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課的時候,德國籍的老師像我們講述他母親那一代,從一戰以來的家族故事。他的母親出生於一戰結束那一年出生,與家人住在現已屬於波蘭的舊德國境內。一戰德國戰敗之後因為恐懼俄國人的入侵,所以他們從波蘭流難到現在的杜賽爾多夫。這場流亡時經兩年,他們沒有錢,公路因為戰爭所以被破壞,必須步行並且沿路打工,才讓他們從波蘭走到杜賽爾多夫。
就老師所言,很多德國人(尤其是魯爾工業區一代),都經歷過一戰與二戰戰敗之後的大遷移。他們許多都是難民,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德國人會歡迎難民的原因。
在杜賽爾多夫安頓沒有多久,經濟大蕭條與馬克嚴重的通貨膨脹,讓希特勒主導的納粹黨,以經濟與撕毀凡爾賽條約的訴求獲得了執政權。44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3zh6aBYsw
當時的魯爾工業區,包括我所居住的多特蒙德因為多屬藍領階級,所以算是共產黨、社會主義政黨的大本營,而且猶太人占居民總數的10%,主要幹道與市中心充滿猶太人所開設的店家以及猶太人的宗教重鎮。
諸多理由之下,老師的母親度過了極度不安的政治動盪時期。在南方城市歡迎接納納粹的同時,西德國的工業大城首當其衝的目睹了納粹不只在猶太人,也在德國人身上施加的恐怖主義。
時間快轉到二戰結束,面目全非的城市被英國美國共同管轄,柏林圍牆和東西德邊境在1961年八月的兩天之內豎立起來。
老師的妻子是烏克蘭人,但他們於二戰結束後,居住在現已屬波蘭的東普魯士地區。老師描述他結婚之後,數度必須穿越東德,深入蘇維埃鐵幕下的共產主義國家,拜訪妻子家人的過程。
「你必須一年前就申請簽證,以及加油站的回數票,因為在蘇維埃國家外國人不可以購買汽油,一切必須經過計算以及平均分配。所以我妻子的家人在每次分配汽油的那一天,會偷偷的在一個水箱裡面存下一點汽油,等我一年後拜訪時,可以用那個水箱裡的油開回西德。因為一公升0.2馬克的汽油,賣給西德人的價錢是20馬克。」
每開幾公里他就必須經過檢查哨,然後停車打開車廂,確定他沒有從西德攜帶危禁品或過量的物資。而且為了避免西德人與東德人交流,高速公路上東西德的車輛要分階段行駛,所以他從邊境開到波蘭,大概要花上二十六個小時。這一切發生在1970年代,離我出生只有短短的十幾年。
梅克爾經歷了那個時代的東德。為數眾多的德國人也與她一樣,在鐵幕之下成長,然後在一夜之間進入了民主自由的國家。而德國這個社會經歷過那樣的動盪,卻以驚人的聲勢成長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他們曾經將國內所有的異己與弱勢群體丟進集中營裡面強迫勞動,現在卻打開雙臂歡迎不同宗教種族的人民來到他的土地上居住。
今天和我們班上一個總是戴著頭巾的摩洛哥女孩聊天(課程的最後一天我們才終於聊開,因為他要教我做手工起司!),她告訴我他選擇來到德國,是因為她可以保有她的宗教信仰。摩洛哥的教育,是以全法文進行的,所以她如果選擇去法國,就可以免去一整年的語言學習過程,更快進入大學就讀。
然而在法國,穆斯林女性沒有辦法戴頭巾禁入課堂聽課;頭巾在大學裡面是禁止的。
「我以前到法國拜訪親戚的時候,走在街上我不敢戴頭巾,剛來到德國的時候,我也一樣害怕我的頭巾會遭來他人的目光,所以我嘗試不帶頭巾一段時間,那就像是裸體走在街上,讓我全身都不自在。漸漸的我理解這裡的人對我的宗教很友善,所以我又開始戴頭巾。」
我並不是想要以這個列子來評斷各個國家對於穆斯林的政策優劣,每個國家有自己的立場,而且有不同的顧慮。然而我想要表達的是,綜觀過往的歷史,德國在這場西方與中東的衝突上,展現出相較於過去,不可思議的寬容與大度;她的人民因為各種不同的理由,將這個國家的歷史和現實劃出了驚人的轉折。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德國人對於難民全數買單,攻擊難民營的新聞時有所聞。新聞媒體也危言聳聽,將難民議題一點一點地放大,強調了恐怖的色彩。可是現狀與不遠的過去相比有著如此巨大的差異,讓人對於德國於二戰之後,國家整體的整頓和成長再次感到肅然起敬。
來到德國之後我確實遇過很多的種族主義者,白人至上主義者,以及未受教育的酒鬼神經病。隨著歐洲右派思潮漸趨猛烈,排外的聲音日漸喧囂,但是其實這些聲音,包括大西洋對岸的美國都不能夠阻止歐洲乃至德國產生巨大的變化。接不接受難民,只是這個改變與討論下面一個政策的表面選擇,和政府面對民意的政治手段而已;因為中東局勢越演越烈,就算國家都選擇不接受,依然會有更多人度過地中海,成為非法的居留者。而關閉邊境的政治選擇,很有可能加強本土恐怖主義,以及族群之間的撕裂,這對歐洲的傷害,一點也不比開放難民政策所帶來的恐怖威脅小。
對於這一點,經歷過納粹統治的德國,或許比誰都清楚種族仇恨的後果。廣大的德國群眾會在未來的路上如何選擇,梅克爾到底有沒有做出正確的決定,我當然沒有能力評判,但是可以想見的是,德國並不會走向曾經的道路,她有無梅克爾強硬的帶領,都將要展現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風範。
這已經不是德意志這個國家出現在歷史舞台之後的第一次變革了。從第一共和土崩瓦解到現在,德意志這個國家經歷一次又一次完全的毀壞,然後又用全新的,讓人難以辨認的面貌成為世界的中流砥柱。德國或許不曾像美國一樣,被稱為自由夢幻的土地,也不曾同英國一般,成為一個璀燦的日不落帝國;她也不如義大利那樣迷人而風情萬種,倨傲的謹守著自己典雅的光環;不像法國那樣在人類思想與社會的進步上無可取代,以自身文化獨一無二的浪漫,成為人人嚮往的珍寶。
德國相較於這些強國,一直如此的直接,又將其價值展現於那些無法大聲張揚的風鼓深處。這個國家或許曾經是二戰的罪人,但是她現在的選擇絕不只是為了過往贖罪,因為她不會在那之後停下重生腳步。
我想這些都是我對德國,最初也最深的愛戀吧。或許能夠在這個時刻身處其中,何其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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