不著操心。」
「知道了。」傅月笙將手放在裴怵頭上輕撫。「這回嚇著你了?」
「嚇著?你可知不知林大夫過來見了你的狀況,便是讓我們備棺,若你撐不過這三日……」
「好啦,我這不是醒了麼。」傅月笙按著他的肩頭讓他坐下,伸手又是拉了裴怵的手過來輕輕的拍了一拍。「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以前哪次不是這樣的。」
「以前哪次不是這樣的?你可知你患的是什麼病……」挾上了哭腔,裴怵看著傅月笙的表情忽然噤了聲。傅月笙見他不願再說,嘆了口氣問道:「穆崇可知道?」
裴怵握著他的手,抬頭打量了他一陣,方才說道:「傅老爺讓咱們先別把這事情傳出去,等你醒來再做定奪。」
「那就別傳了吧。」傅月笙頓了一頓。「尤其別傳到穆崇那兒。」
「為什……」
傅月笙看著他,嘆了口氣,撇開了目光說道:「人家正新婚燕爾,何必過去觸他的霉頭,不說這個了……」
話鋒一轉,傅月笙將頭轉向裴怵,看著他問道:「大夫說我還剩下多久?」
「師、師父,你在說些什麼?」
「別騙我了。」傅月笙垂下眼簾。「你這孩子除了說正經事會叫我聲師父,就只剩下想瞞著我什麼事情時,才會這麼叫了。」
裴怵被他說的沒辦法,見傅月笙有所堅持,只好訥訥的答道:「大夫說,不過三個月。」
傅月笙聽後,不見哀淒反倒笑了起來,將目光投向窗外,說道:「甚好,而今我也用不著再這般勞心費神,確是甚好……」
那日後,用不著半個月,傅月笙就病的下不了床,連嗓子也給咳啞,竟連半闋詞都唱不了,只得鎮日待在床上。於是,他索性也就連他最愛的詞都不唱了,只讓裴怵替他搬來張矮桌放在床上,提了筆將交代的事情都一一記在紙上,順道撿了幾件輕鬆的活將茶樓和戲班的事情都打理一番。
而每回裴怵過來時,總見他咳的像是一副隨時都要嚥氣的樣子,一邊卻執筆在紙上寫著蒼勁有力的字跡時,就覺得這個人彷彿把一生的力氣都耗在了這些無聊的事情上頭,自己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宛如這是他這輩子最執著、牽掛的事。
再過月餘,等到他連筆都拿不穩的時候,傅月笙卻已是病的連意識都不太清楚了。睡著的時候,總比清醒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卻總是把大半的時間都花在咳嗽上,彷彿此生的意義僅止於此。
後來,不知道裴怵從那兒得知穆府的李伯能醫些罕見的疾病,回頭就要和傅月笙商量向穆崇借人時,傅月笙卻罕見的發了頓脾氣,氣得咳血不止。裴怵見他這般模樣,著實被嚇著了,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回事。
再後來的一日,應是小寒前後,裴怵記得的相當清楚。一直久病的傅月笙難得自己起了身坐在床沿,蒼白的臉添了分血色,也不咳了。見他來了,便啞著嗓子吩咐他替自己從書房的架上取來一方盒子。裴怵見他好轉起來,手上的事情也不顧,直應了一聲便倉促的去書房將他囑咐的物件取來。
那是一方翠綠色的盒子。
傅月笙見他取來,接過盒子便用拇指扳了盒上的小扣,望著裡頭一個紅色絨布的小袋發楞,也不打算打開。一會兒才轉身從床旁取了張信折了幾疊放了進去,這才又把扣子扣上,將盒子交給裴怵。
「若有一日,穆崇發現了這件事,你便替我把這個還給他。」
「我才不要,你自己還給他。」裴怵將盒子塞回他手裡,傅月笙卻沒有收,而是又將盒子推回了他手上,說道:「阿怵,你就當是再幫師父最後一次吧,我時日也……」
「你會好的。師父。你會好的,我還等著你教我唱戲呢。」
聞言,傅月笙一愣,見裴怵難得叫他師父,不由得將目光停在他臉上看了良久,這才搖了搖頭失笑道:「再替我去那邊的櫃子取件東西吧。」
裴怵應了一聲,轉頭走了幾步將架上的方盒取下,遞到傅月笙手裡。傅月笙掂了一掂,將盒蓋掀起,示意裴怵伸出手來,這才把盒子中的東西取出來放在他手上說道:「以前見你喜歡,便收了起來。本想下個月等你生辰再把它送給你,現在不如就提前將它交到你手中。」
「師父這……」
「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你且收好,別磕碰壞了。」
幾日後,一個下雪的日子,裴怵如往常的來給傅月笙送藥時,便發現傅月笙早已於睡夢中離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日的傅月笙看起來竟像是他尚未生病前的模樣,噙著一抹笑,未染上半分病態。
待穆崇得知這件事情而找到傅家的時候,傅月笙早就下葬了。裴怵依著傅月笙生前的囑咐將那方翠綠的盒子交給穆崇,穆崇起初還不太相信,等開了盒子見到了那個紅色的絨布袋,這才明白傅月笙確實已經去了。他蒼白著臉將布袋取出,解開了袋子上繫著的繩子,裴怵這才明白那個袋裡裝著什麼。
一枚斷了的玉鐲。
「她若拾去,這婚姻可成也……」
聽著臺上的人張口咿呀唱道,穆崇下意識的摸了摸前襟裡揣著的東西,轉頭睇了桌上的折子一眼,折子上以一行娟秀的字體寫著《拾玉鐲》,恰是戲臺上正演著的那齣。距傅月笙離世已有幾十年的光景,久到都令穆崇忘記自己其實是不愛聽戲的。這要說給傅月笙聽,恐怕連他都不會相信。可穆崇卻確確實實的聽了幾十年的戲,把年少時未聽的,都留給剩餘的日子來填補。但不論他怎麼聽,都比不上兒時在傅家大院裡,傅月笙唱的那齣來的婉轉。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穆崇,我唱的可好聽?」
伸手從桌上斟了杯茶,穆崇啜了幾口,便伸手將那兜裡已經變舊、褪色了的布袋取出,解開繩頭,取了裡頭綴了金鳳的玉鐲在手上摩挲。隨著指尖輕擦,他竟依稀從玉潤的表面上擦出一絲澀意,再擦竟生生的從完暇的表面上摸出一條舊時浮脈一般的裂紋。
「這可是咱們演戲要用的鐲子。穆崇,你怎麼把它給弄壞了?」
「回頭,我再讓人送一個新的給你。」
「怎地,也不是一模一樣的,你讓我如何同阿爹交代?」
驀地,穆崇似是想到了什麼,向一旁聽戲的客人問道:「你可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人蹙著眉想了片刻方才答道:「這……剛過了小寒,應是快月中了吧。」
他小聲道了個謝,便起身離開座位。出去時又向門口負責招待的人確認了一次,這才在城郊折了幾隻含苞的梅,招來輛車,往西郊那駛去。等到了目的地,墳前已有一人在打理,穆崇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抱著那束梅枝走了過去。
「你又過來見你師父?」
裴怵抬頭瞥了他一眼,將臺前的幾樣供品打理好,這才起身於袋中取了三支香,點燃後將香頭的火搖成青煙,方才將那三炷清香遞給他。穆崇小聲的道了個謝,將手上的梅枝予他,便雙手握著那三炷香,望著墳頭拜了三拜,同傅月笙說了許多話。這零零碎碎之間,竟讓他想起成親時,將傅月笙誤認成于繡的事情。
軟濡的唇與交纏的鼻息都像是昨夜的事,可穆崇也是那晚後才曉得傅月笙不時投來的目光到底夾雜著什麼樣的思緒。而他那晚,其實根本就沒有那麼醉,除了剛開頭的那會兒確實將傅月笙誤認成于繡,後來的時間裡,他都知道與他唇齒相依的是傅月笙,而非于繡。
只是那晚後,誰都沒有再見面,再後來便是沒有機會再說了。
蹲下身子將那三炷香插進了香爐裡,穆崇又是合掌拜了一拜,這才站起身子,沒由來的向裴怵問道:「你還記得你師父在世時,最愛唱哪個段子麼?」
裴怵打量了他一會兒,難得的開了口,說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頓了一頓,穆崇垂下眼簾,乾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唸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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