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好老師，不僅對小孩有耐心，也很肯花時間幫他們。」駕駛座上社工拉扯安全帶，一面告訴奶油。夕曛斜切錯綜糾結的電纜掉在擋風玻璃上，奶油恍惚記起曾有小孩借走他的類單拍這影像，因想拿來玩圈圈叉叉。「更確切說，你是個善良的人。」
奶油不安地望椅墊摩娑手指，想塗銷方才小作手的笑聲。他覺得那些話純屬恭維所以沒打算當真（他甚至不理解箇中邏輯，一個敗絮其內空有耐心的人如何成為好老師），曉得自己這時候應該對答什麼。「我才要謝謝孩子們給我學習成長的機會。」他恰到好處地笑，想著自己其實從非善類──誠然奶油並不介意做志工時必須在小孩身上撒播大把時數，卻沒能因而回收一份薪水。但他之所以能如此慷慨只是因他沒有迫切的經濟壓力：奶油家境小康，毋須負載債務，親人身體也足夠硬朗。奶油擁有資本所以大可不在乎那些時間與勞力成本。
他只是不在乎，無關乎好不好心。
奶油想起大學那名肩負服藥過量的他前往急診的室友，為彌補父親嗜賭帶來的虧蝕所以不得不兼數份工讀。大四那個冬天他倆嚴重口角，某堂課期末考前奶油盯視身旁的空位找出了手機，卻在摁下通話鍵前改變心意，將機身塞回口袋。忖度這門只是選修大概對方被當掉也沒所謂。
最終室友因缺失兩個學分而領了修業證明，戴著高職學歷與龐大的學債四處求職碰壁，溫飽全仰賴廉價泡麵。某日奶油刷臉書目睹室友的貼文：「冷眼旁觀同施暴一般有罪。」突然感到耳根滾燙。他斷然刪掉帳號開了新的，加回高中朋友和幾名同事，唯獨沒有聯繫任何大學同學。
他是名惡徒。理解這份事實使奶油感到窒息，但倘若真能窒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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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快看，」奶油他妹指著綜藝節目裡的男星望他開懷地笑，「跟你有沒有像？」
奶油來不及組裝句式，因他母親嗤了聲搶白，「一臉奶油。妹妹你怎麼會喜歡這種男星？」
他妹不解，「什麼是奶油？」
「很娘的意思。」
奶油看著胞妹的笑容塌縮像被針捅破，然後起身至零食櫃翻食物，耷拉著腦袋沒敢瞅他。奶油踱過去搜出包kidO餅乾，撕開鮮黃色包裝佯裝不經意說他覺得奶油沒啥不好，以後綽號就叫奶油。
「老師你為什麼叫奶油，不叫奶茶？」那日課間一名學生問他。奶油見對方吸吮著馬克杯內最後一滴鮮奶茶，桌面零星圈養了淺褐色瘢痆，於是指著不遠處的衛生紙叮嚀他等會記得拭乾淨，以免畫作被螞蟻囤塌。然後才回答：「因為我喜歡奶油，就像你喜歡喝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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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油再三確認鐵捲門已與柏油路嵌合，才伸手撥亮手機，就著街燈涉覽訊息。他刪掉那些因人情無法推卻而加入的群組視窗，凝視未讀彈指間約成個位數，然後點開高中朋友的私訊。
「上次面試後到現在仍沒有消息。倒是昨天去買水餃，聽見店員評論：『在這世上沒有工作、沒有貢獻的人，一點生存價值也沒。』仔細想想覺得有道理，像我這種失業又很少做志工，整天只知在家無所事事的人，即使活著也是世界的累贅吧（我並非想表示我有多麼重要，我的意思是，儘管它很微弱甚至不足道，但的確是重量、是負荷不是嗎）。」
「想想好像我應該更努力一點，但到底要努力到什麼程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甚至開始懷疑會不會其實我根本不曾努力？因為你看，我一直都待在家裡，逃避人群，說到底並沒有真心想和社會連結不是嗎。」
奶油鍵入「（拍拍）」，想想覺得太敷衍所以又動手刪掉，「找個時間出來吃飯聊聊好嗎？」
對方幾乎秒讀，「謝謝你，但是下次吧。」
地面像是負載不了燈光而崩塌，形成個裂口。奶油猜他大概跌倒了因他頭極暈，失重感不容分說把自己斥滿。奶油遲緩地回憶那名朋友的模樣，剪輯小眼睛、塌鼻樑、黑皮膚和青春痘如何被下載至同一具身體，那並非台灣主流的長相。他記得她經常碰撞東西而瘀傷（奶油曾詢問她是否求診眼科因自己幼時亦如此，成人嫌他笨手笨腳，直至學校體檢才揭發他其實弱視），自信與敏感反比，深懼得罪人所以極少說話；奶油看到她時她幾乎是笑的哪怕被罵狠了正掉著眼淚，但他也見過她極其扭曲晦暗的神情。他不肯定前者是否也算是她因他明白那其實是磨練而成，但又感到不將它視作她的一部分是種褻瀆。
奶油眨眨眼回神才意識到手指在動，回覆框曝屍一行字尚未送出。「我沒法違心說『一定會有轉機的』這種話。畢竟有些人的人生註定艱難註定滑坡，除了跌倒和認命外真的你別無選擇；說刺耳一點，有些人活著，註定是沒有希望的。」
他想起鬱症被前主管知曉時自己笑得客氣，說：「我正在學習與它共處，希望能找到平衡點。」
但奶油前主管皺眉，「你不覺得還是復元了、不用再吃藥比較好嗎？」
奶油刪除那段話，漫不經心想回家後便扔掉Rafax吧反正攢著也只會發霉。接著他點開那名社工今晨捎的訊息：「對了奶油，上次忘記問你，你有考慮之後轉社工嗎？我覺得你超適合的！」
奶油已讀，將機身塞回牛仔褲口袋。他想以後再來思考怎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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